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他是黎明之子。他出生之前，铁岩正沉溺于五十年的长夜，即使在古堡顶上，巨兽所能望见的远方，也找不见一线光明。但他降生之日，却有一道长虹横贯天际，暴风骤起，吹开满眼的黑云。刹那间，寰宇一片通明。南来的野兽们嚎叫着捂住双眼，北地的勇士们趁机割开他们的喉咙，痛饮鲜血。”
“他们说他天赋异禀，无所不能。他目光如炬，直透人心。他是为成为北地最伟大的骑士而生。十三岁时，他就成了铁岩王最信任的战友。十五岁时，他已经将长剑刺入白凰之主的口中。他摘下伪皇黄金的战盔，扯断盔顶插缀的羽毛，让血染的羽毛飘落满谷。白凰人跌落马背，泣不成声。”
“白雪皑皑，积满冰封的河谷。北风呼号，卷起乌云无数。他站在凛河的源头，以剑气舞风，以长歌挥雪。天顶的诸神见了，也为之击节。他啊，就是北地最伟大的骑士，但他却是个必败的煞星。他学成百艺之时，他所爱的女子已经嫁为人妇；他纵横南郡之时，兽人已杀光了城中的妇孺；他杀死伪皇之时，主君也跌落悬崖，被尖石刺个千疮百孔。”
“必败的骑士啊！他所要争夺的必将遁失，所要守护的必将死去。父神带他飞临苍穹，俯瞰碧野，他要赐予他最大的光荣，但他断然拒绝。‘毋宁死，也不要你的怜悯！’”
“必败的骑士啊，必败的骑士！剑气舞风，长歌挥雪！”
“必败的骑士啊，必败的骑士！剑气舞风，长歌挥雪！”
那个没有双手的吟游诗人背着一把巨大的弓，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那吟游诗人唱得苍凉、雄壮，比千雨听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简直让她大吃一惊，可是那家伙的眼神里却流露出漫不经心的神色，比起唱歌，似乎对人家手里的几个硬币关注更多。爷爷常说，不能用心的歌者，唱不出歌的灵魂，但眼前这家伙却是个例外。难道只因为他是个残疾人？
“唱得真好！这是什么歌，我怎么没有听过？”千雨喃喃自语道。
回答的是鹿角小弟弟：“哦，那家伙呀。他自称是‘飞将军’，其实就是个卖艺的乞丐。他唱的歌都是自己编的，也说不上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癞头抢着说：“我知道！这首歌叫‘必败的骑士’！讲的是挥雪骑士的事！”
鹿角和癞头，算是篝火家话比较多、口齿伶俐的孩子，若非如此，摆摊卖杂货的活也轮不到他们头上。比起画家那种冷言冷语的家伙，鹿角和癞头要可爱得多啦。谁喜欢跟画家那种闷人呆一起？千雨心里这样想着，问道：“咦？挥雪骑士？说的是不是那个瘸子？”
“你也知道呀。他在国王大街可有名呢。他，还是爸爸的贵客！”鹿角得意洋洋的，好像他自己也成了歌中的传奇人物，“不过，要叫挥雪骑士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可就太不合适啦。他是个大老粗！骂起人来比面包房的那些小杂种还脏呢！”
千雨有点生气，因为这位挥雪骑士是爷爷在铁岩最尊崇的人，在家中每每提及他时，都不敢直呼其名，而称为“那位大人”，这些流浪儿却说他是大老粗！
癞头附和鹿角说：“对呀！我看，也不用叫他什么‘必败的骑士’，直接叫倒霉骑士得啦。我敢说，如果换个别的什么骑士去救那位罂粟小公主，小公主就不会被活活烧死，他也不必白白搭上一条老命咯。”
千雨惊道：“什么？！你说挥雪大人已经死了吗？”
“是呀。胖子姐，你怎么连这件事也不知道？几个星期前──那时蝶族的主母还没到城里呢，铁岩家族代理城主一职，他们说城堡的大祭司被四公主罂粟给毒死啦，所以要烧死她。嘿，这个罂粟小公主，就是大名鼎鼎的百合的女儿，她是个野种，这倒是跟咱们差不多！”
千雨摇摇头。她刚从北方的温泉乡回到铁岩不久。想不到城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去你的！你才是野种！我可是有爸爸的！”癞头推了鹿角一把。“我爸爸是水手！”
“你爸爸？这都几年了？你爸爸早就淹死在不知哪个酒缸里啦！”
