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在半夜停了。遮了覃镇多日的乌云逐渐散开，将皎洁的月光洒在花街上，此等美景若是有风雅之士得见，必定要吟诗一首以表赞叹。
可惜已是深夜，而且这是花街。深夜的花街早已没了之前的嬉闹声，只有每一扇窗户传出的轻鼾显露着人气。
我坐在春风楼对面的民宅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深秋冷风的刺骨，一名角人跳上房，轻落在瓦片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坐下来，把一个包裹递给我，问道：“那日，你为何扔给我一个碗？”
“扔着玩呗，”我睁开眼，伸了个懒腰，然后往后一仰，完全不顾积水，躺在了瓦片上，问道，“你叫什么？”
角人低头想了想，缓缓道：“燕云。”
“你不是虎啸营的吧。”我挪了挪身子，调整一下位子，让自己躺的舒服点。
“你猜的？”燕云问道。
“算是吧，”我说，“怎么说呢，就一种感觉，你给我的感觉和其他角人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你的感觉挺神奇的啊，”燕云点点头，说道，“没错，我确实不是虎啸营的。”
“那你是哪边的？”我追问道，“武鸿义还是贺章？”
燕云沉默不语。
“算了，”我叹了口气，说道，“天天猜你们是谁的人我也累了。”
“告诉武鸿义吧，贺章他们不会动市集的人了，”我继续说道，“围住市集的人可以撤了，他们是普通人，淋了那么久的雨会感冒的。”
“你很厉害，”燕云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自顾自地说道，“第一天你住进春风楼的时候我只以为你是一个纨绔子弟，但仅仅几天，你就成了覃镇的风云人物。”
对于燕云这突然转换话题我也不在意，淡淡道：“你知道的，我是被逼的。”
“所以你很厉害，”燕云说道，“你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分清利弊，维持住了三只老狐狸之间的平衡。”
我苦笑着说道：“哪里有三只，明明只有两只。”
“不，”燕云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说道，“是三只。”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说道：“现在，我对你的身份很感兴趣。”
燕云笑了笑，说道：“对我身份感兴趣？那你应该对自己的身份更感兴趣。”
燕云这句话一下子在我脑子里炸开，但我还是强装镇定，装着笑脸说道：“哦？我不是叫秦昊吗？”
燕云摇了摇头，说道：“不，你不是。秦昊不是你的名字。这是你自己给你自己起的名字。”
我起身想要抓住他的衣领，但燕云一个轻灵的后跳，躲开了我的手。
“帝都，”燕云毫不在意我的举动，风轻云淡地说道，“宋家。”
“宋家？”我问道，“你是替宋家做事？”
燕云摇了摇头，说道：“并不是。”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道。
“你需要一个理由，”燕云淡淡道，“你需要一个必须去帝都的理由。”
我握紧拳头，问道：“你究竟是谁？”
燕云脸上挂着笑容，没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又躺下来，问道：“你在我面前露了身份，又不告诉我你替谁做事，就不怕我让武鸿义抓你？”
燕云走过来，坐下，平淡地说道：“你不会这么做，如果我不见了你就会失去唯一的线索，若是武鸿义抓了我，让他知道你不是帝都人士对你现在的情况没有任何好处，我说过，你这几天就清楚了利弊，把我供出去对你百害无一利，你不会做的。而且，就算你告诉武鸿义，他也留不住我。”
我挑挑眉，好奇地说道：“武鸿义的角人留不下你？”
燕云轻笑一声，说道：“他的角人能留下你吗？”
燕云这句话又在我脑中炸开，他是怎么知道武鸿义的角人对我没办法的？他是什么时候看见了吗？
“你和我一样？”我小心地问道。
“不，不一样，”燕云有些惋惜地说道，“我不可能成为你。”
我不可能成为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琢磨着燕云的这句话，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我能成为你了？”
