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些冷。
“外行称为自由人。”
“这我就明白了。”
徐无忌看了看表,决定等到六点。
“听你口音,不像是乌托邦的人。”
男人汗颜一笑:“这个,的确,我从波拿马来。”
难怪,徐无忌了然,他这上不了台面的职业,一般人最多听说过自由人,也就乌托邦的同行爱贴金,美其名曰渡鸦。
说白了不就是万事屋么。曾经在福利院看过某部无厘头动漫,他还嘲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搞笑的工作。
结果……想到老头的表情和那句“真香”,虽不懂其含义,但徐无忌就是想扁他一顿。
“巴拿马也不错,怎么想到来乌托邦?”
男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端碗吃饭,总是会被打手的。”
生活嘛,不就是人吃人的过程?
两人在这方面貌似同病相怜,徐无忌避开了这个话题。
“荒野如何?”
“不太好,花了小半积蓄才搭上重装护舰,沿途颠簸,景色没细看,总担心感离辐射。”
“看来确实被逼狠了。”
徐无忌有些佩服这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变革战争后,大片土地被感离武器污染,直至今日,那些遗弃的土地仍旧弥漫着感离粒子。一旦人体被辐射,便会导致神经异变,重则形骸畸变,死相惨烈。
所幸变革战争导致技术断层,感离武器至此仅存于历史之中,只留下荒野与感染者证明它们曾经的存在。
“活着嘛,总有出路的。”男人看上去已然释怀。
有这魄力,想来对方不会混的太差。
反正也是打发时间,徐无忌对男人讨教起来。
“对这些变体兽,你有什么独到见解?”
说道这儿,男人不再靠着座位,他努嘴示意,“夸夸其谈显得可笑,咱们小赌一把,就猜这场哪边会赢。”
看着场中的虎犬相斗,徐无忌也有了兴致。
“那我得好好看看。”
“高屋建瓴,眼光才能长远。”
魆煞山三层斗兽场分别对应着水陆空三类变体兽,每层四个开间分设各种盘口。东南角,翅虎斗刺尾犬,便是最简单的生死斗。
翅虎的前身为孟加拉虎,在感离武器的辐射下异化为变体兽。身长五米三,体重近一吨,皮毛以白色为底,伴着墨绿条纹。最为显著的体貌特征,是其四肢异化出的两对腋翅。尽管腋翅只有半米长,附着的毛发也很稀疏,可那突出的畸形翅骨却格外锋利,加之皮膜平狭,在翅虎腾挪的过程中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至于前身是斑鬣狗的刺尾犬,体长两米六,体重一百五十斤,番红色皮毛密布着赖赖巴巴的黑点,肩高臀低,面容丑陋。身上细密的黑点随时能炸出尖锐针刺,让试图近身的对象尝到苦头。此外,它们将近半身长的尾巴细如游蛇,尾尖团簇的正反双曲钩是其最为致命的武器,落单的猎物很难在它们连绵不绝的阴险袭击下存活。
“挺难选的。”徐无忌摇了摇头。
男人撑着下颌,语重心长:“很多东西复杂却又简单。环境,氛围,主体,抽丝剥茧,总会有所发现。”
徐无忌闻言,将注意扩散开来。
远处病态的喧嚣此起彼伏,赌狗脱衣呐喊,张牙舞爪;山墙上的丹青彩画,大梁上的朱漆雕刻,文雅与野蛮强烈碰撞。
空气浑浊,闷热氤氲,斗兽场的尘沙在光线中飘荡。翅虎羽翼鹏展,短吻下的裂齿锋芒毕露;刺尾犬缓步逼近,蛇尾慢慢摇晃,拉开阵型环伺目标。
诸多不相关联的事物在徐无忌眼中有序地分布组合,个中滋味让他心头涌现一股微妙感。
昏暗的灯照下,崭新的画面渐渐明朗。
徐无忌拿出别在胸口的特制钢笔,又从内衬中掏出折叠的纸想要画点什么。
笔尖一触,反应过来的徐无忌转动着笔握,这才开始涂画。
一旁的男人对他的举动有些讶异,毕竟如今还会随身携带纸笔的人实属罕见。想到对方是自由人,他对徐无忌的行为产生了兴趣。
素描纸上,随着徐无忌的勾勒浮现出一只异样的老虎。头颅有些大,与身体不成比例,虎眸用墨水点的深重,喉管被剖开,延伸出杂乱的线条;腰背上用简笔拉出了狰狞的龙翼,颇有遮天之势。
与之对应的是更为吊诡的生物:三首三目,支着招风耳,身上被钢笔胡乱划出长短不一的荆棘;四肢的利爪被人手取而代之,紧握的长矛坠着点点墨渍;尾部交缠着长蛇,分叉的蛇信子阴毒而又脆弱。
徐无忌停笔,陷入了沉思。
“我押刺尾犬。”
男人眉眼一挑,貌似对徐无忌所画的景象有些意思。
“你画的是?”
