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篝火家的孩子们全部动员起来,运用一切手段到处寻找石头爸爸。他们找了一天一夜,却一点消息也没有。爸爸和那艘乌篷船就这样毫无痕迹的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孩子们一直找啊找,最后不得不筋疲力倦地回到篝火边。厨子姐已经准备好晚餐,每个人都累坏了,但大多数胃口都不好。失去爸爸,每个人心里都没了主心骨,再美味的食品都食之无味。
血滴等绝大多数孩子都回来后,便把自己所做的事情都公开了,包括迷倒爸爸,打算带黑眼睛两个离开铁岩,一点都没有隐瞒。只有少数几个孩子责怪血滴,主要是乞讨组的小孩。说来也怪,他们得到血滴的帮助最多,爸爸对他们又是最不好的,可事到临头,以独脚为首的乞讨组却尤其依赖爸爸。
找寻工作持续了一个星期,渐渐的,连最积极的独脚也失去了信心。码头兄弟的石摩来了篝火家一趟,带来了不少食物,说摩根老板听说了爸爸失踪的事,怕孩子们饿着。当天夜里,鬃狗一家也派来了他们的信使,褐色头巾本应是篝火家的仇人,毕竟他们刚刚才杀死了一名鬃狗探子,但鬃狗家的礼品却比码头兄弟实在得多,一包沉甸甸的银币。
这天晚上,唠叨婆告诉血滴,每一个小孩子都回来了,篝火家的七十四个小孩,没有一人缺席今天的晚餐。血滴点点头,慢慢的站起身,走到熊熊燃烧的篝火旁。
北地的春天很短,现在已算得上是盛夏,篝火边热得惊人,血滴就那么站在火堆旁,脸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他的眼神坚定,显示出他永不退缩的内心。
每个人都看着血滴,等待他开口讲话。
“大家都静一静。听我说。”血滴环视四周,除了在角落里的乞讨组低着头,其他人都巴望地看着血滴,想要听到他安慰:“爸爸不见了。我们已经调动了一切力量,可还是找不到他。也许爸爸明天晚上就会突然出现在火堆旁,就像过去那样,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
独脚突然高喊:“都是你的错!你把爸爸害死了!”
没人搭腔,血滴也不回答。过了一分钟,有几个胆小的女孩子依依呀呀地哭起来,唠叨婆还愣着,年纪最小的大额头抢着跑过去安抚她们。
“不要哭。爸爸虽然不知去了哪儿,但总有一天,他还要回来的。在那之前,我会代替爸爸看护你们。”血滴又说。
千雨立刻问血滴:“如果爸爸回来,你和黑眼睛怎么办?”
千雨不是篝火家的老人,对爸爸也殊无好感,在独脚等人看来,千雨毫无疑问是“血滴派”的。在篝火家,一切情感都摆在明面上,虚与委蛇的掩饰也没什么用。
“我把话说清楚了,如果爸爸回来,我立刻就要逃跑。还有黑眼睛也是。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我们也不能一直找爸爸,那样爸爸没回来,我们就都饿死了。从明天开始,篝火家就要暂时放弃寻找爸爸,每个人都回到自己的任务里。力量大的就多担些担子,力量小的就少做点,但还是那句话,在篝火家,没有人能不做事就得到吃的。”血滴把话讲得干净利落,即使反对他的独脚也无法反驳,千雨和猴子他们更是连连点头。中立的小孩子们也急需找到依靠,血滴一直是他们可靠的哥哥,爸爸在时是这样,爸爸不在了,就更是如此。
血滴见没人答话,便对厨子说:“厨子姐,给每个弟弟妹妹都分一块面包。大家找了这么多天,都太累了。需要补补身子。”
厨子面有难色:“血滴,我们的面包不多,如果今天分了,以后就……”
“分吧。我会解决。”
很快地,每个小孩子都分得了一小块面包,这在以往可是难得的美食。反对血滴的孩子也难以抵挡美食的诱惑,只有独脚一个例外,把面包推给别的孩子了。血滴摇摇头,独脚太倔强了,只能让时间慢慢感化他吧。
