“即使你被关进了帝国最牢固的监狱，也别失去信心。要知道，那孤独的深陷死地的监狱行星，那些荷枪实弹的狱警和特警，那硕大无匹彷如巨人的巨型狱堡，那像钻石一样完美无缺的牢房，它们都是不存在的。困住你的只是一把锁而已。打开了最靠近的一把锁，你就不再被监视了。你可以隐匿在无边的黑暗里，而黑暗，是你最好的朋友。它威力无比，永不背叛。当黑暗罩着你时，被锁住的反而是那些警察和狱官了。让那些无知的傻瓜去忙吧。”黑星组织的逃脱术教官是这样说的。教官是个恶心的罗素人，众所周知，罗素人的腿脚不那么灵便，而教官更是个瘸子，在他的八条腿里有三条残疾，可是他却先后三次从帝国最可怕的巴伦狱堡行星逃脱，其中最后一次还是为了带回组织的一名高级干部主动入狱的，虽然他最终没能救回那个干部，但这种骇人听闻的壮举，也足以使瘸子大师的名声传遍文明圈。
逃脱术是灰羽最不擅长的一门学问。通常，也没有杀手会在逃脱术下太多功夫，毕竟被抓到就意味着失败。不过此时此刻，听着曼海姆人那种富有乡村情调的欢迎音乐，灰羽却一下子领悟了瘸子大师的意思。
是的，他被困住了。方舟号整个内壁都是用一种奇妙的软性材质封闭的，那东西隔绝了震动，几乎无法传导声音。而听觉，正是安倍郡人的第二视力。这么多天了，灰羽一直没能找到缺口，他只能忍受听觉的丧失，做个“准瞎子”。这种不确定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灰羽的自信，降低了他的水准。但，教官说得对，他的敌人不是整个监狱，而只是一把锁。只要能打开眼前的牢门，一切就解决了，不是么。
灰羽深深的感激热情的曼海姆人送来的欢迎曲，那是他第一次在房间中听到喇叭响。很优秀的喇叭，虽然只有四个声道，它们隐藏在墙壁内约十厘米的地方，为了它们能够较为完美的工作，那一块并没有使用隔音材质，而用了一直轻合金包皮装饰，伪装成软性材质的样子。
喇叭距地面有四米高，灰羽不得不动用了他仅有的两个柜子，把它们摞起来，才够得到喇叭。轻轻撬开合金薄板，把喇叭和连接着的缆线从里面扯出来，可以看到，那儿的软性材质块挖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孔，喇叭就嵌套在孔里，而整个材质块的厚度超过三十厘米的样子，看得出后面是其它材料制成的，但凭眼力无法分辨其构成。灰羽把喇叭完全拽出来，尽力把手臂探进孔洞。摸到了两种材料的接合部，后面的东西进行过表面处理，还是无法确定是什么。灰羽只好把手缩回来，拿出小折叠刀。他小心翼翼的割开了表面涂层，下面的质地坚硬，刀刃划过，发出一种难听的滋滋声，一种熟悉的振动感从刀身上传到灰羽手中，让他全身都起了一阵战栗。
等等，不能急，还要再确认一次。灰羽对自己说。他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敲打那物质的表面，仿佛最专业的钢琴师在敲打琴键，为它们定音。不错，那种物质是金属，一种易于传导震动的合金。
灰羽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他用手指敲打着那合金，极力压抑心中的兴奋。他真想挥舞小刀，把整个房间里那层恶心的塑料剥下来，露出下面活生生的金属，然后用力敲打墙面，沉浸在“声音”的世界。可惜，不管灰羽再怎么渴望，他也不能这样做。他需要他的房间保留完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才能争取到更多时间。
灰羽张开了手掌，让掌心柔软的附毛伸展开，慢慢的，全部的听觉细胞都唤醒了。灰羽轻轻的敲打着金属，“叮”，“叮”……震动，嗡鸣，一种奇妙的节律开始在金属内部伸展，越来越大，越来越远，仿佛白色的水线推到岸边，化成滔天的水墙。他闭上眼睛，听着金属的声音。每种金属的声音都是不同的，在安倍郡人听来，犹如不同颜色的光。此时的轻合金的光芒是红色的，如同涟漪一样，来回震荡，在整个金属内部扩散，在越过金属板之间夹缝时，整个红色便黯淡下去，但共振的力量使它能越过那些缝隙，到达新的海域。渐渐的，灰羽的感知充满了整个房间内的金属壁，甚至听到了来自方舟号深处茫远的回响。
灰羽收回手，睁开双眼，这次他的眼神已没有了一丝犹疑。灰羽把他的两个柜子摞在床上，构成了一个不牢固的梯子，一跃而上。在天棚正中的位置，软性材质缺了整整一大块，那儿是房间的通风管道，整个飞船内的通风系统都是联通的，而更令人兴奋的是，管道的材质统统是轻质合金。