燕云摇头，说道：“不，你也不能成为我。”
……
“我觉得你在和我说废话。”我无语地说道。
燕云轻笑着说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看着燕云这似笑非笑的脸，不知道他到底在琢磨什么，而且这是我和他第一次交谈，而且他说的这些话，大部分像是废话，完全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叹了口气，问道：“你暴露身份就为了让我有一个去帝都的理由？”
燕云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仅仅为了让你能去帝都。”
“不管按照武鸿义的安排，还是贺章他们的想法，我最后都会回帝都的啊，”我不解地问道，“除非，你认为战场上会有什么变数。”
“你很聪明，”燕云笑着说道，“你放心，不管你是以什么身份进帝都，宋家都会保护你。”
“你这句话，有问题啊，不管以什么身份，”我问道，“逃兵的身份呢？尼罗国使者的身份呢？或者是南境军将军的身份？无论什么身份宋家都会保护我吗？”
燕云没有说话。
“这场战争会发生什么？”我坐起身直视着燕云。
“我不知道。”燕云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皱眉，问道，“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你不会死，”燕云摇头，说道，“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了。”
此后无论我再怎么问燕云，他都是闭着眼睛不搭理我。
当天微微亮时，他和换班的角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顶。
他这副做派，看来是真的不打算再给我点什么情报了。
“辛苦了，”我对新坐在我身旁的角人打了声招呼，“怎么称呼？”
角人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把头扭开，一句话也不说。
见角人不愿搭理我的样子，我心中叹了口气，拿起包裹，纵身一跃，朝着春风楼走去。
来到春风楼门前，我冲着两名角人问道：“怎么称呼？”
和民宅上的角人如出一辙，都是瞟我一眼，然后别开头，不说话。
武鸿义手下的兵都是闷葫芦吗？我心中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为我日后成为虎啸营的千夫长担忧，不可能我手下的士兵都这样吧。
“秦公子，你回来了？”我一推开门就见青蝶迎上来。
我看着她的憔悴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问道：“在楼下等了一夜？”
青蝶低着头，轻轻点了点。
看着青蝶有些委屈的模样，我轻声说道：“我都把桑接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可你毕竟没回来。”青蝶小声嘟囔着。
“我和武鸿义做了一笔交易，”我轻轻捧起她的头，说道，“他答应放你自由了。”
青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那，那我以后能一直跟着你吗？”青蝶小声试探着。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恐怕不行，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去虎啸营担任千夫长一职了。”
青蝶眼中的光暗淡了，问道：“这就是交易吗？”
我直视着青蝶眼睛，点了点头。
失望的表情像是洪水决堤一样表现在青蝶脸上。
“不过，若是你愿意等，”我轻咳一声，说道，“等我回来之后……”
青蝶还没等我说完，就急忙开口道：“我愿意等。”
可能她没想到自己回的声音太急，太大，脸瞬间变的通红。
她稍稍挣脱开，捂着脸跑上楼。
“秦兄，你这一回来就挑逗花魁啊。”我抬起头，看着桑贾伊正在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看来他刚刚在上面一直看戏。
“这么早你就醒了？”我一边爬楼梯一边问道。
“睡不着，”桑贾伊一脸为难地靠过来，轻声说道，“实不相瞒，香味太浓了，我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真睡不着。”