“哼。吃吧,吃吧。今天吃光,明天就没有了。”独脚恨恨地说道。可惜乞讨组的小孩子们都忙着吃面包,没人附和他。
但是,独脚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第二天千雨就拿出了一笔钱,交给鹿角和癞头,让他们采购了大堆食材,厨子姐一见到那么多食材,乐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厨子姐的技术不是盖的,当夜,篝火家的小孩子们又享受了一顿美食大餐,爸爸在的时候,他们从未吃得这么饱过。
“爸爸可能真的没了。”等大多数小孩子吃饱睡着,血滴便悄悄地来到千雨身边坐下,低声说道。
“嗯。”千雨心想,爸爸没了,不是什么坏事。当然,她可不敢把这种话也讲出口。
“你要帮我把画家叫来。那家伙呀,最近又整天往死城里跑,除了你,谁也找不到他。”
“喂,我也找不到他呀!”千雨立刻大声抗议。
“嘘,轻声!”血滴连忙掩住千雨的嘴巴,把她拉了起来。唠叨婆看到了,不声不响的跟着,三个人一起来到了后面的小树林中。
血滴确认四周无人,便直言说道:“我要干掉独眼叔叔。”
“吓!真的呀!独眼叔叔可厉害呢!我不要你冒险,血滴!”唠叨婆立刻扯住了血滴的手臂,好像怕他会溜走似地。
血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只是轻轻摇头。
唠叨婆犹豫了再犹豫,终于咬住了下嘴唇,低声说道:“我们逃走吧,血滴!”
“爸爸没有了,不管怎样,这件事是我引起的,独眼叔叔虽然已经不是篝火家的一员,但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今天我跟飞将军讲了我们家里的事,飞将军说,一定要先下手杀了独眼叔叔,不然,就会被他杀了。独眼叔叔住在南市的一个帐篷里,那帐篷用了筑神术,没有画家,任何人都没法进去。”
“但我们怎么知道独眼叔叔是不是在帐篷里头?如果我们这样冒冒失失的进去了,岂不是送死吗?”千雨问道。
“独眼叔叔每天一早就会离开帐篷,天黑以后才会回家。飞将军会帮我盯着独眼叔叔的。”
千雨又问:“你打算怎样对付独眼叔叔?带着大熊吗?”
“不行。不能带着大熊。独眼叔叔现在还不知道是我害了爸爸,即使撞见了他,也未必瞒不过去。但只要看到大熊,他就知道我们要对付他了。独眼叔叔的速度可快呢,大熊虽然厉害,到时也未必护得住我们几个。上次从临风家要的迷药还有剩下,可独眼叔叔自己就是个暗杀者,对毒药很敏感,我让厨子姐用蜂蜜调和了一下,也不知能否骗过他。”
“我陪你一起去。”千雨想了想,便斩钉截铁的说。
“我也要去!”唠叨婆急忙抓住了血滴的手。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你冒险。再说,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呀!”
唠叨婆只是紧紧抱住血滴的胳膊,一眨眼,两行泪珠就簌簌滚落。千雨见了,心中暗道:干得漂亮,这楚楚可怜的样子,血滴哪承受得了。
果然,血滴挨不过,只能答应带唠叨婆一起去。
大半夜时,画家从国王大街慢悠悠的回来。千雨知道,画家一直想进入泰坦王的陵墓,但要进入那个陵墓,一定要用狼血浇灌泰坦王的雕像才可以。如果是大熊,可以直接到荒原里猎狼,画家的话,就只有另想主意了。画家把这看作是一场比试,一场和古代大筑神师泰坦王之间的对决。不过到目前为止,显然泰坦王占到了上风。
千雨把血滴的想法告诉了画家,画家嗤笑一声,说:“难道你们真的以为,爸爸死了?也太天真了吧。爸爸的命可比铁岩堡最硬的石头还硬呢。要是你们把独眼叔叔干掉,爸爸回来了,怎么办,再把爸爸也杀掉吗?”