“你们别闹啦，我还想听故事呢！哦，我好饿……”
鹿角悄悄塞给千雨一小块面团：“回家可不许说啊。我不是爱子，不能把食物随便给人。”
癞头也赶紧从口袋里弄出一点面包屑：“这是我的，我的！胖子姐！你多吃点！”
千雨感激的收下，本想忍忍再吃，可是她已经饿了两天啦，立刻把面包屑都倒进嘴里，险些呛到。
鹿角看着她，有点心疼食物：“你慢点吃啊，胖子姐。──那倒霉骑士跑到铁岩堡方场劫法场，想要把铁岩的四公主救出来。当时他混在和尚队中，想要拿大和尚做人质，制造混乱，抢了小公主就跑。不过，像他这么倒霉的人，计划总是不能成！那天刚好赶上兽人可汗参加仪式，阻碍了他一下。然后他就给西斩缠住啦。对了，胖子姐，你知不知道西斩是谁？”
“知道。西斩是铁岩大人和一个女仆的私生子，寄养在分家那。”千雨六岁时曾和西斩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爷爷就指着西斩告诉她说，那小男孩，是铁岩家最好的剑手。已经没人能做他老师啦。
“对，就是私生子西斩。他的剑术是倒霉骑士亲传的。说到这，你大概知道这个倒霉骑士究竟有多倒霉了：那天劫法场，倒霉骑士和西斩大战一百个回合，最后被西斩一剑捅进了肚皮，当场死啦。更倒霉的是，那天土行兽崩塌，把整个广场砸个稀巴烂，倒霉骑士的尸体被砸成了肉泥，找不到啦！而那可怜的罂粟小公主也被烧成了灰！你说他倒霉不倒霉！”
“唉！想不到那位大人竟然是这种下场！”
癞头把头挤进来，表情神神秘秘的说：“不过，这事可能别有内情！火刑的那天，也是血滴哥哥考试的日子。你还记不记得那天爸爸是怎么说的？爸爸说，私塾的瘸子教授向我证明，血滴通过了考试！瘸子教授就是倒霉骑士啊！如果他死了，又怎么能向爸爸证明什么？”
“那天晚上我还在牢里关着呢。真有这样的事？”
千雨立刻叫道：“等等！你怎么会坐牢的？我们摆摊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鹿角耸耸肩：“没什么。在南市摆摊，要交税。我们自然是没有啦。如果给码头兄弟逮到，就要挨打。要是给宪兵逮到，就要吃几天牢饭啦。嘿，不瞒你说，我觉得牢里吃的很好呢……”
千雨的表情顿时阴了下来。看来，篝火家真的是没什么好活儿呀……
三个人慢慢来到南市的中心处。这儿本来是南市最繁华、最热闹的所在，可是不久前，码头兄弟和鬃狗一家为了争夺南市的控制权，在这来了一场血腥械斗，不知怎地，连古城区的叹息之墙也给弄倒了，闹得人心惶惶，人气就再没聚拢。如今这里只有几个零星的摊子，一家古董店。而且据说那店主也正在联络新的店面。这也难怪，古董店墙上还留着褐色的血痕呢，千雨看了都觉得恶心。
鹿角停下来，把扛着的一卷席子杵在地上：“到了，我们就在这摆摊。”
“请等等。”千雨四下观望，来回踱了几步，皱眉说：“我们还是换个地方。”
“哎？为什么，胖子姐？我看这里挺好的呀。你一定没走过南市吧？这儿可是中心地带，人来人往的，摆摊再合适也不过！”
千雨摇摇头，说：“我家……我原来打工的人家是经商的，常听主人说些商道的事。人家说，三岔路口不留人，人走财走。你们看看，这儿不正是一个三岔路口？”
“真的呢……”癞头抓了抓光秃秃的头皮，“难怪我们卖不到钱！鹿角你这个笨蛋，你看这里摆摊的多少啊！”
“去你的！最早是谁说要在这摆摊来着？胖子姐，那你说，我们到哪儿摆摊呢？”
“那，要看我们卖的是什么东西。最好是能在买主的身边开店，比如水手爱买醉，你看，码头里街不是开满了酒馆？如果不能选址呢，就最好扎堆，给买主挑选的余地，商人之间虽有竞争，可慕名而来的人流大了，自然人人出得货，人人有钱分。”千雨年纪虽小，可毕竟是在贾人家长大的，家里往来的尽是些顶级商客，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东西。唠叨婆安排千雨摆摊卖东西可真是歪打正着了。
鹿角和癞头竖起大拇指：“嘿！真有你的，胖子姐，说得头头是道那，不愧是给有钱人家当过仆人！”说着把背着的包袱撂在地上，打开来给千雨看。嘿，里头装的还真是千奇百怪！龙角梳子、南蛮匕首、碧落的鼻烟壶、古铜戒指……尽是些人们随身带着的小物件。
