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江独自一个,背着包裹,拿着朴刀,迤里来到清风镇上,询问花荣住处。
那镇上人答道:“这清风寨衙门,在镇市中间。衙门南边有个大寨,原是文官刘知寨的住宅,如今空着,人都住进逍遥城去了。东边那个小寨,便是武官花知寨的住所了。”
宋江听罢,谢了人家,自投东边小寨而来。到得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上前一问,正是花荣住处,便请通报。少时,从寨里走出一个青年军官来,正是小李广花荣。
花荣拜了宋江,又叫军汉接了包裹、朴刀和腰刀,自己扶住宋江,直到正厅之上,请宋江在当中凉床上坐下来。他纳头拜了四拜之后,起身道:“自从别了兄长之后,屈指又是五六年矣!心中常常想念。听说兄长杀了阎婆惜,官司行文各处追捕。小弟闻讯后,如坐针毡,连连写了十数封书去贵庄问信,也不知接到没有。今日天赐,幸得哥哥到此,真是大慰平生!”说罢又拜。
宋江扶住他道:“贤弟不要只顾讲礼,请坐下,听愚兄告诉。”花荣斜坐下后,宋江便把杀阎婆惜一事,以及投柴大官人和孔太公,两番遇见武松,路经清风山被捉等等,细细地说了一遍。
花荣听了道:“兄长如此多磨多难!今日幸得到此,且住他数年,却又理会。”
宋江道:“愚兄知你好情意,故特来你这里走一遭。”
说毕,花荣又请宋江去后堂坐,唤出浑家崔氏来拜伯伯;又唤出妹妹花巧云来拜兄长。然后,便请宋江更换衣服鞋袜,用香汤沫浴;并在后堂安排摆宴,为宋江洗尘。花荣夫妻两口儿,朝暮臻臻至至,献酒供食地服侍宋江。当晚,在后堂安排床帐,请宋江安歇。
话说花荣盛情款待宋江,一连陪他吃了四五日酒。宋江提出要看市井,花荣因有公事在身,便拿些银两,差心腹军汉陪他游玩。
那军汉每日里相陪宋江,去城中街上到处观看,闲游玩乐。只见市井喧哗,酒店客满,店铺拥挤;又有好几处勾栏院,处处笙箫笑语,百般诱人。
在街上玩腻了,他们又去近村寺院或道家宫观闲走。玩累了,宋江便与军汉去那酒肆中饮酒;结帐时,他便取银付帐,回去后又闭口不与花荣提起。于是,那军汉既得饮酒,又得清闲,还落下银子,自然欢喜。
因花荣每日里换一个军汉相陪宋江,宋江又是每日里自己付帐;所以,不到一月时间,宋江便收买得花荣寨中许多人喜欢。
那宋江原本是个少不得女人的人,所以才在色字上闹出事来,逃走在江湖之上。如今,他只身在外,又终日轻闲,无所实事,且酒足饭饱,无处消乏。俗话说,饱暖思淫逸,饥寒起盗心。宋江见那城中勾栏院十分热闹,便常常支开相陪军汉,去那院中消遣快活。不久,他便将那五六处勾栏院进出完了。
不觉,宋江在花荣那里又将近住了两三个月。看看腊近春回,早又元霄节近。
那文官正知寨刘高,为了炫耀清风寨太平繁华,父子翁婿便商议放花灯一事,准备庆赏元霄节。他们贪敛了那么多的钱财,却不肯拿出分文来使用,反向市民们去摊派,苛敛了许多的钱物,在那镇中土地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山上结彩悬花,张挂了五六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街上家家门前,都扎起灯棚,赛悬节灯。市镇上,则诸行百艺都有。那个热闹埸景,虽然比不得京师,却也是人间天上了。
这日正值元霄,花荣在寨中陪宋江饮酒。到了巳牌时分,花荣便上马去公廨内点起数百军士,预备晚上去镇上巡逻弹压;又点了许多军汉,分头去四门加强把守。未牌时分,他又回来邀宋江吃点心。
宋江便道:“兄弟,听说城里今晚放花灯,今日天气又晴朗,我欲去街上观看。”
花荣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长前往观赏,无奈职务在身,不能闲步同往。今夜,兄长可自带几个军汉去看灯,早早回寨。待小弟回来后,你我再家宴几杯,以庆佳节。”
宋江道:“这样很好。”
当晚,宋江在几个军汉地陪同下,缓步徐行,上街看灯。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挂起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那芙蓉灯、荷花灯、剪彩飞白牡丹灯,异样灯火,应有尽有。来到土地大王庙前看那小鳌山时,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冲天。
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
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幡翠幕。
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竟喧阗;织妇蚕奴,画烛光中同赏玩。
虽无佳丽风流曲,也秀太平丰收年。
宋江和几个军汉看了,不禁交口称赞,又漫步迤里往前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火辉煌,一伙人围在一堵高墙院门首看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彩。
宋江看时,却是一伙舞鲍老的。那几个军汉认得社火队里的人,见宋江矮矬,在人背后看不见,便教分开众人,让宋江观看。那舞鲍老的,将个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逗引得宋江呵呵大笑。
那高墙大院,正是刘高先前的旧宅院。刘高父子翁婿,及其妻妾、心腹、侍候人等,今日全都来这里看灯。
刘权听到宋江的笑声,便循声望去,见宋江面黑矮矬,心中一顿,低声向刘高道:“爹,那个黑矮大笑的人,怎么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刘高眼差,手搭凉棚看了看道:“我看不清楚。”
马扁眼尖,早已看得明白,便走过去轻声道:“岳父大人,我看这厮,与那郓城县海捕文书上的画影图像十分相似;莫非他就是杀人犯宋江?”