“如果爸爸回来,我就逃。”血滴很认真的告诉画家,“你到底去不去?”
“怎么不去。我想看看那帐篷的障眼法是如何实现的,真有那么神奇?”
于是,天亮的时候,血滴、千雨、唠叨婆和画家四个便一同赶往南市。血滴口中的“飞将军”千雨也见过,便是南市街口那个无臂的吟游诗人。他们到达时,飞将军便站在在路口等着,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肆无忌惮的看着千雨,把千雨看得浑身不自在。画家注意到了,便悄悄挡在千雨身前。飞将军遗憾地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副十足的无赖嘴脸。
“小妹妹,你可比半年前漂亮多啦。现在真是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尤其这一头利落的短发,充满了野性美啊。”飞将军对千雨评头论足道,“只是比唠叨婆还差点,相对你那双灵动的蓝眼睛来说,体重稍微有点超标,再饿半个月就好啦。”
千雨皱起了眉头,啐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可是夸你漂亮呢!”飞将军冲千雨挤眉弄眼,“大小姐!”
飞将军竟然说出“大小姐”这三个字,真令千雨始料未及。他是随口说说,还是意有所指?千雨深深的看着飞将军的眼睛,想偷听他的心声,但那油滑的家伙却很自然地别过了脸。
血滴问:“怎么样,独眼叔叔走了吗?”
“又到大地神庙向瘸子讨药去了,没有一个时辰不会回来。你们要进去,就赶快,他若是回来了,我可拦不住。”
血滴说:“好。如果他回来了,你就唱那首‘必败的骑士’!”
飞将军却又挤到前面,热情地看着千雨的小脸儿:“我还有很多更好的歌呢。怎么样,胖子小妹妹,你要不要点一首?”
“哼。”千雨懒得理飞将军,高高昂起下巴,从飞将军身边直冲过去。飞将军大叫“哎呀,踩到我的脚,你好重啊小妹妹!”千雨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那家伙却笑得像捡了钱一样开心。
“哼。无赖。”千雨再次扬起了头。
街角转弯处有一段灰白色的围墙,正对着飞将军平时里摆摊卖唱的地点。清晨的阳光照在那一面墙壁上,不知怎的,在那墙壁中央的位置,却留下一长块灰色的暗影。
血滴指着那段白墙说:“这就是独眼叔叔的家了。墙壁里面有一个大帐篷,我跟瘸子叔叔进去过。可现在却只是一块墙壁,绕过去也什么都没有。”
画家走上前去,用手摩挲着那一块破旧的墙壁,早就干裂的白漆簌簌地剥落下来,在墙角边堆做一条白线。画家摸了半天,才摇头摆脑地赞了一句:“不错,不错!”
筑神术是北地最大的秘密,据说一个好的筑神师甚至可以只通过简单的修整,就能让普通的房屋暂时拥有土形兽的神力。眼前只是一堵墙壁,独眼叔叔的帐篷却藏在里面。如果画家不能破解墙壁的筑神术,他们就别想威胁到独眼叔叔了。想到此处,千雨不禁担忧起来:“怎么样,画家,能打开吗?”
