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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出走

那只美丽的粉红色生物在众人围观之中昂首阔步的走过街市,她的步伐轻盈而稳健,没有一丝局促不安。在她身后紧跟着一只金鳞的大蜥蜴,体型小了一圈,走路时不停的东张西望,看起来一副小跟班的模样。

她是一只成年的爬行龙,是荒原神兽的一种。传闻爬行龙是从神木芥纳环的根须里诞生的,只有雌性,与体型相当的各种蜥蜴都可以交配,而后代都属于龙族。此时正走在街上的这只爬行龙背上透明的囊泡已经胀大,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有三颗金色的龙蛋。这么说来,跟在她身后那只缩头缩脑的金蜥蜴,难道是她的丈夫吗?这个猜测把路上每个强健的雄性大蜥蜴都震撼了,不用说,这些蜥蜴很快把嫉恨和威胁的目光投向那个矮个子的幸运儿、小白脸儿,那小白脸儿发现了众蜥蜴的恼恨,却一点也不怕,悠然自得的瞥向他的同类们,不时学人类的样子吹一声口哨,气得它们钢牙咬碎,鼻子都歪到一边。

“噢!好家伙,这是货真价实的爬行龙!还是粉红色的呢!”一个猎人打扮的南蛮人指着爬行龙对同伴说。“她背上那个,就是龙蛋吗?第一次见到真货!”

“小心。可别惹到那家伙!她听得懂咱们的话。她现在要去铁岩堡,身后保准带着几百号宪兵护卫。”南蛮人的同伴是一个地道的北地人,满脸皱纹须发皆白,有一把岁数。

果然,老头话音未落,大道上便呼呼啦啦的来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宪兵,手持长矛、大剑,甚至还有一辆战车跟在后面,宪兵们刻意与金蜥蜴保持着一定距离,俨然是爬行龙夫妇的护卫队。

“你怎么知道?”南蛮人奇道:“莫不是一直在跟踪她?”

“嘿,古奇兄弟,你们南方人一定不知道爬行龙吧?你瞧,这东西既没有尖牙利爪,也没有翅膀,却被封为荒野神兽的女皇,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别卖关子了,砍柴翁!”南蛮人性急的锤了老头一拳。

“嘿嘿,你呀,就是个没头脑,性子又急,这才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人逢乱世,拼的不只是刀枪,还要有见识,有学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啰嗦。”一人冷冷的道。说话的是个黑发黑瞳的青年人,身穿一件灰色短袍,不知为什么,街上围观者众多,拥挤不堪,却没有人敢靠近这青年身边一米。

“是的,兄长!”老头噤若寒蝉,连忙向那青年低头,他这么大年纪,却称那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叫兄长,真是一桩奇事。“爬行龙之所以地位尊崇,只因她是在芥纳环里诞生的。那些龙蛋,爬行龙自己不能孵化,必须要在芥纳环神木的根须下放置数月,沐浴神光,才能破壳而出,孵化成幼龙。而芥纳环不是凡间的木,也必须从这些半神半俗的龙蛋中吸纳生气,成长得较为迅速。”

“嘿,这么说来,这家伙和那些蝶族还真像呢。一个是生在芥纳环的根须里,一个只能活在芥纳环的荫蔽之下;爬行龙只有雌性,蝶族也只有女人!”古奇的声音大了点,那爬行龙似乎听到了,朝这边瞪了一眼,立刻有几个拿长矛的宪兵瞅过来,吓得古奇赶紧闭嘴,隐身在砍柴翁背后。

“兄长,现在蝶族的主母到铁岩也有一阵子了,这爬行龙想必是要到铁岩堡参见蝶族主母。看来,不久就要在堡中种下芥纳环神木了吧。”

青年人默默点头,接着,他好像察觉到什么的样子,打了个手势,带着南蛮人和老头退到了路旁。

果然,又有一伙宪兵高喊“让开!让开!”,呼啦啦的冲出来,粗鲁的把人群驱散。一个胖胖的小女孩夹在人群中,被人群挤来挤去,一不小心绊倒在地,手里的一捧野花也掉在地上,正要捡起来,突然间,也不知从哪跳出来一头狂暴的犀牛兽,直冲着小女孩闯过去,眼看要将她踩在脚下,人们顿时发出一片惊呼!但那犀牛兽却猛地来了个急刹车,立时烟尘大起,呛得靠近的宪兵们连连咳嗽。