“这么杂？可怎么卖？”千雨脱口而出。
鹿角和癞头嘿嘿傻笑，都不说话啦。一番交流之后，千雨俨然已经变做了篝火家销赃组组长，鹿角和癞头却成了小组员。
“唉，也罢。我看，我们就到那边摆个摊好了。”千雨指向古董店边上一条隐蔽的小道，说。
鹿角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风从他头上角中间的孔洞钻进钻出，竟发出了嗖嗖的声响。“不行！胖子姐！那边是古城，根本没什么人走。去那种地方能卖什么？”
“那边至少有个古董店。人从店里出来，就会注意到我们的摊子。我看呀，我们这儿的东西杂七杂八的，倒有不少能在古董店里卖掉。只要是进了古董店的客，也多半是我们的客。这家店的生意不会坏到完全没有吧？”其实千雨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那地方隐蔽，在那里摆摊不容易被码头兄弟会的流氓和铁岩宪兵发现。千雨可不想第一次摆摊就挨打、坐牢！
“可是，当古董卖的话，我们不知道这些东西哪个是古董，也不知道该卖多少钱！”鹿角面有难色。
“管它！能卖一件是一件！我们已经很久没做成生意了。今天再不行，等爸爸回来了，恐怕都要挨打！”说着，癞头就背起包裹，带头走向小巷。
话虽如此，几个人还是要给商品定价。他们把破席子铺在地上，又把东西一件一件摆在上面。鹿角提议说，凡是比鼻烟壶大的，就卖两个铜板，小的就卖一个。而鼻烟壶和龙角梳子卖三个。千雨和癞头都表示赞同。运气不错，几个人刚商量好，古董店的门就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手足奇长、全身皮肤呈湛绿色的怪人来，却是一个绿人族。这家伙一身北地装束，却在腰上挂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袋子，不知装着什么。
绿人族的老家在碧落城南方兽人领地和南蛮人地界之间，那儿也是凛河与红河的交汇处。有人说绿人族是兽人和南蛮人的混血，但这无疑是一种胡编乱造，绿人的外貌跟那两个完全不像。他们遍身生着像剥了鳞片的鱼皮似的绿色皮肤，面相丑怪异常，眼睛和鼻孔都包在一种粘糊糊的半透膜里，在北地人看来，活脱脱是半人半鱼的怪物。
父神有五种原力，金木水火土，世间万物莫不以其为宗。大凡世上的智慧生物，总会选择一位或两位主神作为守护神，但却有两个例外。绿人族便是其中之一。
传说绿人族最初信奉江河之神，是水行神的信徒，因为河运能给他们带来财源。可惜，在三千年前，自从一位聪明的绿人族长老带领他的族人离开了凛河流域，到中部的沙漠地带走了一遭之后，他们就不再那么热爱河运了。那位绿人长老宣称他找到了财富的秘密，和河流无关。钱来自交易，或是长途贩运，或是囤积居奇，河运只不过是贩运获利的一种方式而已。所有的绿人幡然醒悟，他们所信奉的不是神灵，而是金钱啊。从此，绿人族就离开了他们的故乡，足迹遍布大陆各地，过着一种只为了追逐金钱财富而奔波的生活。
绿人族是最聪明的商人，为了赚到世上所有的钱，他们自修成了大陆上的语言学家，无论北地话，兽语，还是最生僻的南蛮话，总有一些绿人精通。有些南蛮部落彼此之间言语不通，会雇佣绿人族做他们的翻译，因此绿人在南蛮人那很受欢迎，个别绿人还在部落里担任要职。兽人蛮不讲理、脾气暴躁，但绿人族却也有办法叫他们安静下来，乖乖的做些以物换物的交易。只有北地人憎恶绿人没有信仰、形象丑怪，不准他们踏上北方的领土。但随着蝶族崛起，北地的城池一座座沦陷，领主老爷们一个个没了实权，对绿人的禁令也名存实亡。这不，铁岩城投降不到一年，绿人族的脚步就紧跟着兽人先头部队进入铁岩啦。只不过，北地人对绿人族的厌恶没法一下子扭转，对他们的态度比对待兽人还坏呢。
绿人族出了古董店的门，就在石板路中间站定，回身对古董店喊道：“老板！何必如此呢！你店里有那么多好东西，我口袋里也不缺金钱，咱们何不坐下了，心平气和的谈谈生意？”