“这个……见笑了。”徐无忌挠头,有些尴尬,“信手涂鸦……嗯,抽象派。”
男人礼貌地没再询问,他话音一转,“那我押……烈兔吧。”
徐无忌诧然,旋即将目光移到砂岩后作为血食的兔子身上,抿着嘴唇没再说话。
“乖乖,这翅虎彪的紧,给我投五注!”
两人身边传来浮夸的叫喊,那身打扮与言行举止,明显就是一富家子。
徐无忌对此不甚关心,继续提笔涂绘。
素描纸的最上端画了只魆,脚踩牢笼睥睨四方;画中两兽周围被波浪线环绕,层次分明的“浪潮”里无数鱼虾探头张望,黑色的墨水肆意泼洒,犹如暴雨翻腾,向高空汇聚。
徐无忌抬头看了两眼,又将墨水导向两只野兽身上。大部分点缀在黑虎口中或脚下,形成支离破碎的残骸;小部分在三头犬腰背处凝聚成甲。
喔!
赌狗们狂热地叫声将徐无忌的眼光拉回场地。
翅虎率先向身前的刺尾犬猛扑过去!面对翅虎极具压迫的攻势,刺尾犬一个侧身躲避,抡圆的蛇尾蓦然回刺,阴险地扎向虎眸。
画纸上,黑虎的龙翼添了两笔,简明却有力度,那是狂风。
翅虎还没落地,虎躯却已然挪移,畸形的腋翅一个鹏展,唰!
蛇尾应声飞落,犬吠凄伶。
然而还没等翅虎站稳,身后收敛行迹的另外俩刺尾犬已然靠近。其中一只故技重演,不过目标转为翅虎后腿处的腋翅。
可惜翅虎体型虽然庞大,但并不妨碍它的腋翅灵巧,皮膜一扯,尾刺便戳了个空。
然而兽性再如何敏锐,终究不能洞穿全局。翅虎身后,咫尺之间就是第三只刺尾犬,只见其后肢一震便跃身而起,丑陋嘴脸上,臼齿外翻,兴奋地咬中翅虎臀围之间的部位。
血肉伴随怒吼飞溅,沿袭斑鬣狗本能的它成功***。
徐无忌却闭上了眼,仿佛在听着什么。
素描纸上,黑虎喉管扩张,内里杂乱的线条被牵了出来,于头顶幻化成古朴铜钟,轻轻摇摆。
三头犬高昂着颈脖,浑身一抖,墨甲与荆棘被钢笔划碎,而手上的长矛则被大片黑渍浸透。
亢奋的呼喊再度掀起。
原来,翅虎面对合围之势不退反进,一爪便拍向***之后尚未跑远的偷袭者。
刺尾犬腰身上的尖刺应激而立,如丝般顺滑,尽皆没入虎掌。然而汹汹来势未止,三寸虎爪刀劈华山,干净利落地在对方腰背上走了一通,并将其狠狠砸向远处砂岩。
这只是第二轮交锋的前奏,弹指间,反击的号角骤然吹响。
一声虎啸长吟,声势盖压全场!