“自然。我画家是什么人。我只是奇怪,他如何能用这么简单的构造做出禁闭的效果。”
虽然这样说,画家却不急着打开墙壁上的禁闭,而是拿出了他的画笔和本子,好整以暇地把附近的地形临摹在本子上。几个人虽然着急,也知道画家的性子,催不得他,由着他慢慢画完。
终于,画家把本子合了起来,又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把尖头锤和一个小铁铲,几个人屏息凝神,连飞将军也悄悄凑了上来,看画家如何破解墙壁上的筑神术。
只见画家先是用小锤子在墙壁上东敲敲西敲敲,好像在确认墙壁的厚度,又把耳朵伏在墙壁上,不知听些什么,最后,画家举起小铁铲,用力插进砖石的缝隙里,剜下了一块灰土。
千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精彩的一幕,突然间,眼前的墙壁整个晃动起来,好像那整面墙是画在布匹上,有人在后面抖动整块布匹似地,千雨吃惊地后退两步,只是这一走神,便看到画家铲下来一块灰土的地方已成了一个黑色的点,把周围的光都吸进去,一圈圈涟漪从那黑点扩散开来,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黑色的线终于布满了整面白墙,仿佛一张漆黑的蛛网。见到这样奇异的场景,唠叨婆忍不住呀了一声,那墙壁仿佛听从了她的声音,碰地一声裂开了,露出一个两米直径的大洞,从大洞望进去,是一大片废弃失修的房屋,一顶漂亮的毛毡帐篷便立在那些房屋中间。
血滴和画家带头,四个人跨过了墙壁,走进帐篷。一阵浓烈的熏香味扑面而来,香得让人眩晕,又带着一丝甜腻腐败的味道。千雨定下心神,四下打量,只见帐篷里出奇地宽敞,用名贵的金蜥蜴皮屏风分成数个大大小小的隔间,千雨他们所在的位置正相当于这帐篷的“门厅”。在门厅的棚顶挂着一条青色的蟒蛇,头、七寸和尾巴各用钢钉穿了,吊在一根金属带子上。那蟒蛇身上长满了碧绿的鳞片,帐篷里昏暗无光,那鳞片却一闪一闪的发光。那蟒蛇大概有三米多长,可是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一动也不动。
血滴说:“这是锦蛇,是天下蛇虫之主。别看它这样子,其实还好好的活着呢。瘸子叔叔说这东西能活上千年。”
画家拾起了地上的一只小香炉,研究了一番,那香炉还燃着,一股淡淡的蓝烟盘旋缭绕,升到锦蛇所在的地方。画家自言自语的说道:“原来如此啊。我就说嘛,那墙壁上只是简单的障眼法,真正挡住去路的,是这蛇王的蛇香之毒啊。”
“蛇香之毒?”
“不错。你们听说过龙威吗?真正的荒原神兽,天生就带有威慑之力。龙有龙威,蛇有蛇香,也就是蛇的呼吸了。我们人只要嗅到一丁点蛇香,抵抗力稍差的,便会失去勇气,再不能跨出半步。这锦蛇是蛇虫之主,它的蛇香不只是威慑,而是剧毒。”
“剧毒?吓!我们不会有事吧?”唠叨婆在几个人中胆子最小,听到剧毒二字,连忙钻进血滴的怀里瑟瑟发抖。
“这只香炉,就是用来调和蛇香的东西。要不然,蛇香弥漫出去,这里早就堆满了尸体,引起一场大骚乱了。独眼叔叔还怎么藏身呀。”
他们正说着,突然从帐篷深处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谁?”
这下别说是唠叨婆,连千雨都吓得一激灵,狠狠抓住画家的手臂。四个人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难道飞将军看走了眼,独眼叔叔还藏在帐篷里?