过了几秒钟再看,只见那庞大的犀牛兽和跪在地上的小女孩之间多了一个人,却是刚刚走进小巷的那个黑发青年。他一副肃立的姿态,眼望着面前几人高的巨兽,毫无惧色,那犀牛兽保持着人立的姿态,硕大的八瓣牛蹄就是落不下去,浑身筛糠似的颤抖,仿佛中了邪。两个兽人驯兽师拨开人群,吼叫着冲向那青年,但巷子里又蹿出两个人来,健步如飞,将两个兽人挡住,正是先前的南蛮人古奇和砍柴翁。附近的铁岩堡宪兵聚拢过来,将几个人团团围住。

古奇对青年叫道:“黑摩兄长,怎么办?!”

青年不答话,仿佛眼前所有人都不存在似的,俯下身,扶起了地上的小女孩,柔声安慰道:“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小女孩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的,显然还惊魂未定,但还是极有教养的向青年行礼:“我没事,谢谢你,大哥哥!”

两个兽人见此情景,先是一愣,继而大喊大叫,可惜没人听得懂他们的话,喊也是白喊。一个领头的宪兵指着砍柴翁的鼻子叫道:“见鬼!这儿怎么回事?不要命了吗?”

砍柴翁还没来得及回答,青年人就一下子出现在宪兵面前,冷冷的看着他,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动的,他的动作悄无声息,活像一个鬼影,顿时连两个兽人都停止了怪叫。这时,立了半天的犀牛兽轰地向后翻倒,吓得宪兵们赶快跳开。那巨兽整个横躺在石板路上,大脑袋不停的摇晃着,好像一头发癫痫病的公牛。

青年人看着那宪兵队长,一句话也不说。宪兵队长却不敢与他对视,不自觉的放下手臂,整个人都矮了。青年也不废话,回头向小女孩使了个眼色,便迳自离开,宪兵、兽人和围观者都赶紧让路。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只感觉那青年的气势压人,冷入骨髓。砍柴翁和古奇带着小女孩紧紧跟上,古奇想了一下,竟又回身,当着众人的面拾起那一把野花,才追了上去。

见他们走远了,宪兵队长的腰板才又直了起来,左右一看,那犀牛兽还在地上躺着呢,任凭两个兽人怎么驱赶也不动。“那小子是什么人物?该死,气势不错啊!”

一个宪兵回答:“那是码头兄弟会的黑摩,刚刚那个蛮子说了啊,队长。”

“黑摩?就是那个黑摩?”宪兵的腰又有些软了。

“嗯……”

众宪兵沉默下来,没人再说话。围观的平民倒是交头接耳起来:“那就是码头兄弟会的黑摩吗?吓人的吧?”

“嘘!别让他听到了……”

犀牛兽突然哀叫一声,肩胛处厚厚的兽皮突然出现一条细细的裂缝,血箭向天喷出,喷了两个兽人驯兽师和宪兵队长满头满脸。宪兵队长吓得一蹦老高,双手抱头,把长矛都丢下了。“咕噜”一声,犀牛兽的两条前腿从肩膀上卸了下来,滚落在地,胸脯上现出一道十字型的裂伤,皮毛外翻,露出里面赤红的血肉。原来它已经受了致命伤,却不知为何,到现在才显现出来。

码头的这边没有沙子,有的只是灰黑色的石砾,踩在鞋跟下咯吱咯吱的响。极目远眺,视野的尽头是一片青白,那是深无之海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天色是铁岩城码头天空常见的那种晴朗,到处一片通亮,却找不见太阳,如棉絮的云层均匀的铺满天空,好像白浪衬着碧海。一道道汹涌的浪头在天海相接的所在涌起,奋力扑向岸边,等到达时,却已衰竭得厉害,连一片贝壳也带不走。黑摩停下脚步,看着那浪头在眼前伏倒,发出不甘的哀鸣。