灰羽撬开了天棚，找到了管道的入口，他双手撑着边缘，一下就钻了进去，以灰羽的身手这算不得什么。管道里一片漆黑，连方舟号内随处可见的绿色指示灯也不见踪影，一点微光也无。在这种环境里，只有热视力种族才能视物，像灰羽那种训练出来的夜视力就无效了。不过没关系，灰羽只要张开听觉，在这弯曲盘桓的金属世界里，他的感知力仅次于星河之神了。
忽然一阵微风呜呜的吹过。尽管风里带着一股浓重的陈腐味，灰羽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陶醉其中。同时，灰羽用指节敲打着金属，让红色的涟漪扩散开来。美妙的回声，像灰羽自己的双手触摸着黑暗中的金属表面，渐渐布满了整个空间，直到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才渐渐削弱。清晰的脉络开始在灰羽脑海中浮现，演化，凝聚，变成看似触手可及的画面。
啊呀，星河在上，这儿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空间！
灰羽真想一直沉浸在美妙的听觉世界里。可时间太宝贵，他只能大略探索了一下通风系统，就回到房间里。老费加的尸体还撂在地上等着处理呢。
如果以生物学的观点来看，老费加无疑属于非常低等的种族，比虾人还差一大截。身体的绝大部分都是体液，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脏器器官，就像一个特大号的蚯蚓。不知什么时候，房间内的抽湿器启动了，地板已吹干，而老费加的尸体也缩成了不大的一团，比灰羽也大不了多少了。不过，要一次弄进管道也不可能。灰羽照着老费加的尸体略略比划了一下，打好腹稿，便把老费加拖到地板上。
灰羽掏出折叠小刀，准备把这个水母一样的生物分割成几块。刚刚他已经大略探索了附近的通风管道，知道有几个凹陷的地点适合放尸体。也许这不能隐藏太久，但灰羽需要这些时间。他还要调查飞船着陆的时间，在港口的什么位置着陆，开放那些出口，这都是必须要到舰桥才能知道的。
灰羽把小刀刺入老费加头部的伤口，用力一划，把整个肉块分成两块。老费加的肉很厚，小刀又太短，灰羽不得不把小臂伸进黏糊糊的肉里。这真让人恶心。幸好有曼海姆人的广播陪伴，才略略减少了点晦气。
灰羽把老费加分成了五块，依次丢进了通风管道，又把喇叭和天棚恢复原样。他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把一切处理好，幸好他的船员等级特别高，没人能随意走进他的房间，他才可以安心的完成。离开房间之前，灰羽也没忘了打翻了一个水瓶，给抽湿器的启动提供充足理由。
为迎接尊贵的萧山伯爵旗舰，曼海姆人出动了一只由足足四十艘警用巡逻舰组成的舰队来清理港口。之所以出动这么多巡逻舰，一方面是交通确实够乱，另一方面，航路清理完成后，这只舰队也将充作仪仗队之用。卡曼帝国崇尚武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当从属国迎接卡曼贵族时，仪仗队必须由真正的军队组成，警察部队也可以。这是卡曼军方定下来的规矩，而军队的规矩，向来有背后的一层含义。
有这样一个传说：说辉煌纪元前一百多年，有一位卡曼的伯爵大人，栖身与一艘小走私船中，到访卡曼从属国中最大的罗素王国。那小走私船本来正在被一只海关军舰追捕，伯爵大人亮出身份后，整个海防舰队都出来迎接，光星间巨舰就有六艘之多。而卡曼伯爵依然乘坐那艘小走私船，如星河一般高高在上，君临罗素，传为永恒的佳话。
另有一个故事就不这么好玩了：辉煌纪元二百年的时候，卡曼的纽文子爵亲乘旗舰驾临蓝迪星系。当时蓝迪星系是纽文子爵的领地，而纽文子爵，在卡曼人中以嗜赌闻名，由于他刚刚在一场豪赌中输掉了老本，不得不到蓝迪星系来挖些资源，以补足亏空，而距离他上一次到访，才过去了四个星期。不堪忍受的蓝迪人出动了最精锐的歼灭舰列队迎接这位赌徒大人，把他的旗舰，连同本人，一同炸碎在星环里，灰飞烟灭了。一年后，卡曼舰队派兵攻陷蓝迪，蓝迪也从当时的三十五个文明中正式抹去，变成奴隶种族。