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你多大了？”
“再过两个月满二十了。”桑贾伊老实回答道。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说道：“看来你以后不适合做国王。”
桑贾伊苦笑道：“秦兄，这和做不做国王有什么关系？”
我无语地摇了摇头，把包裹扔到他胸口，说道：“可能和做国王没关系，但和卖货有关系，你这样子，怎么卖货？”
桑贾伊看清这是自己的包裹，一脸苦涩地说道：“秦兄，你还真弄来了啊。”
“你先去洗洗脸吧，一会儿来我房间，我还有事要和你交代。”我说道。
桑贾伊抱着自己的包裹，叹一口气，回了自己房间。
看桑贾伊回了房间，我首先去找了秦章章和秦草，让他们一会儿来我房间吃早饭。
接着，我又去敲了敲小栾的门，结果半天没人应。我这才想起，小栾这时应该在后厨准备早饭。
最后我去敲了敲青蝶的门，她隔着门说她梳妆好后就来。
所有人通知到位，我就在房间里等着。
第一个来的果然是小栾，她麻利地把饭菜端上桌子然后坐好。
小栾坐下来，有些支吾地问道：“秦公子，你昨天……”
我笑笑，轻声说：“不急，等人齐了我慢慢和你们说。”
小栾点点头，不再多问。
青蝶是第二个到的让我有些意外，她简单梳洗后用一层淡淡脂粉遮掩了自己苍白的脸色。青蝶走进来，对着我和小栾略微颔首，然后落座。
然后是秦章章和秦草两人有些吵闹地进来，这两人为今天去哪里找秦二他们出现了分歧。
最后一个到的就是桑贾伊。
除了青蝶其余人都还没见过桑贾伊，他们都看向我，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桑，来，先吃早饭。”我招呼桑贾伊坐下，然后对众人说，“先吃饭。”
小栾三人相互看看，没多说什么，动起了筷子。
饭末，我轻声说道：“昨日，我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现在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你们了。”
众人人停下筷子看着我。
“首先，这位，”我看向桑贾伊，说道，“他是尼罗国的四王子，桑贾伊·辛格。”
所有人，包括青蝶都睁大眼睛看向桑贾伊，仿佛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桑贾伊带着尴尬的尴尬笑容朝着众人点点头。
秦章章咽了口口水，悄悄对秦草说道：“做梦都没想到我有一天竟然能和王族一起吃饭啊。以后出去吹牛的本钱有了。”
秦草也万分小心地说道：“我也没想到啊，咋办？我们刚刚有失礼之处吗？”
相比秦章章和秦草的窃窃私语，倒是小栾紧张地问桑贾伊：“不知道，我做的饭，你喜不喜欢？”
桑贾伊连忙回道：“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很喜欢。”
桑贾伊的赞同让小栾舒了口气。毕竟在座的都是第一次接触王子，生怕有什么冒犯。
“关于秦二和秦叔的下落，”我轻咳一声，将话题转过来，说道，“我找到他们了，他们在虎啸营。”
“怎么去虎啸营了？”小栾紧张地问道，“莫非他们是犯了什么事，所以被抓了吗？”
秦章章和秦草相视一眼，低下了头。
“他们没犯什么事，”我轻声说道，“就是去服兵役了。”
小栾皱着眉，说道：“小二不是服过兵役了吗？怎么又去了？”
我看了一眼埋着头的秦章章，说到：“因为要打仗了。”
“啊？”小栾大惊失色，慌张地问道，“怎么会打仗？”
“和尼罗国发生了一些事情，过几天就会发布战争令吧，”我苦笑着说道，“昨日我和武鸿义谈过了，他答应我让我做虎啸营的千夫长，如果不出意外小二他们应该会在我的麾下。”
“千夫长？”这次不只是小栾，连秦章章和秦草都惊讶地叫出了声。
我点点头，说道：“过些日子，武鸿义任命我为虎啸营的千夫长的公文就会下来，这件事，桑也知道。”
众人看向桑贾伊，他苦笑着点点头。看着桑贾伊的承认，小栾低下了头。
“这次是和尼罗国的战争，”我苦笑着说道，“桑，他是人质。”
众人看桑贾伊的眼神一下子从敬畏变成了愧疚和可怜。桑贾伊对突变的气氛没说什么，只是满脸的苦涩。
我对着秦章章和秦草说道：“你们俩也收到回营的命令了吧。”
秦章章点头，深吸一口气，说道：“接汉参将命令，五日后回营。”
“就……”小栾有些哽咽地说道，“就不能不打仗吗？”
“小栾……”我看着泪珠从小栾脸上滑下，轻声说道，“战争，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小栾抬起脸，已是泪流满面。