那声音又问了一句“谁?”这回,千雨却听出来了,那是一个女声,只是格外干涩沙哑,才有点像男子的声音。
血滴轻轻一鼓掌道:“哎呀!我都忘记了,那是青雅,独眼叔叔的女人。原来她还活着。”
血滴带着他们一路走进去,一道道的屏风左右展开,帐篷最里面的隔间里,摆着一张装饰华丽的古床,一股木料的沉香浓郁得宛如实质,浸染了古床的四脚。床上卧着一个女人,女人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蛇眼一样定定地看着他们。这女人其瘦无比,连皮包骨都不足以形容了,容颜已经不似人类模样。
千雨突然想起了唠叨婆讲过的家族逸事:猴子的爱子考试。
那还是碧落城尚未陷落的时候,碧落城的领主修书向铁岩城求援,信使是一个擅长操蛇的南蛮女子,名叫青雅。独眼叔叔要截获那求援信,但又忌惮女子身边的蛇王,便让猴子偷走了女子操蛇用的蛇笛。她派蛇王去寻找蛇笛时,独眼叔叔便偷袭了她,再利用她抓住了蛇王。青雅容颜秀丽,独眼叔叔舍不得杀她,一直养着她,只是因为她全身的活气都被独眼叔叔刺死了,只能靠灵药为食苟延残喘。
这么想来,古床上这个人干儿似地女人,便是青雅?这哪里是什么“容颜秀丽”,“半人半鬼”还差不离。
那瘦女人定定的看了他们半晌,突然剧烈地干咳起来,她体内似乎连一滴水也无,咳到后来,就变成了阴阳怪气的笑声,说道:“很好,你们是来杀他的。”
血滴一点也不迟疑,点点头道:“对。”
“怎么杀?用毒药吗?”青雅的视线扫向唠叨婆手里的布包,抽动鼻子,出声地嗅了嗅,又怪笑起来:“果然是毒药。还加了蜜汁。真是小孩子的伎俩。你们以为他是谁?他是独眼,是死亡之丝!凭这一点点毒药,就想毒倒独眼?”
“以水行知名,普天之下,能致人于死的毒药有九千九百种,但能够让独眼害怕的,就只有三种而已:黑鲨之胆,蜥鬼之尾,蛇王之香!但即使是这三种至毒,也不能要了独眼的命。因为他只要化作丝线,毒药就都从体内排除了。来吧,照我说的做,我教你们如何杀他。”
到了这一步,画家和唠叨婆都出不了什么主意了,千雨道:“我们要听她的吗?血滴?”
“先听听她怎么说。青雅,我们要杀独眼,该怎么做?”
“先把蛇王放了吧。很容易,拔出蛇王身上的针,它自会恢复。”
画家冷冷地插嘴道:“放了锦蛇?它攻击我们怎么办?我们可挡不住。”
“就凭你们几个小孩子,还勾不起蛇王的兴致。”
画家一点也不松口:“血滴,别信她。”
这种情况下,血滴也迟疑起来,看看两个女孩子,唠叨婆吓得呆了,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血滴只好求助的看着千雨。
千雨思索片刻,终于做出了选择:“放了锦蛇。我从青雅的眼里读不到恶意。”
画家大笑道:“哈,胖子姐,你这回真要把我们都害死了。”
虽然这么说,画家也没有再坚持,反而往千雨身边靠了靠,千雨知道,画家只是遵从自己的选择,如果千雨真的错了,画家也不会弃她而去。画家这个人,只是嘴巴格外硬罢了,他对兄弟姐妹们的感情并不比血滴少。
几个人说做就做,分头把几张桌椅收集起来,叠在一起,血滴小心翼翼的爬上去,距离锦蛇只有一尺之遥,那锦蛇还是一动不动,似乎留在那的只是它的蛇蜕一般。血滴捉住锦蛇身上插着的钢钉,一颗颗拔了出来。那蛇还是不动,但一股浓香却四溢而出,千雨只嗅到一点,便感到天旋地转,画家赶紧把香炉盖打开,把里面的炭火和香料一股脑倒在桌面上,千雨这才觉得好受许多。
终于,血滴把最后一根钢钉也取下来了,锦蛇的整个蛇身像绳子一样垂落下来,却仍未坠下。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在蛇的七寸上还钉着一根金丝,细丝的另一端缠绕着棚顶的金属带子。
血滴求助地看看青雅,青雅说:“剪断它。”
血滴点点头,让画家把唠叨婆和千雨带远点,这才手指,捻住了那根丝线。血滴手里并没有剪刀,可他只是微一用力,千雨便惊讶地看到,那整根金丝突然融化了,变成了金水,被血滴吸进了手指里面。几乎是同一时间,血滴便从高高的桌椅上面一跃而下,滚倒在一片屏风后面。锦蛇也跌落在桌面上,可千雨静静等了好久,那蛇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千雨叹了口气:“死了吗?”
