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儿躺在她的白色躺椅上，轻轻哼着歌。星光给她娇嫩的皮肤投上了一层轻纱，仿佛星河之神爱抚的手指。她轻启嘴唇，吐出的每个音符都犹如天籁，在灰羽这个安倍郡人听来，那种绝美等同于整个宇宙的价值，简直要给他的心里加上一把枷锁，把他永远锁在这儿，锁在她的身边。她的精神有点恍惚，他们在她身旁守了半晌，她才发现。
灰羽听着飞儿的呼吸和脉搏，知道她累了。又或者，是一种机械上的衰老。谁知道呢。
“灰羽哥哥，铁脑壳你们来陪我了呀。飞儿真高兴。”她的声音有点无力，像一个初学者带着迷惘的琴音。
“今天是星期五，铁脑壳的讲故事时间。你不会忘记了吧，我的小仙女？”铁脑壳嗡嗡的说着，在飞儿身旁跪下来──其实就是把它的弹簧腿缩短了一截，让飞儿的小手扶在它肩上。
这时，整个船身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震颤，那些随处可见的绿色标识灯随之闪烁几下，又回复了通常的频率。灰羽知道，飞船已经在港口着陆了。但是他却没有机会逃到港口去。
灰羽来到飞儿的另一边，毫无顾忌的坐下来，仰望头顶那片虚拟的天空。画面中，正是那一大片摇曳的森林树木，朝阳的光辉像一条华贵的项链，挂在森林的颈子上。灰羽还是觉得那情景更像比利黑星的灰潮，心中不禁腾起一种漠然，正如他上一次见证灰潮时的所感。
那是一次极为艰苦的野外生存训练。四十个参与者，有六个死在了训练中，还有一个安倍郡人，跟灰羽比较亲近的家伙，失去了她的右臂。他撑着同伴病弱的身体，勉强跟在大队后面，竭尽全力才回到了营地，而营地却已没有了。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潮，掩盖了天与地。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有几万年那么久，比任意一个械灵族的寿命都要长。”这是个讲故事惯用的老开头，通常你听到这种开头，就知道下面的一定只是荒诞不经的小说。“嘘！不要怀疑我。这个故事是从械灵族人那儿听来的。你知道，我的小仙女，这个宇宙的历史，就是靠械灵族的口口相传记录下来。没有谁比它们更可信了。”
飞儿眨着她的大眼睛，流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灰羽哥哥，真的是这样吗？我可是听说过，小孩子们是从书籍里学习历史的。”
“我没学过任何历史。在我们乡下，靠身体干活吃饭比较重要。”灰羽狡猾的答道，这也不全是假话，他的确是靠身体干活吃饭的。
“咳。那我就更加有必要给你们上一堂历史课。为了让我的课程不那么枯燥，我不妨使用一点文学化的修辞吧。那是一个卡曼主星的仲夏之夜，伟大的皇帝钦隆九世在他漂亮的花园里啜饮美酒，凝望头顶的星空。当时他只有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是卡曼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依靠装备着最新型粒子武器的舰队，他征服了整个卡曼星系，让所有桀敖不驯的诸侯臣服在他脚下。他在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他也知道，他的一生将隐没在那个胜利之夜的光辉里，黯淡下去，直至死亡。而他的子孙后代，卡曼的皇族们，也将面对同样的命运。因为，他们无法摆脱空间桎梏。”
铁脑壳自我陶醉的晃着脑袋，打了个响指。头顶的屏幕变化起来，成了一大片明**人的花海。那繁花似锦，让人无法逼视，只略略的看上几眼，就感到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简直有点气闷了。然而，眨眼间，花朵变开始枯萎、凋落。起初还有新开的花苞来弥补落花的位置，慢慢的，下面的绿地就露了出来，花朵变成零星的几点。
“花开一眨眼，花落一千年。卡曼文明纵然再怎么绚烂、发达，也逃脱不了寂灭的宿命，因为宇宙太大了，即使以光速飞行，终其一生，也没法到达别的星系。而卡曼文明存在的时光，在漫漫无垠的时间面前，只如一瞬间罢了。钦隆皇帝看着满天繁星，心中暗生落寞，不禁诗兴大发，做了一首短歌。‘星河悠远啊，星海悠然。此间不若尘世，花开一眨眼，花落一千年。指尖一片残红，心中一滴残泪。情之所绕，梦之所牵……徒然，徒然！久留非可意，欲去犹缱绻。’”
铁脑壳唱得得意洋洋，飞儿也忍不住跟着哼了几声。却是灰羽早些时候听飞儿唱过的歌。