她抽泣着看着我，问道：“怎么就打仗了呢？小二那么傻，战场上他怎么办呢？”
“小栾，别怕，有我们护着他呢。”秦章章在一旁轻声安慰道，“有我们在，小二会没事的。”
“你们能保护小二，那谁来保护你们呢！”小栾站起来大声哭喊道，“为什么要打仗！打仗有什么好的！会死好多好多人！为什么一定要打！就不能不打仗吗！”
秦章章张着嘴，欲言又止。
这场战争的起因他们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不想告诉小栾，他们不想让小栾这天真活泼的孩子卷进秦家的宿仇里。
“我保护他们。”我知道秦章章他们的难处，于是开口说道，“小二，秦叔，章章，小草，他们由我来保护，我会把他们一个不落的带回来。”
小栾看着我，仿佛看到了救星，她跪下来，哭喊着：“秦公子你说你是千夫长是吧，能不能别让小二他们去战场？你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回来吧。”
我走到小栾身边蹲下，扶着小栾，为难地说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如果我放了小二他们，到时候武鸿义会判他们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这是死罪！到时候小二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被带到三军面前斩首示众。”
小栾的眼中充满了惶恐，她看着我，拼命问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对了，武大人！武大人是你的义父，他是镇抚使，秦公子，你能求求他吗？求求你了，秦公子！去求求镇抚使大人让他放了小二他们吧。”
看着小栾这快抓狂的样子，我握紧了拳头，咬着牙说道：“小栾，不瞒你说，我昨天是和武鸿义做交易去了，武鸿义用小二他们的命让逼着我做虎啸营的千夫长，如果我不去，小二他们昨天就会被斩首。”
听完我这话，小栾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嘴里一直喃喃着：“怎么会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沉稳地说道：“你放心，既然我接了武鸿义对我的胁迫，那我就会想方设法把小二他们带回来，小栾，请你相信我！”
小栾抬起头，双眼空洞地看着我，泪水止不住地留下来，她咬着嘴唇，轻轻点点头。
我不知道我的话对小栾能有多少安心的作用，但她这副模样我看着实在难受，不忍地叫道：“章章，带小栾回去休息吧。”
秦章章点了点头，和秦草一起扶着小栾离开了房间。
我站起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或许，不该和她说吧。”
“秦公子，”青蝶满脸担忧地看着我，问道，“你还好吧？”
我苦笑着点点头，说道：“我没事，接下来的这件事情是桑要做的，但我需要你的帮忙。”
青蝶看了看桑贾伊，又看了看我，问道：“不知我有什么事能帮上忙？”
“桑有一批药，”我说道，“我想让他在花街卖药。”
青蝶恍然大悟，轻声问道：“是上次那个药吗？”
我点点头，说道：“我希望你能帮帮忙。”
“卖药，倒是可以，”青蝶点点头，问道，“可不知秦公子卖药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我笑着说道，“为了去帝都做准备。”
“帝都？”青蝶有些吃惊，但也没多说什么，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你放心吧，我会尽量帮四王子的。”
“桑，有青蝶帮你，你卖药应该会顺利很多，”我对桑贾伊说道，“你一会去准备准备吧，那些人快醒了，他们现在应该是最需要药的时候。”
桑贾伊放弃似的叹了口气，说道：“你真是奸商。行，我先去准备。”
桑贾伊离开房间，房内就只剩我和青蝶。
“青蝶，小栾，还需要你费心了，”我轻声说道，“你们都是女孩子，有些事，我劝，没用。”
青蝶点点头，说道：“我会看着小栾的，不会让她做傻事。”
“战争，就要开始了。”我叹出一口气。
战争，我为什么觉得这个词如此的熟悉？就好像我很久很久以前，也经历过一场战争，那是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