黑摩的发色和瞳色是北地极为罕见的纯黑,衬着码头兄弟会灰色的衣袍更是格外显眼。黑摩第一次来到面包房,与摩根老板相见时,摩根正在研墨。摩根是个身材瘦削的小老头,手脚很慢,做事有条不紊。他用拇指和中指夹着墨条的两侧,将墨条直立着,在砚面上磨来磨去。那砚池中起初只有一滴清水,后来就变成一滩浓黑的墨汁,如同黑摩的发色。

摩根老板说,磨墨时用力要轻,按下去时稍微重一点。磨墨要慢,用力要匀。碧落城有一种说法叫“磨墨如病”,其实它不是生病,为什么呢?因为太快了打滑,磨不下来,只能刻意的慢下来。

摩根老板磨了大半天墨,最后却是长叹一声,把墨条和砚台都推到一边。他说再怎么磨,那墨汁都不够纯黑,还不如你的眼睛。你以后就叫黑摩吧。

事情已经过去了快十年。如今,摩根老板深居简出,乐呵呵的带着面包房的一群小孩子,把兄弟会的事务都留给黑摩和石摩两个打理。黑摩已经很久没见过摩根老板了,却总是无时无刻感到摩根老板的存在。是啊,磨墨如病,用力要匀,不能太快。看不到他又如何?整个铁岩城都落在摩根老板的砚台里呢。

“兄长,我们到渔场去了?”砍柴翁的问话把黑摩从遐思中拉回了海边。黑摩点点头,目送两个手下离开,便一个人朝码头尽头的灰巢走。

不,不是一个人。黑摩的身后一直跟着一个胖乎乎的金发小女孩,手里还捧着一束杂七杂八的野花。

黑摩皱眉,回过身来看着她:“你怎么还跟着呀,小孩?”

如果是普通的铁岩人,被黑摩冰冷的目光看这么一下,早就吓跑了,可这小女孩却不是一般的大胆,不但不走,还直视黑摩的双眼提出无理要求:“大哥哥,我很饿。”

黑摩哼了一声,不理她,又往前走。小女孩还是紧紧跟上。黑摩想加快脚步把她丢下,但,堂堂的码头兄弟会黑摩,居然会被一个小女孩撵着走?

黑摩又停步,不无恼火的看着小女孩说:“别跟着了,我不是你的哥哥。”

小女孩继续用她天真的大蓝眼睛盯着黑摩看:“我很饿!”

黑摩虽是铁岩城的第一杀星,但面对这小女孩可怜巴巴的视线,还是无可奈何,想凶也凶不起来:“你听着,小孩,我知道你很饿,但是这跟我无关。你没有家人吗?总跟着我干什么!”

她摇摇头:“我没有家人。我是流浪儿。”

黑摩又好气又好笑,道:“得了,哪有你这么胖的流浪儿啊。还是饿瘦了再来吧!”

“人家真的是流浪儿。”小女孩毫不伪作的说,“而且,人家真的很饿。你有没有吃的?杏仁糕或者普通的面包都行。不过,不要咸的,我喜欢甜食。”

不但是无理要求,要求还挺多!黑摩一生气,转身又走。可那小女孩还是像黑摩的尾巴一样紧紧跟着。两人又走了几百步,黑摩叹了口气,回过身望着小女孩:“喂,小孩,你别跟着我。嘘!不用你说,我知道你很饿。可城里饿的人多着呢。人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得到面包。”

“对。人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得到杏仁糕。”小女孩说着,把一捧野花拿到胸前,递给黑摩。那花本来就是七拼八凑,在市集被人们一顿乱踩,花瓣和草叶都粘在一起了,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花泥更贴切。

“这是做什么?”黑摩不解的看着小女孩。

“给你呀。这是人家费尽心思采集的野花。拿着吧。它能给你一天的好心情。”

喔!敢情是要用野花换食物啊!黑摩恍然大悟,心中一笑,脸却板了起来:“我不要你的花。小孩,你不怕我吗,你知道我是谁?”

“嗯,我知道你是谁。”

“哎?那你说说看。”

“你是好人。街上那么多人,只有你肯帮我。”

黑摩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小女孩的话像是很简单,却不好应对。黑摩只好换个话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千雨。”小女孩答得沉稳,十足一副大小姐架子,“你不要我的花吗?大哥哥?”

