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铁岩是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最执拗、最冰冷的城市。仿佛一只孤独的土行兽蹲伏在北地辽阔而苍凉的土地上，在它头顶有一片永不消散的阴云，替它遮挡阳光，让它青色的皮肤更加阴晦，它的双眼藏在眼窝的阴影中，凝视着冻得僵硬的土地，没有人能够探知它的悲喜。铁岩是这样的孤独、这样的顽固，仿佛它的内心是冰冷的钢铁。
千雨还很小，尽管她非常聪明，非常懂事，可她的人生阅历还是只有那么一点点，比白房子漂亮的阳台上所能看到的世界大不了多少，因此，在不经意间看到石头爸爸的眼睛时，她被深深的震撼了，像泥塑土偶一样呆坐在火堆旁。
是的，铁岩城坚硬如铁，是北地中央永不倒下的巨岩，即便北风如鞭，打得它遍身伤痕，它依旧故我。眼前这个表情麻木的男子，他们叫他石头，他的内心却完全是钢铁做的，没有一丝波动，坚硬、冷酷，即使用滚烫的鲜血浇灌，也不会有一丝改变，它早已锈迹斑斑了。
她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她无法读懂它，只因它是从她想象不到的世界里诞生的。他是一个人类吗？千雨简直要这样质问他。
石头爸爸站在红艳艳的火光里，微微张开手臂，缓慢的转了一圈，小孩子们敬慕的望着他，也望着他手里的那一只大布袋。他们知道里面一定是美味的食物，石头爸爸脸上的笑容给出了那个答案，而且，这次的食物远远比平时多。已经开始有人小声吞口水啦。
“我的孩子们！今夜，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火烧得多旺啊，比太阳还要暖和呢。你们都做好了自己的事吗？”石头爸爸没有抬高嗓门，但小孩子们听得很专注。
“当然了，爸爸。”猴子一下子跳起来，拿出一只小布包，扔给石头爸爸。
“噢，让我看看，你带来了什么。……嘿，真不愧是我的爱子。这是一只纯银的手镯！在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人能比猴子做得更好了！你真是大家的好哥哥！”石头爸爸的语气充满父亲对儿子的骄傲，但他眯着的眼睛还是没有一丝改变。千雨简直感到不寒而栗！难道这个男人的眼睛是假的？还是，他的内心是假的呢。
紧跟着石头爸爸的小孩给了猴子一块大大的黑面包。猴子吹了一声口哨，美美的咬了一大口。旁边的小孩子都露出羡慕和焦急的神情。
“亲爱的爸爸！”一个拄拐杖的独脚男孩一瘸一拐的走到火堆旁，向石头爸爸伸出他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手心里有五六个不知用了几百年、连顶上的阳文都磨没了的铜板，“这是我们在西城讨来的。哦，那边很乱，大伙已经很卖力了，也只能要到这么多。”
石头爸爸接过钱，安抚的拍了拍男孩的后背：“没关系，铁岩哪一天不乱呢？”
千雨心里一寒：这石头爸爸话中有话啊，既像是肯定，又像是责备。
石头爸爸向负责分配食物的小孩微微点头，那小孩拿出了一块较小的面包，放在独脚男孩手里。男孩看了看面包，表情显得很忧郁。
鹿角拉了一下千雨的袖子，附在她耳边小声说：“独脚是乞讨组的头儿，手下有六个小孩呢，那块面包要七个人分！”
石头爸爸慈爱的揉了揉独脚又脏又稀的头发：“面包少了点，不过，这也是为了你们着想。你们吃得太多了，独脚，一个胖孩子，怎么能讨到好东西呢？西城很乱，我知道，越来越多的小痞子在街上流窜，好心的老太太们也不再上街，兴许那些干枯的老骨头没熬过秋天，都已经埋在教堂墓地，谁知道呢？不过，不是有一些未经世事的小姐们走出家门了吗？你为什么不想想该怎么办，能打动那些小鸟儿善良的心？”
独脚狠狠的咬着嘴唇，仿佛做了某个艰难的决定：“爸爸，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告诉我，那些小痞子打搅到你们了吗？”石头爸爸又问道。