这几句北方话讲得干净利落，居然还带着浓重的铁岩乡下口音，千雨、鹿角和癞头大吃一惊，不禁面面相觑。
绿人话音未落，店里立刻丢出一只瓦罐，在绿人脚边啪的摔成三片，古董店老板肥得流油的大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向绿人远远的吐了一口口水：“呸！你这丑东西，滚回南蛮的臭水沟去吧！铁岩城没你的地儿！”
绿人一点也不生气，一摆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枚金币来：“老板！我人是丑了点，可是，这跟生意没关系呀。你瞧瞧，这可是你们前代铁岩王铸造的金币，你不爱看我的脸，大可以不看，只看钱神的薄面，跟我谈谈生意，如何？”
绿人微微转动金币，把反光照在古董店的破木门上。那老板只犹豫了一秒钟，又丢出一只瓦罐来，绿人一闪，瓦罐在他身后的土墙上摔得粉碎。就在旁边的千雨顿时闻到一股臊臭味。恶！这肯定是古董店老板的尿壶吧！
绿人立在原地，沉默了片刻，轻叹了一口气，把金币收起来，转身要走。千雨急忙给癞头和鹿角使了个眼色，两个小男孩心领神会，立刻高叫起来：“快来看啦！上好的古董！难得的真货！白凰王的鼻烟壶，碧落女爵的梳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绿人歪着头看了看他们，一言不发，走到地摊前。嘿，生意来了！篝火家的三个小销赃犯顿时喜上眉梢。
绿人在地摊前蹲下，用他细长的手指捻起了一个戒指，仔仔细细的查看起来。他眼球表面还黏着一层脏东西，千雨看了，又是一阵恶心。
癞头赶紧施展推销术：“哎呀，这位大人，你的眼光可真好，这可是铁岩大人家里祖传的戒指，当年百合公主的随身之物。要不是出了那桩事，这东西早已随美人嫁到白凰城去了……”
绿人皱了皱光秃秃的“眼眉”：“这个卖多少钱？”
“一个铜板。”鹿角抢着说。绿人还没表态，千雨可一听就后悔了。癞头这家伙，前面把破戒指吹得那么好，却只卖一个铜板，谁会相信？哎呀，早知如此，就该详细定好价格和推销策略。不过，谁又能料到生意来得如此快呢？
绿人把戒指放下了，几个小孩都很失望。绿人瞅了一会儿，又拿起一件用油布包着的小东西。
“这是什么？”
“哦、哦！这是……”癞头抓耳挠腮，“这是碧落城出产的上等香料，非常珍贵……传说……”
绿人把那小东西丢在席子上：“这是南蛮茶砖。品次倒还可以，可不是什么古董喔。”
“是、是。”鹿角擦了一下额头的虚汗，“您再看看，我们这还有好多古董呢！您看这只龙角梳子，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它可是有大来历的！”
绿人扫了一眼，嗤之以鼻的说：“这是用亚种爬行龙的背鳍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玩意。我家里用它来编凉席。”
“啊？！”鹿角结结巴巴的辩解：“它的用料虽然一般，可它是碧落女爵用过的梳子。”
“对呀！古董的价值，是不能靠用料简单衡量的！”一旁的癞头帮腔道，“得看用过它的是什么人！这可是王家的东西呢。”
绿人冷笑，整个腮帮像青蛙那样鼓了起来，他从腰间的一堆袋子里取下一只，撂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一把角质的木梳。
“看，这才是碧落王家使用的梳子。这梳子从千手灵部落定做的，代理人正好就是我们旺财家族。”绿人得意的把木梳翻了过来，指给癞头看：“请看，这里有一个特别的莲花纹理，也是碧落王家的族徽，我们卖给他们的每一把梳子都带这个标记。”
“我可以看一下吗？”千雨问道。
“请便。”绿人潇洒的把梳子递给千雨。
“喔！这个纹理！”千雨可是识货的人，梳子一到手，就看出了它的不凡之处：“这纹理是天然的角纹！这怎么可能？怎么才能造出这样的东西？”
绿人“咕咕”的笑了起来：“这是千手灵的不传之密，我们外人是不可能知道啦。”
“那，这把梳子要卖多少钱呢？”鹿角问道。
“不多、不多。一百二十个金币而已。”绿人摇头晃脑，接过千雨恋恋不舍的还回来的梳子，又塞进口袋。
