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对于秦腔的喜爱,是溢于言表的,就像马之于牧民,船之于渔夫,尤其在那个时代,民众的娱乐活动也只剩下看戏了。
电在那个时代甚是宝贵,甚是匮乏,常常村里到了用电高峰期的冬夏两季,几乎天天停电。发电的柴油机在农村,一般的老百姓是想都不敢想。就是有电的时候,村里的电压也不太稳定,但凡村里哪家用个大功率的电器,其他人家家里的电压就不稳定,常常断电跳闸。
应萍结婚这天,戏台上通的电,就是临时租借来的发电机发出来的电。
村里的老一辈是对秦腔情有独钟,戏台还在布置的时候,老人家们已经催儿子孙子们将板凳椅子搬了过来,摆在近戏台的地方。家里小一辈劝也劝不住,毕竟冬冷寒天,他们年纪又大,小辈们是怕受了冷着了凉就不好了。劝说也不动,家里干脆拎了火炉来,放在他们跟前来取暖。
戏台布置的差不多了,演员在房里还往脸上涂抹着颜色。和诚家里那边院子里也都誊空了,院子也扫得干干净净,连罩在院子上空的彩条布也已被卸了下来,院宇里落着稀疏的薄薄的一层雪粒。
这时阴着的天渐渐暗淡起来,还好今天没停电,和诚的母亲收拾完院落,特意将房间里的灯都打开了,檐下的灯也开着,连门口两只大灯笼也都亮堂了起来。
这是应萍第一次在外面度过傍晚,也将是她新生活开始的第一个傍晚。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她爸妈身体健康,希望她妹妹弟弟快乐成长,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更希望跟和诚和和美美,幸幸福福。
她从院子里回到她自己屋,和诚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看她进来了,就赶紧坐了起来,拉她坐在他旁边,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老婆了,我会永远对你好的!”说着就伸出胳膊搂住应萍,应萍低下头,依偎在他怀里。应萍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和诚:“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和诚连连点头,应萍是在问和诚,又像是在扪心自问。
和诚又开口说:“我会对你爸妈跟我爸妈一样,我会将你的妹妹和弟弟当成我的亲弟妹的。”应萍心里又纠结道:“我们才认识多久?我们才见过几次面?就成了夫妻了?”和诚又安慰她:“我相信一见忠诚,第一次见你,我就决定非你不娶!”应萍像只小猫,又惊又喜,又有点胆怯,对着和诚说:“是吗?我以为我们再不会见。你知道,我的身世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虽然我养父母对我跟亲生父母一般,可在我内心深处,那终究……我希望真心可以托付……”说着眼角就湿润了。和诚温柔地对她说:“傻瓜,你知道我的心的。这就是你的家,永远……”
小两口在婚房你一句我一句,你侬我侬。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叫声,“主家的,戏台那头弄好了,戏要开始了,让你们去呢!”
应萍在妆台前又整了整妆,穿了厚衣服,与和诚和公婆就走出院子,去戏台那边了。
外面天已漆黑,一家靠一支手电筒照着,来到了戏台前。这时台上的主持人拿着个话筒在上面调音,演员已经打扮好、穿着好,在一侧等着。
主持的对着话筒,喊了几声“喂……喂……喂!”,听声音还正常,就开始发话了:“今天咱们村和诚的大喜的日子,主家特意从县上,请来了秦腔名家给我们表演!在表演前,我们先请上新郎官的父亲给大家上台讲几句,好不好?”
这会儿台底下已经挤得满满得都是人,将戏台团团围住。下面的吵闹声,一浪接着一浪,主持说有请新郎官父亲上台,底下人开始吵闹起来,喊道:“别讲啦!快唱戏吧!把人都冻成冰棍了!”主持人还是笑呵呵地骂道:“那把屎冻出来了没?”说着,仍然请新郎官父亲上台,叫和诚他爸,:“老伯,赶紧上来,来说几句!”和诚他爸知免不了客套,就拉了儿子儿媳上了台,接过主持人的话筒,操着一口关中话道:“今儿是俺诚娃的大喜的日子,再多的话就不多说了,在这儿我让俺娃跟他媳妇儿给大家鞠个躬,谢谢大家的捧场!”说着,和诚拉着应萍给大家深深地鞠了躬,他爸接着宣布了演出开始,他们就退下了舞台。
鼓乐声响起,戏就开始了。台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吼,台下人七嘴八舌地噪,听得懂的在底下自己嘴巴里跟着和,听不懂的等武生上台翻了几个跟头后,也喝彩叫好。
夜愈深,冷愈侵。一般老头老太太看到一半,等火炉烧得差不多了,就被家里的儿子孙子辈,搀回去了。走得时候嘴里还叽叽咕咕、骂骂咧咧着。小一点的孩子,也被父母亲揪回家睡觉去了。剩下的也都剩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和一般的中年妇女了。小伙子们留下,纯属是为了姑娘们。而姑娘们也是以看戏为由,偷偷约会帅小伙。而已婚妇女们才是这戏的忠诚观众。
她们跺着脚,往手里哈气。可该死的寒风呼叫着,酷冷的夜将整个世界吞噬。不过,剩了压轴的戏,在她们看来,这段没看完,等于是没看戏。
原来这留在最后的,就是这次请来名角的拿手好戏,名叫“挪灯”。演员是丑角,穿着古怪,画着个花脸,光着个脑袋。他从下面往台上走,故意在梯口滑了一跤,一上台,先打趣道:“呦,各位父母,该给红包了吧?不然刚才那下,白拜了!”底下人剩几个,不过还是传出哈哈大笑的声音。他接着说道:“话不多说,这会儿在场的,都是在下的亲父母,多谢捧场!下来我给大家表演,挪灯!”
说着,将手里拿着的油灯点着,放在头上。下面仅剩的观众传出了喝彩声。那个演员接着又是躺着,又是爬着,又是站起来,有时又弯下腰。那油灯就像粘在他头皮上,听着他指示动。从头顶挪到后脑勺,从后脑勺又挪到额头,还是稳稳当当,灯火更旺。
最后,在他的炉火纯青的表演下,大家赞叹了一回,等他表演完,大家尤其那些父母,才心满意足。等台上开始收拾了,底下的观众才怏怏散去。动了一晚上的发电机早转得发烫,柴油又贵得稀奇,即刻就停了下来。刚才还微亮的戏台,立马就陷入了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