独脚的眼睛一亮，显得很高兴：“没有，爸爸。血滴弟弟带着大熊和一个贵族家的小孩把他们赶走了。”
“哦……”石头爸爸好像有点失望，“你去吧。好好干，小伙子。你的年纪不小了，过段时间，我会为你准备一场考试。”
独脚的整个人都为之一颤，看得出来，他对爸爸的许诺喜出望外。周围的很多小孩子也露出了高兴和羡慕的表情。
千雨忍不住偷偷问身后的画家：“考试？考试是什么？”
画家的声音比千雨压得还低：“爱子考试。我敢打赌，独脚会死在那场考试里。爸爸对他的无能已经厌倦了。”
这时，又有两个孩子跑到爸爸身边。一个男孩和一个大女孩，唠叨婆跟千雨说过他们俩，男孩叫鹦鹉舌，女孩叫爱哭鬼，都是在铁岩堡广场附近行骗的小头目，两个钓鱼组之间有点竞争。
“爸爸、爸爸，你看我带来了什么？”鹦鹉舌抢着说道，拿出了一个漂亮的羊皮袋子，袋子扁扁的，上面有一块鲜红的火印，还插着一根白羽毛。
爸爸接过小羊皮袋子，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旁边的爱哭鬼哭丧着脸，仿佛被男孩抢了风头很失望的样子：“是一个贵族的东西。那个人呀，穿着绿色的绸袍，看样子是白凰城那边的人，他想要进铁岩堡，但那儿门口有两个兽人，他就不敢进去啦。”
鹦鹉舌得意洋洋，抢过了话茬：“我跟那个傻子说，我知道一条小路，能绕进城区，他傻乎乎的就跟我走啦。在胡同拐角那儿，我抄起石头给他的后脑狠狠敲了一下子，嘿，砸得他满头都是血，绿衣服加上红尾巴啦，呶，就像鹦鹉那样。我摸了半天，这家伙身上居然没钱，只有这东西。我准备扒他衣服的时候，卫兵就过来啦。怎么样，爸爸，这东西可有点用？”
爱哭鬼带着哭腔尖叫道：“你那不叫钓鱼！笨蛋，你那是抢劫！粗野的小子！”
“怎么啦？我可是运用骗术才叫他上钩呢，这两天，你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吧？还差点被那个大兵逮住！要不是血滴哥带着两个和尚及时赶到，你现在已经给丢在兵营的粪坑里了！”
爸爸听到他们争吵，又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褶子更多了。他把羊皮袋子收进怀里，训斥两个小骗子：“好了好了。你们是姐弟，就不能相处的好点吗？这次两个人都做得不错，每人分一块糖果。”
千雨心说，这石头爸爸待两个骗子可比乞讨组的人好多啦，他好像在维持两个人之间的竞争关系，做得不好的一方不会受到惩罚，甚至也能得到鼓励。那袋子好像是白凰那边送来的密信，在这个时候到铁岩，说不定事关重大，不知他会怎样处理？正想着，突然被人拉了起来，稀里糊涂的扯到人群中央，定睛一看，却是兴致勃勃的癞头和满脸憨笑的鹿角。
癞头大声说：“爸爸、爸爸！快看看，这个小姐姐是画家带回来的，也加入我们篝火家啦。你还没见过她呢。”
石头爸爸嗯了一声，朝千雨走过来，巨大的身板挡住了火光，把千雨压到阴影里了。千雨感到好害怕，直想往后退，可是癞头和鹿角拉着她的手，叫她无处可逃。石头爸爸看着千雨的脸，仔仔细细的瞧了好一阵，千雨感觉他简直能从她脸上读出她的名字、身世，不由得扭过了脸。
“你是哪来的？你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吗？”石头爸爸的声音很温柔，但千雨知道，他的心还是冷的。
“我爸爸妈妈早就死了。我从小在码头给人家当仆人。”千雨低着头说。这倒不全是谎话。
爸爸点点头，丝毫不在意千雨是否说谎：“唠叨婆，她有自己的名字了吗？”
唠叨婆站起身，骄傲的答道：“她叫胖子。”
爸爸又点头，表情没有一丁点改变：“她来到我们家，有没有做事？”
唠叨婆昂起小小的脸，凌乱的鬓发横在嘴边，竟然显出了几分英气：“胖子妹妹是个很好的商人。她今天跟癞头和鹿角在南市摆摊，卖得了一枚金币！”
篝火边立刻响起一片惊呼之声，有很多晚回来的孩子还不知道千雨的“丰功伟绩”呢，立刻叽叽喳喳的交流起来。
癞头拿出那枚金币，交到爸爸手上，他看着它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天啊！一枚金币！篝火在上！一定是伟大的父神，把这个小天使送到我们家。”