“卡曼的文人都说，钦隆大帝的这首歌，唱的是对故土的眷恋之情。众所周知，这位皇帝后来病死在远征‘莫图’星系的途中。但这样一来，最后两句就解释不通了。所以械灵族的史学界认为，这首歌是钦隆皇帝在主星所作。他想离开本星，去探索宇宙的奥秘，但又无法脱身。况且，以当时卡曼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进行星间跃迁。宇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方圆一光年内的微小星域罢了。”
“钦隆九世的人生，原本就这样定了，跟他的祖宗们一样，老死本星。可星河就是这么奇妙，在沉寂数载后，钦隆九世邂逅了他真正的命运：一群异乡客来到了皇帝面前，那异乡客，不是卡曼星系所知的任何种族，而是来自天外的。异乡客送给卡曼人穿越星海的奇妙科技，而仅仅要求贸易自由。那才是真正高绝的科技，不但有比卡曼人先进一千年的高能粒子推进技术，还有虫洞航行系统。现在我们都知道了，这套系统其实就两部分，特制的粒子推进器，以及星间导航系统。”
“对钦隆九世来说，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他立刻发动全星系的力量，在异乡客的指点下，开始大规模仿制星间飞船。他们花了五十年，造了最早的九艘星间巨舰，也就是现在的卡曼九行宫。当然咯，现在九行宫已经大都旁落在公爵们的手里，皇室只剩下一艘。到钦隆九世七十岁的时候，一切准备妥当，他把帝国交给了自己的儿子，钦隆十世，带着十万精锐部队，跟随一艘异乡人的星间飞船，踏上了远征之旅。明面上，卡曼人拓宽自己的疆土，建立不朽帝国，异乡客则获得越来越大的贸易区。但暗地里，双方都有各自的企图。”
“前面说过，钦隆九世是卡曼星系空前绝后的明君。他的大半辈子都在跟异乡客打交道，慢慢的，他领悟了异乡客的思维模式，也开始读懂了他们的一些想法。异乡客是个特别的种族，他们的智商奇高，感知力也异常发达，但他们的肉体却极其脆弱。大多数在卡曼人看来，生态环境堪称优异，略微改造就能移民的行星，对异乡客却等于是不毛之地。如果不穿着厚厚的防化服，他们在大多数优良移民行星上也活不过几秒。并且，异乡客的繁衍水平非常低下，通常几十年只能繁衍出个位数的后代。而他们的寿命也很短，最重要的脑细胞寿命不到百年，因而异乡客的个体也不可能像械灵族那样长久的存活。在钦隆九世看来，异乡客，这是个没法独立发展的种族。他们也无意于称霸一方，因为大多数行星对他们都毫无意义。他们所谓的贸易，只是隐蔽的夺取他们所需要的少数几种资源罢了。或者，他们只是在收集一些筹码，当他们遇到同类时，可以进行真正有意义的交换。”
“舰队经过几次跃迁，终于遇见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明，箱族文明。这个文明的科技水平尚在萌芽阶段，只能制造最初级的机械兵种。卡曼人出手，在短短一个月之内，便征服了整个行星。依照卡曼人的传统，钦隆九世打算把箱族都用做奴隶，批量运回本星，同时把这个星球变成卡曼的殖民地。卡曼人的理想很简单，就是征服，不停的征服，扩大帝国的版图直到星海尽头。但异乡客却阻止了钦隆九世。异乡客劝戒皇帝说：‘尊贵的蓝色陛下呀，您看看，这个荒凉的星球上，到底有什么值得您带走的？这些难以下咽的植物茎块，还是这些蒙昧无知的野蛮人？他们连最简单的清理工作都做不好。不如把这个行星给我们，十年之后，您就能得到一个富裕而发达的从属国，而我们，只要这里的贸易权罢了。’”
“钦隆九世答应了异乡客的请求。于是，一部分异乡客和卡曼人留在了箱族行星。异乡客开始帮助箱族文明发展，卡曼人则维持秩序，保护异乡客的安全。皇帝则准备再次踏上征程。这期间，卡曼人的大臣报告皇帝，异乡客并不如表面上那样团结，他们之中隐约分为两个小团体，好像称为什么‘公司’的。他们私自给箱族行星划分区域，为了这，还进行了多次谈判，连一座山丘也要争夺。知道这些事实后，钦隆九世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两个异乡客为争夺一个河谷的归属权，各自指挥一批箱族奴隶，展开了一场数千人的械斗。箱族死伤惨重，而异乡客中的胜利者则获得了河谷的开发权。”
“对了！就是这件事，让钦隆九世彻底看清了异乡客。他们和卡曼人是完全不同的种族，他们要的东西，和卡曼人要的不尽相同，在现阶段，异乡客和卡曼人是没有利益冲突的。然而，异乡客彼此之间却有非常大的利益冲突。为了争夺那些‘资源’，异乡客也不惜发动战争，只是，异乡客们并不亲自上阵，他们喜欢驱使奴隶去打。这像是一场无关生死的游戏，异乡客用这个游戏的胜负来决定谈判结果。”