画家还没回答,帐篷外面却传来了飞将军的歌声,正是千雨听过的那首“必败的骑士”。这首歌的起头极高,飞将军的声音不大,却极富穿透力,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唱得游刃有余。那歌声里孕育着一种怨怒情绪,仿佛怨天不公怨地不平,可是千雨却听得出藏在那怨怒下的自嘲。那不是一首怨曲,而是一首战歌。
“独眼叔叔回来了,怎么办?”千雨急忙问画家。
画家没回答,却伸手指了指千雨背后。她扭过头一看,只见重重叠叠的屏风后面,青雅竟然已经起身,站在床头,她身上不着寸缕,整个人都赤裸着,但千雨只能看到她枯瘦的肩膀和头颅,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整个头好像一个骷髅头,她的眼睛流出两行血泪,在她面前,锦蛇已经化作了一条庞然大物,正高昂着头,嘶嘶地吐出血红的蛇信
青雅用一种满溢着爱怜愁绪的语调,歌唱似地对锦蛇说:“杀了我吧,小青。你是王。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来吧,杀了我,然后去找你的族人,把蛇香染遍碧落的每一条溪水。”
千雨看不懂蛇的表情,那蛇却像人一样点点头,突然一口咬住了青雅细细的脖子,整个身子盘绕上去,一人一蛇,慢慢伏在屏风后面,看不到了。
画家突然捂住了千雨的嘴巴,门口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是独眼叔叔吗?可独眼叔叔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潜行者,可有谁听到他的脚步?
“青雅!青雅!我回来了!你在哪里?你……可还安好吧?”独眼叔叔声音颤抖,从千雨他们身边大跨步地跑过去,丝毫没理会他们。血滴手足并用,爬到千雨他们身边,牢牢护住了两个女孩。千雨回过头,看到锦蛇又高高昂起了三角形的蛇头,嘶嘶地吐信,它的嘴角有一缕淡淡的血痕,直延伸到白色的蛇腹。
千雨正瞧着,突然有一股阴寒的邪风从那蛇身上席卷过来,只花了半秒钟,她便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冷,好像整个人刹那间变成了冻在冰河中的鱼。
“好冷……”
画家连忙用力握着她的手,可他的肌肤也好冷,只能感到手掌传来的压力,一点温度都没有。
独眼叔叔像月夜的孤狼一样长号起来,那叫喊声绝望得不似人类,他一边跑着,过程中整个人都缩成了一根难以辨识的细丝,微微迟滞,便音波一般迅速地席卷过去,锦蛇仿佛得到了某种感应,身上腾起一团黑烟,像火焰般地四下蒸腾,独眼叔叔化成的细丝横切过去,把那黑烟切出了一条裂缝,眼看要切到锦蛇青碧色的鳞片上,那蛇却突然消失无踪,一点痕迹都不留。独眼叔叔的死亡之丝毫无阻碍地割裂过去,扫到古床那头的金蜥蜴皮屏风,死亡之丝旋转着,把那些屏风自上而下,一片片地割裂,轻轻飘落下来。裂帛之声由远及近,画家连忙抓住千雨和唠叨婆的肩膀,把她俩按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这时,整个帐篷的棚顶也被撕成了丝丝布条,垂落下来,厚重的硬木家具一动也不动,金属和陶瓷器皿却发出琴弦般的嗡鸣,四周的帐篷上一道道裂痕由高及低,从三米高的高处直压下来,渐渐压到血滴他们头顶,千雨头上几根倔强的发丝都被丝丝割裂,细碎成发屑,但那恐怖的死亡之丝还是缓缓地压下来,似乎没有什么能够阻止。
千雨害怕的闭上眼睛,时间太短,来不及向父神祈祷宽恕,又好像太长,飞将军的歌声依然未止,最后的一个长音没完没了,充满了每一丝空气,像野草一般狂乱地蔓延。世界如坠入十八重地狱一般黑暗幽深。
突然,帐篷里面的一座大地佛像轰然崩倒,一连串的巨响,让缓慢得近乎停滞的时间重新转动起来。顷刻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化成了细碎的颗粒,如急雨冰雹般砸下。千雨什么都来不及做,只感到有人扑在自己身上,死死护住了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混乱才慢慢平息。千雨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睫毛都被细细的灰尘挂满了,她呛了几口灰尘,剧烈地咳嗽起来,听到身边的唠叨婆也在轻声咳嗽,那声音轻细得好像婴儿一样。