“千雨……这样的名字,不像流浪儿啊。”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咄咄逼人的问黑摩。

“我叫黑摩。”黑摩笑了,忍不住蹲下身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你可真爱命令人啊,小千雨。好吧,把花给我,我带你去吃东西。”

千雨高兴的抓住了黑摩的衣襟,“你真好,黑摩哥哥。”

黑摩却轻叹了一声:“唉,我不好。我以前也有个小妹妹来着,都没带好她。”

“喔?她叫什么名字?漂亮吗?可爱吗?”

黑摩起身,拉着小女孩朝灰巢的方向走。“先不说这个,千雨,你真的没有亲人了吗?”

“嗯。”

“那你以后想怎么办?我可不能一直养着你。我是个盗贼,过的是刀头舔血的过活。”

“我不会缠着你的,黑摩哥哥。我吃饱了就走。哦,可能还要睡一下。我很累。”千雨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

黑摩点点头,没有说话。走了一阵,又对千雨说:“好吧,小千雨,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有骗你,哥哥。”

“我知道两个地方收留流浪儿。今天你先在灰巢住下,我会照顾你。明天叫人带你去那两个地方看看。”

“黑摩哥哥?”千雨突然拉住了黑摩,不走了。

“嗯?”黑摩弯下腰,探询的看着她。

她跳起来,在黑摩的额头亲了一下:“谢谢你。”

灰巢坐落在深无海岸的尽头,一座孤零零的小岛礁上。作为码头兄弟会的总部,灰巢的名头在北地的地下世界如雷贯耳,但外观却只是一座不起眼的灯塔屋,而且破败不堪,墙上都满是透风的破洞。在灰巢旁边有一座小风车,只有两扇风叶的破风车被海风吹着,嘎吱嘎吱的痛苦的旋转,每转半圈,就忽地向下坠落,好像要把它那根涂满红锈的转轴拉断,可是它就能坚持着不折,据说已经坚持了上百年了。这真让千雨感到不可思议,不会也是一种筑神术吧?

千雨的晚餐就在灰巢二层的小房间吃的,窗子正对着破风车。晚餐没有糕点,尽是棍面包、手抓烤蜥蜴腿这种粗人的食物,一点也不适合千雨这样的小淑女。不过千雨饿坏啦,吃得风卷残云、天地变色,把灰巢里的码头兄弟们都吓了一大跳。他们还打赌千雨到底能吃多少呢。自打离开白房子,千雨就从没吃得这么饱,很快,桌面上小山一样的食物只剩下一点残渣,盘子油光锃亮,千雨的小肚子也鼓了起来,但是她十分有教养的忍住了打嗝。黑摩给了千雨一碗清水,她毫无犹豫,一口灌下肚。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大胖子见了,冲千雨竖起大拇指。那人叫石摩,是码头兄弟会的另一个“兄长”。

千雨吃完了,腆着小肚子跟黑摩一起上楼。那儿有一个小储物间,里面左右都是木头架子,撞着码头兄弟们的武器家什,架子中间有一张狭窄的小床,千雨身子小,睡着正合适。她用小手压了压,嘿,褥子还挺厚实呢,虽然比不上家里,可比篝火之家的麻袋好太多啦。千雨的小脸儿透出红润的满足。

“你在这睡吧,千雨。我有事情要办,傍晚的时候我会回来接你。别怕那些人,他们虽然长得很凶,人都还好,至少比铁岩堡的宪兵善良。”黑摩帮千雨推了推木架子,腾出更多空间。

“你去吧,黑摩哥哥。我好累,马上睡觉觉!”千雨一下蹦上了床,笑着颠起了小脚。

“你真胆大。”黑摩皱眉看着她。

千雨嘿嘿一笑,倒头便睡。黑摩摇摇头,走出了储物间。外面有一个码头兄弟正在把玩匕首,黑摩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要他保护千雨,那个码头兄弟用力拍了两下拳作为回答。

天色很快暗下来,风也变得有些冷。破风车吱呀吱呀的怪叫忽远忽近的,让人感觉风车是静止的,身子下面的床却随着海潮的节奏摇动。千雨不愿意起身关窗,只是裹紧了被子,缩作一团继续睡觉,直到夜色占领了大半个天空,又从海平线那边慢慢向海岸蔓延,她才渐渐从梦乡中苏醒,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这两个喷嚏太厉害,震得太阳穴都嗡嗡响,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起身时却发现手边有一块用花边锡纸包着的小东西,拨开一看,哎呀,居然是一块最上等的榛仁巧克力蛋糕!肯定是黑摩趁着自己睡熟送来的吧?咦?它的味道怎么这样香?