“我必须再强调一次，钦隆九世是个真正的明君。他或许没有械灵族、罗素人那么高的智商，可他对权谋的掌控力，以数万年的时间来看，都是最杰出的。通过那一场箱族世界里小小的械斗，钦隆九世便看到了自己种族的未来命运。在异乡客的指导下，卡曼帝国将所向披靡，建立起史无前例的宇宙帝国。而依附于卡曼帝国的异乡客们也将日益壮大，他们的科技水平，贸易网络，将发展到一个卡曼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因为，异乡客有那种天赋！不过，某个时间点，某个致命的时间点，迟早会到来。在那个时刻，卡曼帝国将会遭遇到星海另一个边缘的敌人。那将是一个可以与卡曼人匹敌的超级文明，同样拥有巨大的疆界，拥有恐怖的舰队，以及──另一群异乡客的支持，他们可能隶属于别的什么‘公司’。到那时，在箱族行星发生的事情，将会扩大百万倍规模，再次重演。而上演械斗好戏的，不再是愚昧无知的箱族，而是卡曼人，以及其它强大的文明种族了。在战争殊死进行时，异乡客将会掏出纸笔，拟定好战后条约，只等自己的竞争对手过来签字。当宇宙中最强大的两个文明之一被彻底打垮时，异乡客的交易也即完成。”
“钦隆九世看到了这个未来，这简直把他的魂都惊掉了一半。当时钦隆九世已经日渐老朽，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是他却什么都做不到。卡曼人必须依赖异乡客的星间导航系统跨越虫洞，才能到达更远的空间。如果没有异乡客的帮助，卡曼人连回家也做不到。钦隆九世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异乡客虚与委蛇，继续合作下去。直到舰队到达罗素星系，事情才终于有了转机。”
“罗素人非常强大，科技水平与卡曼帝国相当，甚至在某些领域，他们的科技水平连异乡客都无法企及。这是一场艰苦而漫长的战争，但卡曼人还是赢了下来。在战争的最后，异乡客发动了某种之前隐藏着的，极具毁灭性的武器，终于让骄傲的罗素人放弃了抵抗。钦隆九世登陆了罗素人的行星。在异乡客们又忙着瓜分地盘时，钦隆九世却得到了一些别的东西：罗素人的生化技术。他惊喜的发现，运用罗素人的科技，他可能把一些智慧生物变成可操纵的木偶，变成生化机械。那么，这个技术能不能用在异乡客身上呢？”
讲到关键处，铁脑壳就像那些最狡诈的说书人一样，恶意的停了下来，卖起了关子。它先是看了看听得头昏脑胀的灰羽，继而看了看身边的飞儿，很不幸的，飞儿早就睡着了。铁脑壳沉默了，过了好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孩子呀。有时候，枯燥的学习也很必要。”铁脑壳叹息着说。
灰羽点点头：“我知道。我似乎明白您的故事了，大人，只等最后的结局。飞儿小姐没事吧？我记得她应该还有一个星期的寿命。”
“她没事。她只是累了，可怜的孩子。看看她吧，我的小仙女。这一百多年来，她就是我的女儿。”铁脑壳爱抚的摸着飞儿的头发。那小女孩却发出轻微的鼾声，显然是睡得熟了。
铁脑壳站起身，缓慢的走下阶梯。灰羽则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距离，跟在它后面。现在，它不是飞儿的仆人，那个多嘴多舌的机器人了，它是强大的明圈议员，萧山伯爵。
“跟我来吧。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或者说，我要交给你你的‘命运’，灰羽。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没有。大人。我非常荣幸。”
“是跟飞儿有关的。这可是一个重担，灰羽。它关系到宇宙的未来。假如，我没有放弃我的肉体，我很愿意亲自去完成。现在我只有在这个铁罐子里慢慢燃尽。但，如若不然，我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星河在上，世事是多么奇妙啊。如果让珈蓝来讲，一定又会说‘那就是逻辑’吧。”
萧山伯爵郑重的对着灰羽道。灰羽沉默的等着，感到胸中有一团火焰，渐渐燃烧起来了。他开始感受到伯爵所说的“命运”二字的力量，每当听到这个字眼，都仿佛在心中有一声长长的钟鸣。
但是，在萧山伯爵开口之前，飞儿的房门却打开了。珈蓝出现在门口，面色竟然有一丝慌张，这对于他来说可真罕见。
“伯爵大人，请宽恕我擅闯禁地，喀山子爵亲自登船，找您来了。我们没法拦住他。”
“唉呀。该来的还是要来。算了，我们就去见见他吧。”
“他已经在外面了。喀山子爵正在过渡舱里，研究我们的导航数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