爸爸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千雨的小肩膀，亲热的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可是千雨却怕得瑟瑟发抖。“告诉我，我的女儿卖了什么给客人，换得这枚金币的？”
“一个小破瓷瓶！”鹿角道。
“不，是个鼻烟壶。破烂玩意！”癞头纠正道：“爸爸，当时你要在那儿就好啦，胖子姐的舌头被独眼叔叔的针还厉害呢！几句话就把那个绿人说傻了，乖乖送上钱来。”
石头爸爸这下可有点吃惊：“居然能卖给绿人一个金币！这可了不得。我的好女儿，说吧，要我奖励你什么？你，要篝火家的蜜酒吗？”
“什么？才刚到我们家，就要给她神圣的蜜酒吗？”猴子大叫道。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但猴子是最受宠的爱子，说话毫无忌讳。
爸爸笑了：“当然，还是要考试的。唠叨婆，你待会给她多讲讲咱们家的事，从今天起，胖子就是咱们家的一分子，篝火边上永远有她的位置。”
爸爸把分发食物的小孩叫到身边，亲手从袋子里取出一小块杏仁糕点，递到千雨手上。千雨低头一看，那还真是一块不错的点心呢，奶黄色的蛋糕外面浇着一层香甜的黑巧克力，两瓣白色的杏仁粘在巧克力中，只是在袋子里给压得变形了。千雨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听得爸爸都笑了。她感到好害羞，因为她从来没对一块点心有过这么大的渴望，她相信这块杏仁糕一定很好吃，超过她这辈子品尝过的任何美味。
鹿角和癞头也各自得到了一块黑面包。摆摊三人组在众兄弟姐妹羡慕的目光中回到自己的位子，坐下。唠叨婆和画家立刻就凑了上来。
“嘿，胖子，爸爸对你不错呀！这么好的糕点我都没吃过。”画家显然也有点馋。
千雨伸出小舌头，美美的舔了一口黑巧克力，真甜啊，就像蜂巢里酿蜜工人金黄色的梦：“你要吗，画家？”
“要，当然了。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海边坐着哭那。我接受你的感激，胖子妹妹。”
千雨冲画家吐舌头：“不给你。哼。”
爸爸花了很长时间才分完食物，每个小孩子都得到了一份，做事做得不好的，分到的食物也更差劲，但拥有爱子资格的小孩无论如何都至少能得到黑面包。爸爸给画家黑面包的时候不客气的训了他一顿，画家已经好久没对家里作出贡献了。千雨想起自己曾承诺过给画家报酬的，不禁对他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不过，画家没有把千雨的耳环给爸爸，又让千雨感到心里甜丝丝的，可惜杏仁蛋糕已经吃没啦……
厨子和大熊拿着一锅蜥蜴汤和煮熟的肉块来到火堆旁，想要分给大家吃，但爸爸却阻止了他们，用破烂的锅盖敲了敲锅子，把小孩子们重新聚到身边。大多数小孩已经狼吞虎咽的吃光了食物，都眼巴巴的盯着锅里的蜥蜴肉流口水。篝火已经有点不那么旺了，但小孩子们的脸比之前更红润，每个人都很快乐。
爸爸咳嗽了几下，大声说道：“孩子们！我可爱的孩子们。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篝火之神把你们照顾得很好。冬天已经过去，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有谁还记得，去年葵婆婆来到我们家里的时候，说了什么？唠叨婆不准回答。”
“我、我记得！”一个头发浅灰色、额头特别大的小女孩举起了小手，不用说，她的名字就叫大额头，“葵婆婆说，冬天过去，春天回来。当白色的树在冰雪蝴蝶的乐园里萌芽，火和水的使徒走进街市，篝火会越烧越旺，照亮整个国王大街。”
爸爸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扔给了大额头，小女孩敏捷的跳了起来，接住了她的奖品，开心的尖叫。