她小心翼翼的将锡纸整个拨开,意料之中,锡纸角上有一个桃花瓣标记。不错,这正是北地贵族少女们梦中的宝物,传说中的美食家康荣所制作的梦想糕点。即使在白房子里,也是难得一遇的美味。千雨毫不犹豫,抓起蛋糕狠咬一口。哎呀,含丰富榛果碎的蛋糕和法芙娜黑巧克力奶油霜层层相间组合,酥脆与嫩滑柔软的搭配,真是让人痴迷不已,蛋糕一瞬间就滑进肚子,香气却还在徘徊,从舌尖慢慢直透肺腑,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的美食!如果非要给它找缺点的话,“容易吃胖”算是唯一的缺点了吧,但是,对于已经饿了好多天的小千雨来说,这反倒是一种优势呢。

太好吃了!千雨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黑摩哥哥真是一个超级大好人!

千雨正激赏的吃着,楼下却传来说话的声音。谈话的人恰巧坐在阁楼窗子正下方的位置,被千雨听了个大概。

“唉……怎么又是你?”说话的是那个叫石摩的胖子。“我说,小弟,你也该收手了。要是别的什么人,胆敢向我们码头兄弟会挑衅,要不了两天,他的脑袋已经挂在南蛮人的船首啦。”

答话声音清脆,是一个小男孩的嗓音:“你不是摩根老板。”这小男孩年纪虽轻,讲话却给人以毫无回旋余地的感觉。

石摩叹了口气,听来很有点沮丧的意思:“对,我不是摩根老板。我是石摩,是码头这里的兄长,小弟,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讲,别再拿我的兄弟们寻开心了。”

“你能代表摩根老板吗?”小男孩寸步不让。

“某种意义上,可以。我可以代表摩根老板。不瞒你说,小弟,老板他已经好久不问世事啦。现在兄弟会的事务都是由我和黑摩两个管。”

“好。我代表我们家族的兄弟姐妹。鬃狗一家还有人活着,你们码头兄弟会,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石摩好像在逗引小男孩。

“码头兄弟会是鬃狗一家的敌人。”

“对,那又怎么样?”

“很简单,我们帮你找到鬃狗藏身的地点,你们把他们干掉。”

“干掉他们?为什么?”这句话的语气让千雨可以想象到石摩笑眯眯的样子。石摩在逗那小男孩呢。

“为什么?你们是敌人呀。去年你们还在南市杀个你死我活的。”

“那是为了争地盘,小弟。你不会以为我们码头兄弟会是维护治安委员会吧?!我们打鬃狗,是为了生意。生意!你懂吗,小弟。生意就是生意,生意人,最好别想着什么仇啊、恨啊的,累的慌。”

“我明白了。”小男孩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抿着嘴角想办法,“如果你们能把鬃狗彻底干掉,又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但是,也没什么好的!鬃狗那伙人是丧心病狂的暴徒,跟他们打,我们少不了损伤。再说了,没有鬃狗,保不准会再出个什么野狼、灰熊,贫民窟那边的小混混们人数可不比我们少啊,没了鬃狗,谁去钳制他们?”

千雨听出来了,码头兄弟会这伙流氓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也难怪,自从蝶族统治了铁岩城,城里原有的体系正在瓦解,各个领域都存在权力真空。贾人家不是也正在争抢地盘嘛。

“看来你们不愿意。”

“对。抱歉啦,小弟,让你白跑一趟。嘿嘿。”

“那么,我作为家族的代表,请求你的帮助。”看来,小男孩还有后备计划。“家里的一个弟弟被鬃狗残忍的杀害了。我们要为他报仇。”

“嘿嘿、嘿嘿!”石摩连声冷笑:“这才是实话。小弟,看来你不是为我们码头兄弟着想呢。你凭什么要我帮你?你爸爸肯定教过你,这个世界是讲条件的。”

“我们两家是盟友。没有我们帮忙,你们不可能那么轻松就打败鬃狗。”

“对。可那也是生意。你爸爸拿了我们一大笔钱。钱货两清,咱们谁也不欠谁……怎么,他没跟你们说吗?”