鹿角和癞头对视一眼：这绿人是个大财主，要赶快联系附近的金手指，别让他跑了！
绿人得意洋洋的站起身来，一副要走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又蹲了下来：“我说呀，你们几个小孩子，在这里摆地摊也蛮辛苦的。我初来乍到，不如就做做好事，买你们点东西，赚一点福德。你们这里的小物件，都是多少钱呀？报个实价，我买上几件。”
说着，绿人拿起了癞头最先推荐给他的那枚铜戒指，“一个铜板。”
又随手捡起了旁边的一把用鱼骨做的手工匕首：“这个要多少钱？”
鹿角回答：“三个铜板。哎呀！干吗掐我！”
癞头瞪了鹿角两眼，没作声。这么个大财主，只说三个铜板不是太少了吗？
绿人把匕首和戒指放在一起，又漫不经心的拿起了旁边的鼻烟壶：“这个看起来不错，多少钱？”
“五个铜板。”癞头抢着说。
“五个？四个铜板吧。这几件东西，一共八个铜板，给我包起来吧。”绿人乐呵呵的站起身来，丢下了一张小包袱皮。癞头和鹿角喜不自胜，七手八脚的帮绿人装东西。要知道，八个铜板可是他俩这辈子做过的最大一单生意啦。回去一定会受到爸爸大大的表扬，说不定还能赏他们一块杏仁糕点呢。
千雨却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对。她默默的看着绿人的脸，那家伙可真丑，比千雨在画册上见到的丑得多，难怪古董店老板不跟他做生意。刹那之间，在癞头拿起鼻烟壶往口袋里装的时候，千雨从绿人的眼睛里读到了一道不同的闪光。那是一种……渴望。
千雨突然把鼻烟壶从癞头手里抢了下来。
“喂！你干什么，胖子姐？”癞头和鹿角都楞住了，绿人的脸也扭了一下，不知算是哪种表情。
“这个东西，我们不卖。”
“这是什么意思？嫌我出的价低吗？”绿人恼火的看着千雨。千雨更加确定自己做对了。绿人想买的只是这个鼻烟壶，其它两个是障眼法罢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用这么低的价钱得手。
“不，绿人先生，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东西真的不能卖。”
癞头急得抓住了千雨的袖子：“胖子姐，他出的价钱可以了呀。爸爸会高兴的。”鹿角也一股劲的点头。但千雨只是摇头，一个字都不讲。
绿人生气的抖开了包袱皮，把铜戒指和匕首倒在地上：“好吧！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孩。我不买了。真不知道今天这么背运！买古董人家不卖，做好人都做不了！”
看到绿人要走，鹿角急忙过去拉住他。癞头一边叫：“绿人大人，你别走呀，这是个小误会！”一边狂给千雨使眼色。
千雨也担心起来。绿人的确想要这个鼻烟壶，但，他的渴望有多大？如果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岂不就全亏了吗？
眨眼间，千雨的小脑袋里已经闪过了千个念头。爷爷说过，买卖买卖，就是一种对赌。会妥协的一方一定会输。这个鼻烟壶价值多少？绿人愿意出的价钱是多少？
不……那都不重要。我并不需要把鼻烟壶卖个天价。这只是第一天，是我融入篝火家的开始。一个好的开始，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请等一下，绿人先生！”千雨大声喊道，拿起鼻烟壶，灵巧的跳过了地摊，走向绿人。那绿人回过头来，脸上怒意未消，但千雨又看见他眼里的闪光，这次是贪婪，还有喜悦。
“一个金币。这个鼻烟壶就是你的了。”千雨举起了那个鼻烟壶。
“一个金、金币！吓！”癞头呆呆的叫出声。那是多少钱啊？除了猴子，还有谁带过给家里金子吗？鹿角也傻在当场。
“真敢叫价啊，小姑娘。”绿人突然又笑了。他可能觉得很好玩吧。“你在想什么？这只是一个破烂的小鼻烟壶。”
“这是我爸爸心爱的鼻烟壶。如果我把它卖掉了，他会生我们的气。”千雨眨了眨蓝色的大眼睛，露出一个千雨式的狡黠的微笑：“不过我觉得，一个金币足以抵消他的怒气了。绿人先生，你可愿意帮我这一个小忙？”