爸爸看了一眼唠叨婆：“嘿，唠叨婆，你瞧瞧，大额头的记忆力不次于你。”唠叨婆的脸色立刻变得很不好看，喃喃的说了些什么。
爸爸又说：“葵婆婆是北地最好的预言家。她是个聋子，可是却能听到天上的声音。她既然说我们篝火家会兴旺发达，那我们篝火家就一定会兴旺发达，谁也组挡不住！嘿，孩子们，你们知道今天的糕点和糖果是怎么来的？”
猴子抱怨道：“蜥蜴肉是大熊猎回来的！”
千雨听得忍不住发笑，猴子可真实在，话一出口，所有的小孩子都拼命吸气，想要捉到蜥蜴肉的香味，爸爸这番感慨算白发了。
爸爸假装没听到猴子的抱怨，“这些美味的食物，是我们家的一位老朋友带来的。他住在遥远的南方，每一年，他都会穿越铁岩与碧落间辽远的莽原，来到我们篝火家做客。大家猜出他是谁了？”爸爸停顿了几秒钟，发现没人愿意接茬，只好自问自答：“对了，他就是北演城的大商人……”
篝火突然向上一窜，又矮了下去，整个院子变得阴暗许多。一种奇怪的噜噜声从不知什么地方发出来，好像巨型蜥龙的咆哮，整个地面都微微的震动。千雨感到莫名的紧张，正要寻找那声音的来源，突然被一个小女孩的惊叫声吓了一跳，只见大额头腾地跳了起来，连跑带爬的绕过火堆逃走了。在她刚刚坐着的地方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黑烟，在烟里藏着一个巨大的身形，个头几乎跟大熊不相上下。不知这家伙是怎么来的，那么大个身子，竟没人注意到他。
爸爸笑道：“喂！这有什么好怕的？叔叔又不是第一次来。”但小孩子们还是飞快的逃开，给那个“叔叔”留了好大一块空地。黑烟渐渐散了，只见那个叔叔身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坚硬的长毛，像蜥蜴的背鳍一样根根竖立，丑怪的大脸，两颗焦黄的獠牙从嘴唇里伸出来，千雨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正是千雨离开家的傍晚，在海崖边见到的半兽人，土俊。
千雨马上躲在唠叨婆身后，极力低下了头。她不知道土俊是什么时候来到篝火边的，他会不会认出自己来了？这个念头让千雨全身发抖，简直要跳起来逃跑。
“喂，你怎么啦，冷了吗？”画家拍了拍千雨的肩膀小声说。千雨一把捉住画家的手，把它攥在自己的小手里。画家还想再问，可看到千雨那惊慌失措的眼神，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悄悄的挪动身体护住了她。
土俊摇了摇头，难过的嚎哭起来，篝火家的小孩子们更怕了，纷纷逃跑，简直把篝火的一面全给了土俊，只剩下爸爸、负责分东西的孩子、猴子、大熊和厨子几个人。爸爸显得有些尴尬，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猴子向厨子使了个眼色，抓起汤锅里的一块蜥蜴肉就咬。
土俊一直哭啊哭的，直到猴子吞下肉块，跟大熊抢喝汤的勺子时，才渐渐停了下来。半兽那张丑怪的大脸哭得稀里哗啦，好像被人用泥水泼过似的难看，又抽噎了几声，望着爸爸说：“土俊真羡慕石头，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多希望土俊也有一个。”
爸爸笑而不答，在土俊身边坐下，给他撕了一大片蜥蜴肉。土俊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小孩子们看得眼馋，忍不住又围拢过去，只是在土俊身边留了一个圆圈。爸爸便让厨子和大熊给大家分肉吃。
“脏鬼！”爸爸这样称呼土俊，“你想要一个小孩子？这有什么难的。你既然坐在篝火边上，和我们吃过了肉、喝过了酒，就也算是这个家的一员，是我的兄弟、他们的叔叔。他们是我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
“可是他们讨厌我。”