此时，方舟号的大多数事务官齐聚舰桥，伯爵大人和巍廷勋爵也都来了，众人目视显示巨幕，饶有兴味的观看警用巡逻舰驱逐前来参加庆典的民用、商用船只。船员之中，只有两个曼海姆人立场尴尬，笑得勉强。
曼海姆人是文明圈中的交际能手，为人处世十分圆滑，懂得变通。还没等警用巡逻舰出动，多数曼海姆船只便自动自觉的飞离了港口，跑到行星环地带待命去了。但那些外地来的飞船却不怎么服从管制，大多停留原地，试图跟巡警交涉。
这也难怪，曼海姆并入卡曼帝国还不足百年，并且，以曼海姆为核心，覆盖周边几个小星系的地域，都是喀山子爵的领地。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喀山子爵是个械灵族，作为领主，械灵族可不像卡曼人那么严厉，多数时间械灵族都在星河各处遨游，对领地根本是无为而治。因而，卡曼帝国在此地的威严，远不及图兰和孤骸那么浓重。一些孤立的小行星人，甚至一辈子都没见过贵族，也很少听到贵族的事迹。这次适逢曼海姆十年一度的大庆典，他们兴冲冲的远道而来，又排了好几天的长队，突然来了一艘大船，就要把他们都驱逐出港，自然难以接受了。
慢慢的，一些民用船只聚合起来，和警用巡逻舰形成了对峙的态势。其中最积极的是那些甲壳怪船，多排在前面。这些怪船价值高昂，能用得起的人，非富即贵，在各自星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很多人在赤炼行星也有密集的关系网，并不怕海关的巡逻舰。双方对峙一会，有一艘甲壳怪船竟然试图绕过面前的巡逻舰，强行入港。侧翼的两艘巡逻舰赶紧飞过来，堵住甲壳怪船的去路。
“这帮没用的废物！清理个港口，要这么长时间？”巍廷勋爵咳嗽了几声，又开骂了。“那些巡逻舰是干什么吃的？联络官呢，命令那些废物开炮。”
珈蓝十分为难，幸好萧山伯爵也在场，及时解围：“老蓝呀，这么急干什么？就让他们忙去。地方上的人是这样的。处事患得患失，效率低下。难道你能以卡曼的标准要求他们？”
巍廷勋爵干笑道：“说的也是。”
正说着，画面上，那艘冲得最前的甲壳怪船又有了举动，只见飞船尾部喷出一股蓝色的气焰，整个船身都微微的颤抖，形体弥散起来，竟然是启动了高能粒子推进器，想要强冲防线了。
“有意思，来硬的了。伯爵大人，还是你聪明，知道有好戏看。”
但那甲壳怪船并没有强冲，打开高能粒子推进器后，也只是在原地悬浮着。灰羽看得明白，知道它只是摆明态度，在等警用舰只做决定。其它的民用船只受到了鼓舞，纷纷向港口方向逼过来，但也没有第二艘敢于启动推进器的。
巡警一方，经过短暂的商议，又分出三只巡逻舰，配合原有的两只巡逻舰，将那个甲壳怪船的去路都堵死了。无疑，双方正在紧张的交涉。
舰桥里的窃窃私语声低了不少。巍廷勋爵看着静止不动的画面，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剧烈的咳嗽起来。旁边的医务官赶紧过来给他按摩背部。
一个事务官走过来，对珈蓝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接到了曼海姆巡警方面的来电。
巍廷勋爵咳嗽完了，整个面孔都变得苍白，仿佛被咳嗽耗尽了心血，但他的眼瞳却变成了针状，金色的瞳仁凶光毕现，一种强烈的杀机像气味般散逸出来。
“呼出武器控制中枢，发射高能粒子束，干掉那艘船。”巍廷勋爵用手帕擦掉了嘴角的涎水，阴狠狠的说道。
“大人，赤炼港口发来消息，那艘船里是考格行星的王储。您要杀掉他，这恐怕……”
考格行星是曼海姆的一个独立王国。由于该行星出产丰富的铝晶体资源，而那种晶体是制造烧蚀层陶瓷的必需品，考格的王室富的惊人，在曼海姆人当中极具影响力。
巍廷勋爵长舒了一口气，整个背部尽力的伸长、伸长，好像要拉成直线似地。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下来了，再听不出一丝情感：“你要违抗我吗？珈蓝？”
“属下不敢。”
舰桥里再没有人说话。灰羽看看萧山伯爵，铁脑壳眼睛部位的绿灯缓慢的跳动着，仿佛睡着了似地，根本无法知道他的想法。五秒钟后，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从控制台方向传过来，似乎是武器控制中枢的拟人化程序在分析、公布环境数据，并开始粒子武器的倒数计时。