小男孩沉默不语,看起来,他陷入困境了。这个小男孩讲起话来既成熟又冷酷,简直是掷地有声,但千雨察觉到他的社会经验还不足。贾人家的老祖父说,世界上最讨厌的事,就是所有的秘密都被人知道了,所有的钱都有人盯着,根本没有可以捡到的便宜。石摩所说的事实都很简单,却让人无可辩驳。想要他帮忙的话,非付出代价不可。

小男孩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石摩,我们来做一笔交易。”

“交易?你以什么身份和我交易?你代表你爸爸吗?我刚刚说过了,我可以代表我们老板。”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和愿意跟从我一起复仇的兄弟姐妹。这件事情爸爸还不知道,如果一切顺利,他以后也不会知道。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你个人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帮助,却又不希望通过我爸爸──一定会有这种事情的,你可以告诉我,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忙,我是你忠诚的盟友,我言出必践。而今天,我只想要一个小小的提示,作为我们友谊的见证。”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似乎连风车的吱呀声都止住了。所有人都跟千雨一样被小男孩刚刚的那番话惊呆了。他说的话有着北地人少见的那种绝对的逻辑,简洁、利落,好像一把直插心脏的匕首。即使是让老祖父来评判,那也是最好的谈判吧。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投在木板地上摔得粉碎。石摩狂笑起来,笑得整个木屋子都晃荡:“你是个小叛徒,对不对?嘿,一个小叛徒!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啦。在金族古塔抓住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问题啦!”

小男孩一点也不慌张,还是像冰山那样冷淡:“你接受我的友谊吗,石摩?”

窗外忽然传来翼龙嘶哑的鸣叫声,千雨朝窗外看看,不见翼龙的踪影,只听到它扇动翅膀的声音,大概是在她头顶上悬着吧。因为翼龙的关系,石摩下面说的话有几句没听清。

“当然接受!”码头兄弟会的兄长,石摩大声答道,“我石摩乐意接受……小弟的友谊……想不到你这么快就上道啦,这真是一笔绝好的交易,连我老板也……嘿,让我来证明吧。……你要什么提示?”

“我要杀害我弟弟的凶手的名字。我不能报复鬃狗全家,所以,我只要一个人。”

石摩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思索:“你的弟弟是怎么死的?”

“他被人砍断了双腿。”

“那么,我知道是谁了。鬃狗一家里有那么一个家伙,喜欢简单、快速的刑罚。他身体有病,人很容易心烦,当他处理一些他认为琐碎的事情时,就会快速的处理,当然,对受害者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他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即使是鬃狗内部的人,也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扎着一个褐色的头巾,非常脏,发着一股子腐臭味,比一船烂鱼都臭,隔着两条街你都能闻到。”

“鬃狗一家都爱扎深褐色的头巾。”小男孩对石摩的答案不太满意。

“对,可是只有那个人,他只扎同一条头巾,永远用它包着头,一辈子都不会摘下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那就是事实。”

“我明白了。”小男孩的语气说明他立刻就要走了。千雨对那小男孩非常好奇,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子,尽力向下望。她希望当他走出灯塔屋时能看他一眼,说不定可以记住一些特征。

“等等,小弟。我还想再确认一下,我现在拥有你的友谊了吗?”

“当然。爸爸不知道的友谊。”

“嘿嘿,爸爸不知道的……”石摩特意加重了语气。以千雨的聪明,很轻易就明白了石摩话里的真意:他要的是隐秘的友谊,绕过小男孩的爸爸,或许同样的……绕过摩根老板。千雨相信那小男孩也听得出来,但他并没有答话就离开了。