“他们可不讨厌好吃的东西，不讨厌舒服的大床，不讨厌漂亮的衣服。脏鬼，你是北演城最富有的人，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千雨悄悄的离开了篝火堆。小孩子们的喧闹声渐渐远了，也听不到爸爸和土俊那可怕的聊天。篝火的光芒暗下去，天上的光芒亮起来。千雨的脚下很虚，好像每一步都踩在棉花里。篝火边的快乐一下子消失了。千雨有些迷失，她强烈感到自己不再是那里的一员，她已经被驱逐了。一切又在重演，美丽的篝火，美丽的白房子，转瞬间变得那样遥远，所有的幸福都被锁在门里，只给她听到朦胧的回声，可是她已不想回头，只因她不能做一个快乐的傻子。
千雨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凝视画家的脸。他一直默默的跟在她身后，有一刹那，千雨都把他当作是提欧了。可他不是，他的眼神清澈，充满智慧，他微翘的唇角总在宣告他的骄傲，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因为他是画家，他是个年轻的筑神师，一个能听到石头、泥土祈祷的人——是啊，筑神师，最后的筑神师。假如世人知道他的存在，北地每一个诸侯王都会求贤若渴，许给他无边的权力和财富，把王族最美的少女送到他的枕边，换来城堡屋檐上一尊尊沉默的巨兽。他将成为每个王朝的贵客，他将拥有一个北地人最大的自由。有朝一日，他将在北地人厚厚的羊皮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画家”两个字不再是篝火边的绰号，而将成为北地的传说。
千雨沉静的看着他，仿佛看到他耀目的未来，仿佛听到吟游诗人在传唱他的歌谣。她由衷的替他感到开心，但是，她不能陪在他身边见证这一切了：“我要走了，画家。”
画家显然吃了一惊，清亮的眼睛里透出慌乱。他明白她的意思：“哎？为什么？你已经是……你已经是篝火家的一员了呀？”
“不。我必须走了。”
“是因为那个南蛮怪物？”
千雨摇摇头：“不是的。”
“噢，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讨厌爸爸！没关系，千雨，爸爸是个好家伙，他只是看起来一副倔模样罢了。遇到大事，他总是向着篝火家这些孩子。他既然说接受了你，就不会反悔。你会喜欢他的。你，就放心当我的妹妹吧！”
千雨看着画家的眼睛，听着他的心跳。男孩说的是真心话，他真的把石头爸爸当成自己的亲人。那么，他便不会相信千雨想要告诉他的。千雨觉得好难过好难过，自己在画家的心目里，比不上那个狡猾的老头子么。不……慢着，假如我把真相告诉画家，他的石头爸爸只是一个心硬如铁的大混蛋，是奴隶贩子的引路人，他会不会相信我？我可以让他进行选择吗？
她犹豫的站在那里，一颗心左右摇摆不定。她想要试一试，可是她害怕输掉。如果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宁可保留着自尊。“不，你不会明白的，画家。”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热的泪滴划过了千雨的脸颊，在唇边留下一丝淡淡的海水般的咸涩。
“我要走了。你……你替我向唠叨婆说再见吧，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面。”千雨向呆立着的画家摆摆手，转过身。
前方一片漆黑，连是街市还是树林都看不清楚。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向那儿走去。她一点也没指望画家会追上她，抓着她的手，要她说清楚一切，因为她知道画家的心和自己是一样的，他害怕和人接触，害怕交流，可是他并不害怕孤独。他们都是骄傲的，骄傲得不肯承认自己的弱小。
当千雨走得远了，回头也看不到篝火红通通的光时，她知道自己又回到一个人了，可是她也并不感到寂寞。她只是感到，自由，原来不是当初想象的那样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