回首便是巨口倾盆,仿若气吞山河。
断尾刺犬甫一靠近,便被穿云裂石的怒吼震慑,没待它有所反应,头顶已然被阴影笼罩。翅虎带着腥臭味的裂齿款款深情,吻在了对方高昂的颈脖上。
这一吻决绝,情真意切,吻的断尾刺犬分为激动,殷红如瀑一般从截断的颈脖处激射。
嗷呜!
这一声不再高亢,反倒是低沉而苦痛,从翅虎口中传出。
原因并非来自断尾刺犬死前凛冽一捅。尽管这一下带走了翅虎的眼球,可真正阴狠的是来自身后刺戮!
正反双曲钩在它受伤的尻尾间一进一出,翻搅撕扯。翅虎痛苦地往前一趴,被扎成马蜂窝的虎掌受不住这突然的负担,身体只能无助地倒地。
沙尘被浸染,变得粘稠恶心,赌狗的神志被血腥与惨烈支配,披头散发,状如人猿。
两败俱伤的形势让变体兽僵持不下。
徐无忌这时停止了作画,纸上黑虎已然被他用笔戳的千疮百孔,三头犬也只剩一只脑袋面带凶恶。
他抬头望向了穹窿顶,心念却流转于《守洞尘技》的序。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猛兽将搏,弭耳俯首;
阴阳无定,唯心意之;
守洞神照,法相本妙。
这就是他们的世界么……
徐无忌盯着手中的抽象涂鸦,心头冷热交加,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画法。
所画之景即是所见之相!
局势终于拉下了帷幕。
拖入拉锯战后,翅虎明显不是两只伤残刺尾犬的对手,一次又一次被后者偷袭,加重了伤势。
直至回光返照地最后搏杀,翅虎用利爪将腰背血肉模糊的那只摁倒在地,颌骨不停张合,痛快地享受着最后一餐,全然不顾背上也在撕咬自己的另一只刺尾犬。
扑通。
尘埃如涟漪一般荡开,虚浮的脚步踩着斑驳血肉走了出来。
蛇尾已断,皮毛破烂,丑陋的脸上也残留了道道爪痕。
一瘸一拐的刺尾犬宣布了此次狩猎的胜利。
“搞毛啊,中看不中用的乐色,我要换一只!”
纨绔子拍着栏杆破口大骂,嚷嚷着要换货。
徐无忌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却见其依然含笑。
他又将目光移回斗兽场,破裂的砂岩后,烈兔正惊恐地逃窜。
刺尾犬也看到这一幕,兽性正是酣畅的它摇摇晃晃冲了过去,箭尾自高而下,堵死了对方的去路,然后龇牙咧嘴地咬了下去。
咔!
继承了本能的烈兔,异化硬蹄不假思索地凌空弹射,便是简单且致命的一记兔子蹬鹰!
刺尾犬应声倒地,全场的哄闹顷刻间化为死寂,转而又是一阵暴怒。
“出千啦!”
“赔钱!赔钱!”
徐无忌无奈摊手,“你赢了。”
男人又看了一眼终端机,这才起身。
“小赌怡情嘛,不碍事。”
他盯着徐无忌手中怪异的画作,点头一笑。
“哪还需要别人介绍啊,多看几场,自己就能出师了。”
徐无忌也看了眼时间,将近六点。
“还是找人参谋参谋的好。
我看下约的人来了没,有缘再见。”
“嗯,再见。”
徐无忌就此与他作别,走下看台,找到之前的接头人。
“负鼠还没回来?”
那人表情有些古怪,反问徐无忌。
“我看你刚才不就在跟老付谈货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