那权、利、赦和涂、强五人一齐醒悟道:“不错!这厮正是那郓城县杀人犯宋江!”又道:“怎么?他身边跟随的几个人,好像是花荣手下的几个军汉?”
马扁道:“我早已探听得,花荣府上来了一个郓城朋友,相待甚厚。看来,这宋江一定是窝藏在花荣府中。花荣竟做了杀人犯的窝户!”
马扁的一个心腹又禀报道:“宋江这厮不但是个杀人犯,还是一个强盗头子呢!”
刘高一伙齐声问道:“你如何知道?”
马扁心腹道:“那日,我潜入清风山南山谷口、他们那眼线店中时,恰好看见,山寨里的一群强盗头子,亲自把他送出山来的。看样子,他们对他还异常地尊重呢!”
刘高窃喜道:“你看得清楚么?”
马扁心腹道:“千真万确,小人可以指证的!”
权、利、赦、扁、涂、强一伙欣喜若狂,都道:“爹,这下好极了!我们一可捕个江洋大盗立一大功,二可扳倒通匪窝藏犯花荣!这真是一箭双雕、一举数得的大好事啊!”
刘高也喜得不得了,分咐道:“立即把这厮给我抓起来!恐他有些手段,你们六个一齐去吧;多带几个人,别让他走了!”
权、利、赦,扁、涂、强立刻拿起家伙,带人暗暗潜出大院门外,悄悄向宋江围拢过去。
那宋江正看得高兴,忽见五六个人领着一群兵丁,持刀拿枪前来捉他,吓得回身就走。走不过十余家人家,他便被六人赶上,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捉住,绳捆索绑地押往寨衙里去了。
刘高立即升坐,喝叫道:“将那贼人推了过来!”众人将宋江推搡到堂前跪下。刘高道:“你这厮,乃是清风山的强盗头子,如何还敢前来偷看花灯?今被拿住,还有何话可说?”
宋江辩解道:“小可不是清风山的强盗!小可是郓城县客人张三,与花知寨是故友,来此已经多时了,怎么会是清风山的强盗?”
刘高大声道:“来呀,传证人!”
马扁心腹便出来指证道:“你这厮还敢赖帐?那日,我亲眼见到,你由清风山的一群强盗头子送出山来;他们对你还毕恭毕敬的,尊重得不得了。眼见得,你比那群强盗还强盗呢!”
宋江道:“我不过从那里经过罢了,哪里便是强盗?”又强辩道:“常言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强盗走强盗的,我张三走张三的,他与我有什么相干?那山下大路本是官道,难道官员们从那里经过后,也便成了强盗了?”
刘高听了大怒,指着宋江骂道:“你这厮!本官已探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本是郓城县的杀人犯宋江,又逃到这清风山来做了强盗头子。似你这等赖皮赖骨的狡诈之徒,不打如何肯招?”高声喝道:“来人啦!与我狠狠地拷打这厮,看他招也不招!”
宋江顿时被打得皮开肉绽。他明白,若是招了,便是个“死”字。因此,他宁愿打死也不肯招认。
刘高无奈,只得叫人用铁锁将宋江锁了,准备次日合个囚车,将他解往青州府里去。然后,再请府里点人马,来捉花荣治罪。
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