血滴和画家扶着两个女孩子起身,阳光直射下来,身边一片光明,独眼叔叔的帐篷连同里面的全部收藏都被割成了灰尘,各色的灰混在一起,呈现灰白色,就如进来时的那面墙壁的颜色。
“独眼叔叔呢?锦蛇呢?”唠叨婆一边用手扑棱掉头发里的灰尘一边问道。
“不知道。他们太厉害了。简直是妖魔啊。”唠叨婆感慨了一句,“比大熊厉害多了。”
血滴却摇摇头,不赞同唠叨婆的说法:“他们可是以命相搏,大熊可从未出过全力呢。”
“不管怎样,我们还活着,独眼叔叔至少不在这。”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几个人都没有确信。北地辽阔,他们听说过太多的奇人异事,也亲眼见证了蝶族的神奇,但亲历今天这样的恶斗却是第一次。无论蛇王还是独眼叔叔,他们的能力都远远超出想象,即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谁胜谁负都难以辨明。一时间,他们都无法从刚刚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飞将军从墙壁的破洞跳过来,大摇大摆的走到几个人身边,飞将军呸呸地吐了几口吐沫,东张西望。
“我的老天爷呀!这怎么回事?全部东西都化成灰尘了!火山爆发了吗?”飞将军故作惊讶地说,脸上的惫懒神情却丝毫未改,这可让千雨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你看到独眼叔叔出去吗?”血滴问飞将军。
“我看到一条大蛇,立起头来有一人高,刷地从我身边爬过去了,快得像闪电,我身边好多乞丐,都没看到它。除了蛇,我可没见到有人出来。”
千雨听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蛇王活着,独眼叔叔即使还活着,也一定去追杀蛇王了,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必再担心独眼叔叔了。
唠叨婆突然说:“咦?画家,你去哪里?”
血滴也叫:“画家、画家!”
可是画家却不回答,一个人自顾自的跳过了墙壁的破洞,朝国王大街的方向走了。千雨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连忙追了上去,抓住画家的手臂:“画家,你去哪里?”
画家回过头,对着千雨,可是他的眼睛却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的脸,看着某个不知名的所在。
“爸爸,是不是真的不在了?”画家毫无感情色彩的问道,好像也不指望听到任何回答。
千雨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死死地抓住了画家的手,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画家直到此时,才真正相信,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画家继续说道:“爸爸不在了。我是谁?我是画家。画家又是谁?如果爸爸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
画家一边这样唠叨着,一边又迈步开始走,丝毫也不理会还抓着他的千雨,拖着她一步一步蹒跚地行走。街上有好多人,都是被刚刚那场诡谲的决斗引来的,此时就瞠目结舌地看着画家和千雨。
千雨用力抱着画家的腰,不禁大声哭起来:“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画家。我会帮你把爸爸找回来的!不要离开我……”
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千雨却分神想起了提欧。提欧现在过得怎样?快乐,还是压抑?如果提欧不快乐,要不要把她也接到篝火这个大家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