“成交。”
夜色降临。对千雨来说，这真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心情放松得简直有点“奇妙”。坐在篝火前，让火光温暖了眼睛。劈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苗跳跃着，好像千雨那颗兴奋、不安定的心。小孩子们从城市各个地方回到篝火边同千雨一起烤火。在坐定之前，每个人都被癞头和鹿角拉着，听上一段添油加醋的故事：“嘿，你猜猜我们今天赚了多少钱？”
“两个铜板？”经常得到这样的回答，可见癞头和鹿角以往的赢利能力实在很差。
“叮！一个金币！嘿，怎么样，没见过吧？！”
“好像是挺亮的呢！喂喂！你们不会是做了金手指吧？”
“别不信啊。这是胖子姐的功劳。你还不认识她吧？呶，就在那边，坐在唠叨婆身边的胖孩子。”
“这……还真是很胖呀。她是哪个离家出走的大小姐吧？普通人家，哪能吃的那么胖！脸蛋上都是肉呢！好想捏捏！”
“是有点胖。所以才叫胖子姐。她可是大有来头的，之前在码头那边的商人家里打工来着，学了一肚子坏水儿！今天我们第一次跟胖子姐摆摊，来了个绿人，有钱，好像也挺识货的，我们两个都让他说傻啦。可是你猜胖子姐怎么着？”
“怎么着？我饿了……咕噜！”听话的小孩有点不耐烦。
“胖子姐用一个金币的价钱把破鼻烟壶强卖给那个绿人族！金币呀！怎么样，吃惊了吧？”
“是啊，这金币肯定值好几个铜板吧。”
“那是，至少十个！怎么样，我们胖子姐厉害吧？”
“是啊。我一看到她脸那么胖，就知道不是凡人！我们篝火家又多了一个好姐妹啦！”
这样的对话发生了几十次，起初千雨还挺得意，可是每次都要听到小孩们用各种形容词讲她胖子，千雨的小脸终于变得气鼓鼓的了。哼，等我再赚几个铜板就去市集买把磅秤，每天控制体重，变成铁岩城最苗条的少女，看谁敢再叫我胖子！
突然有人在千雨的脸蛋上戳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画家这个家伙，死皮赖脸的在千雨身旁坐着呢。
“哟，真会赚钱呀。不愧是商人家里培养出来的大小姐。”
千雨怒目而视：“什么大小姐！不许你乱说！”
这时，篝火另一边忽然热闹起来，很多小孩子起身往那边跑。千雨以为是他们的“爸爸”回来了，但不是，领头出现在火光中的是一个头发又长又乱的男孩，走路八字脚，表情十分嚣张，千雨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猴子回来了，那，他也该回来了吧？”身边唠叨婆轻声说着，忍不住直起腰向那边张望，一副焦急的模样，却又不肯站起身，在千雨看来怪怪的。
“猴子哥哥，你回来了！血滴哥和大熊呢？”癞头也迎上去，问那个长头发的男孩，原来这家伙就是他们常常说的猴子。仔细一看，嘿，五官还真是猴模猴样的呢。
“都在后面呢。你猜我们带什么回来了？”
猴子还没卖完关子，后面就远远的传来欢呼声，一个小女孩从远处飞快的跑了出来，一蹦一跳的大叫：“大蜥蜴！哥哥们打了一只大蜥蜴回来！今晚有肉吃咯！厨子姐姐呢？厨子姐姐！”
那一群小孩立刻欢叫起来，蜂拥着迎接蜥蜴去了。
猴子在千雨对面的位置坐下，唠叨婆立刻埋怨他：“猴子！你们打的是人家骑的蜥蜴吧？要是被主人知道了可怎么得了，又要报复我们了。”
猴子是个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家伙，说话时都一直在摇头晃脑：“唠叨婆，你大可以放心，这蜥蜴是人的坐骑不假，不过呢，它是码头兄弟的。”
“啊？抢码头兄弟的蜥蜴不好吧？我倒宁愿你们到城门口去打劫！”唠叨婆的脸上多了几分忧色。
“吃他们的牲口，总比打他们人好。”猴子耸耸肩，“谁让他们不把鬃狗一家的下落讲出来。”
“鬃狗一家？是城里的盗贼团伙？”千雨问身边的画家。
“对。去年的时候，我们的一个弟弟被鬃狗残忍的杀死了。他叫口哨，是篝火边的音乐家，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呢。”画家的脸色也难得的阴沉了一下，“我们想替口哨报仇，可是爸爸不准，他说怕我们再受到伤害。”