没有炮口或其它类似的东西，一道看不见的射线从方舟号侧翼投射出来，在空间中造成一道轻微的波动。那波动仿佛高度压缩、凝聚后的太阳风，所到之处，恐怖的粒子能把宇宙空间都扭曲了，在巨幕上刻意显示为一道灰色的射线。灰羽眼睁睁的看着那射线击中了甲壳怪船，又毫无阻碍的穿过，擦着一艘巡逻舰的尾翼飞向更远的虚空。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但随着时间回复它惯常的流速，灰羽看到，甲壳怪船的外壳裂开了两条细缝，空气和光像浪潮般从那裂缝里喷涌而出，眨眼便撕裂了厚厚的甲壳。它变成了一颗爆裂的炸弹，能量从内部喷发而出，蛋壳四分五裂，喷溅到四面八方，高能粒子的蓝色气焰随即大盛，将喷出来的东西全都烧掉了，只留下微小的残骸，变成宇宙中的浮尘。
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老巍廷勋爵咳嗽着。灰羽注意到，舰桥里仅有的两个曼海姆人全身筛糠似地发抖，竭力捂住嘴巴，才没有叫出声，其中的一个几乎有点虚脱了。漫长的五分钟过去，曼海姆的巡警们又活动起来，开始驱逐那些民用船只，这次一点抵抗都没有，所有的船都尽可能快的让出了航路。老巍廷勋爵骂了一句无聊的下等人，就让医务官搀扶着，离开了舰桥。
清理完航路后，曼海姆的巡逻舰重新聚集，排成了整齐的迎接方阵。萧山伯爵发出一阵“舒服”的嗡嗡声，说道：“还等着干什么？准备接驳星间管理局的数据库吧。”
珈蓝问：“大人，我们要在赤炼停留多久？物资方面，并没有补给的必要。”
铁脑壳晃荡着说：“我不知道。这，我不想管。尽量快点吧。或者，你可以联络总统府，让他们保持港口的封锁状态，我们传输完数据就离开。”
“喀山子爵要见您。”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见他。我们政见不合，那家伙是鸽派，是个历史修正主义者。我最见不得这种人。我也不爱吵架。”说着，铁脑壳就向舰桥外走，看见灰羽，他停下脚步，招呼道：“喔，孩子，你也在这儿？来吧。我有事情要交给你。”
灰羽跟着铁脑壳走了。回望一眼，在他们背后，舰桥里的人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假装忙碌起来。每个人心里都很慌，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紧张的情绪。珈蓝抱着肩膀，若有所思的看着灰羽。
“你觉得怎么样？你是否认为，巍廷勋爵是个滥杀无辜的角色？”电梯启动，伯爵突然这样问灰羽。
“滥杀无辜？”灰羽咀嚼着这个字眼，自己也杀了不少素昧平生的人，这算不算是滥杀无辜？自己有立场去评判巍廷勋爵吗？“也许吧。这与我无关。”
“在我面前，你不用避讳什么，说自己的想法就可以了，孩子。”
“好吧。我觉得有一点。这样杀死一位王储，可能会引起很多不可预料的后果。”灰羽的思维还是保持着杀手那种简单而凌厉的逻辑。他的看法决不含糊：巍廷勋爵的决定可能会引起麻烦，所以不是那么好。
铁脑壳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他又说：“你知道，孩子，这对老蓝来说，根本屁都不算。我是研究历史的。在我们械灵族的历史研究中，有一个观点，就是还事物以本来面目。一件事，凡是有利于促成事物回复本来面目，那我们就认为，它是正义的。而尚未发生的事，不过是未来的历史。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灰羽摇摇头，铁脑壳则大笑起来。“我不能让你登陆曼海姆，我的孩子。来吧，我们去看看飞儿。你会喜欢我给你们的命运。”
灰羽感到，铁脑壳把自己整个人都看穿了。这位高深莫测的伯爵大人究竟知道了多少，他不会一直通过某种方式监视着自己吧？灰羽不禁产生了一丝无力感，而这种无力感又让他有点恼怒。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一直在追逐自由。”铁脑壳的嗓音压得很低，仿佛是喃喃自语。“我用了很多个世纪才明白，真正让我成其为我的，是命运。自由只是逃避罢了。如果一个人能一直自由自在下去，那么，他到死都什么也不是。换句话说，由别人来赠予命运，不是很幸福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