千雨尽力向下望。外面已经差不多都黑了,毫无疑问,灯塔屋没有尽到灯塔的职责,塔顶没有一盏探照灯是打开的。千雨只能努力睁大双眼徒劳的望着。不久,刚刚在头顶盘旋许久的翼龙发出尖声鸣叫,声音却来自灯塔屋下的礁石堆。翼龙展翅而起,巨大的肉翼划过天空,似乎碰断了风车的叶子,那本来就残破不堪的叶片裂成两片,摔落在灯塔屋外墙,引来码头兄弟们一阵咒骂。千雨仰起头,看到翼龙深灰的肤色像雨点落入泥浆一样迅速溶于夜空的黑暗,只能从满天星斗的明灭中隐约分辨它飞离的轨迹。千雨知道,那小男孩正骑在翼龙背上呢。假如刚刚小男孩和石摩谈得不够愉快、发生了一些小摩擦的话,那只翼龙很可能会把灯塔屋的屋顶抓破,用巨石把里面的码头兄弟砸成肉馅。

她一边吃着美味的蛋糕,一边回想刚刚听到的对话。毫无疑问,小男孩是最终的胜者。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只是订立了一份对自己同样有利的盟约,就换得了对方的消息。他不是随随便便来的,每件事都在他计划中了,包括石摩可能的应对,包括那头保镖翼龙。

千雨还没把榛仁巧克力蛋糕吃完──当蛋糕剩的越少,她吃得就越慢,最后几乎是用舌尖绕蛋糕玩──黑摩就回来了。码头兄弟会的第一杀手大步流星的爬上阁楼,把小千雨带了下去。灯塔屋外站着一直黑色的大蜥蜴,正在等着他俩。那蜥蜴雄壮而美丽,最奇妙的还是它身上披着一层稀落的鳞片,呈深黑色,跟黑摩的瞳色一模一样。不知道黑摩从哪里搞到这美丽的牲口,按黑摩的为人,应该不是花钱买的。

“来吧,千雨。我给你找了一个新家。”不由分说,黑摩就把千雨抱上了大蜥蜴。看到千雨有些不乐意,黑摩又塞了一块糖果到她的小手里。

大蜥蜴开跑了。这家伙的腿有普通蜥蜴两倍长,步伐又大,走起路来活像在飞。但有黑摩抱着,千雨也不担心会掉下去。

千雨嚼着糖,心里有了一个不那么令人开心的猜测:黑摩不会要把我送到“那里”去吧?

大蜥蜴健步如飞的穿过漆黑的街市,它好像有跟它主人一样的特技:它像一团阴影一般从人们身边飞掠而过,竟然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当然,夜色已深,除了几个夜游神样的宪兵外,街上也没有别的人了。越过新兽人聚居区时,黑摩用棉花团塞了千雨的耳朵。那儿的几头犀牛兽一起打盹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即使耳朵塞着棉花,鼓膜都被震得发麻。大概这一带的土著居民都搬走了吧?不然,这晚上还怎么睡觉呀。

大蜥蜴跑了很久,几乎穿越了整个城市。当它越过一面矮栅栏,冲进一块半是树丛、半是残垣断壁的地带时,千雨嗅到一股熟悉的焚烧木头的焦味,她的小腮帮便慢慢鼓了起来:不好的猜测终于变成了现实。

到了火堆附近,大蜥蜴渐渐停下脚步,整个身形从夜色里分离出来。树上突然跳下一个小男孩,快步跑到大蜥蜴身旁,兴高采烈的看着正在蜥蜴背上气鼓鼓的千雨。那小男孩的头上长着一丛灌木样的鹿角。

鹿角大叫:“胖子姐你回来啦?哎,大家都以为你丢了呢!癞头!画家哥哥!唠叨婆!快出来呀,胖子姐回来了!”

癞头最快赶到,另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小孩,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金手指。接着唠叨婆也走了出来,她身子弱,步伐总有些发虚,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可是画家却始终没出来,这让千雨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

唠叨婆走过来,轻轻的抚摸大蜥蜴的脖子,它发出一阵欢快的噜噜声,眯上了双眼。唠叨婆说:“黑摩先生,感谢您找到我们走失的妹妹,胖子。我们的胖子妹妹她可敏感啦,动不动就离家出走的。您知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这样。给您添麻烦啦。”

黑摩的神情一变,古古怪怪的盯着千雨,仿佛在强忍着笑:“原来你叫胖子呀。”

“只是绰号、绰号!”千雨生气的把糖纸粘在黑摩胳膊上,一跃跳下了蜥蜴背。“癞头,鹿角,我们走。”

“是的,大姐!”几个小男孩齐声答道,排成一个小小的队列,跟着篝火家的销赃组组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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