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水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被同伴叫醒,同伴很激动地说,他们查到玲子的底细了,她是日本那边出了名的炸药学家,听说最近还研究出了一种微型的、但是极具伤害的炸药。
组织也下了命令,要活捉留田玲子。
沈清水从梦中抽出来,他有些怔愣,忽然问同伴:“教堂那边……是不是开始了。”
“你要去吗?你的照片在日本鬼子那边人手一份,你知道多危险吗?”
“没事,我会小心的。”沈清水推开同伴,利落的穿上衣服,“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全杀了。”
同伴拦不住,在后面担心的喊:“沈清水!你小心一点!”
沈清水到教堂的时候,宾客正在陆续往教堂里面进,他就站在教堂对面的那棵树后面,身侧的手紧紧地握成拳。
“你不怕死吗?那么多人都在追杀你。”
他的身边又传来一阵茉莉香,沈清水扭头,玲子就亭亭地站在他的身边。
这个女人,穿着水蓝色的旗袍,外面还套着一件黑色大衣,蹬着高跟鞋,竟然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沈清水瞬间将手放到腰后,然后就听玲子道:“不用拿枪了,你杀不了我。你们新的任务是活捉我,对吧?”
“你怎么知道?”
玲子抿嘴笑了,眼睛弯弯。
沈清水发现玲子今天很不一样,那种他之前见过的妖媚、冷艳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甚至还有一点属于少女的神态。
玲子伸出手,躲在树荫下,轻轻地抱住沈清水。
她笑着,在沈清水的耳边轻声说:“你别急,等今天过后,你能还见到我,我就跟你走。”
“还有……谢谢你,一直帮我照顾我娘。”
拥抱就十几秒,在沈清水反应过来的时候,玲子已经向后退了几步。
“你……”
玲子拢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从衣袖中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腕,上面布着青紫。
沈清水视线在那里顿了一下,然后冷笑说:“看来玲子小姐在日本人那过得也不怎么样。”
玲子垂眼看了一瞬,又扬眉,抬眼,她嘴角蕴着笑,侧头看对面教堂来来往往的人,道:“沈清水,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说完,她一步步向后退,又道:“沈清水,今天……很高兴遇见你。”
沈清水说不清心里面是什么滋味,他的手指动了动,怀里还残留着茉莉香,他应该恨的,可他现在却特别伸手想抓住她。
他站在树后面,人站得比树直,看着那抹黑色消失在教堂门口,看着渐渐增多的车辆。看着日本士兵拉起警戒线,把无关人员挡在教堂外。
他甚至还想起来,从他在上海见到玲子开始,玲子就一直单穿着旗袍,今天怎么忽然开始穿风衣了呢。
刚才抱着她,他的指尖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可是等不及他细想,他就听见“嘭——”的一声。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切都像是慢动作,可是发生得又那么猝不及防。
对面教堂的彩色珐琅玻璃崩开,火光伴着杂乱痛苦的尖叫声冲天而上,将苍白色的天染得嫣红。
他看到有模糊的飞溅的血肉,有一直在萎缩坍塌的教堂,他又仿佛看到了那栋戏楼,慢慢地、慢慢地变得矮小、细碎,最后变成一抔尘土,扬在艳红色的天空里。
就像他的那些过去,他心里那些隐秘的情愫,在这个时刻,于心底的某个角落,不停下坠。小时候的蝉声、水声、笑声,戏楼里的唱词、水袖、绸缎,一并于这火光中消失殆尽。
沈清水的心漏了一拍,他甚至感受到了时光在扑朔朔的远去。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玲子穿着那件碧色的旗袍,站在火光里,笑盈盈的向他挥手。
——我们查到玲子的底细了,她是日本那边出了名的炸药学家,听说最近还研究出了一种微型的、但是极具伤害的炸药。
——沈清水,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今天……很高兴遇见你。
……
他知道那个坚硬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炸药。
他忽然想起昨天匆匆翻窗逃走时,那一句轻飘飘到虚幻的话,此时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到他心上。
“清水哥,再见。”
这是玲子的告别。
在这个时候,他也才知道,玲子那一句“我知道”的重量。
她在用生命给那句话称重。
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天从嫣红慢慢恢复成苍白,沈清水才到这个弄堂里。
东北就剩下玲子的母亲一个人了,他把老太太接到上海来,在这里里买了一个小院,请了个看护,让老太太住着。
他站在门外,看着坐在门口小凳子上晒太阳的盲眼老太太,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倒是老太太灵敏,她颤巍巍地问:“是清水吗?”
老太太很兴奋,她招呼着沈清水进来坐,嘘寒问暖后,又抖着手拿出一个小布袋,她说:“清水啊,前天有一个丫头来,说等下次见到你,把这个给你,你瞧,我一直留着呐。”
那个布袋子上绣着小小的茉莉花,上面还萦绕着茉莉花的花香。
沈清水打开它,看到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茉莉花坠,还有一页纸。
那一页纸上,写的是炸药的配方。
“清水?清水?那个姑娘是不是你找的媳妇?你都这个年纪了,还一个人,你让姨怎么放心?清水?”老太太无光的眼睛呆呆的看着沈清水的方向,满脸急切。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也挡不住她好奇的神色。。
如果她还能看见的话,就会看到,那个学艺时被师傅打没哭、得知自己家乡被毁、父母双亡也忍着没掉一滴眼泪的男人,此时握着那一朵小小的茉莉花,捏着那一页薄薄的纸,站在这一方小院里,背后映着苍白辽阔的天,泣不成声。
如果早知道,他昨天就不应该对玲子说那样的话;如果早知道,他今天就应该多抱一会儿她。
如果早知道,他们还能一起平静的喝一杯茶,然后再问问她,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呀。这么多年……你累不累啊。
可是这下玲子真的,干净利落的走了。
沈清水很悲哀的发现,他们在上海见过那么多次面,都没有过一次平静的叙旧;他们明明有那么长时间,却来不及做一次完整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