千雨点了点头。她虽然没过过流浪儿的生活，但却知道鬃狗一伙是什么东西。鬃狗一家是和码头兄弟会齐名的盗贼团伙，人数不如码头兄弟会多，可是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在鬃狗一家的地盘做生意，交的保护费比别家多不说，一旦得罪了他们，就会被砍掉手指，那是鬃狗的“规矩”。据说这伙盗贼不仅仅在铁岩城内活动，他们还是一伙海贼、河匪，深无海以及凛河流域在北地的大小码头都有他们的踪迹。从来都是鬃狗欺负别人，哪见有人惹鬃狗。胆敢向鬃狗一家寻仇？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这时，一个肩扛着大蜥蜴的巨人出现在视野里。只见他身高超过两米，虎背熊腰、体壮如牛，皮肤又黑黝黝的，远远看去活像一头成年棕熊。千雨判断，这人一定就是篝火家的大熊了。
大熊几大步就来到篝火前，把肩上的大蜥蜴咚的一声扔在地上。借着火光再看，别看大熊壮得吓人，面相却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下巴上只有短短的茸毛呢。那蜥蜴只有一米五左右，全身是疙疙瘩瘩的土褐色，看来只是最下等的骑乘土蜥。不过，这种土蜥负重能力虽差，肉却是白嫩白嫩的，极其鲜美，又颇具滋补功效，有些小贵族家里常把土蜥肉汤给生小孩的妇女补身子。
吃这种东西，该不会长胖吧？千雨不无担心的舔了舔嘴唇。
画家吞了几口口水，接着讲道：“血滴决心替口哨报仇。大家也都支持他，可是这件事不能让爸爸知道。一直以来，都是由血滴、猴子和大熊他们几个秘密在做。他们都是爱子，爸爸也不好太管着他们，只要没出事情，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啦。”
唠叨婆插嘴道：“爸爸还不知道呢。我没有告诉他。”
千雨问唠叨婆：“血滴是不是那个‘有点小帅’的弟弟呀？”
“谁说他有点小帅了？！分明就是丑鬼，红眼病！还不如猴子呢！”唠叨婆的白脸都气得泛起了绯红。
猴子吹了一声口哨，怪叫道：“有点小帅！大家都听到啦，唠叨婆说血滴帅呢！”
一个身材很高的女孩子走过来，毫不客气的踹了猴子一脚，“血滴弟弟本来就生得好看，眼睛也格外漂亮。快让开，你这笨猴子，别碍手碍脚，我要做蜥蜴汤！”
猴子的脸皮不是一般厚：“那是，血滴小弟是还可以。不过唠叨婆刚刚说的很清楚，她更欣赏我猴子的样貌。厨子，你做香一点哦，这可是来之不易的食材。”
唠叨婆朝猴子的脑壳扔了一块石头，猴子看也不看，只凭风声就判断出石块的走向，微微一扭脖子就躲过啦。
鹿角突然跑了过来，对唠叨婆说：“爸爸回来了。”
篝火旁暖融融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僵。画家和唠叨婆都低下了头不说话，而猴子则显得有点忧心忡忡，大概在思考怎么解释蜥蜴肉的来历呢。
千雨微微坐起身子，向篝火四处张望，孩子们都没有刚刚那么高兴了，反而显得有些紧张。这是怎么回事？照理说，爸爸是他们的监护人来着，爸爸会带着食物回来吧？
不多时，一个提着大布袋的中年男子出现在视野里。那人满脸深深的皱纹，皮肤又粗又僵，活像铁岩外城牧人家用来砌墙的页岩，或许只是因为皱纹太深，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凄苦，又用一层自嘲的苦笑调节气氛。千雨看不出他真实的年纪，只是猜测这人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她完全没见过那样的一张脸，也完全没法判断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人，不用说就是篝火家的石头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