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递过来一壶水袋,王楚瑶接过喝了起来,接着继续啃着硬如石头的干粮。
两人躲在一处荒地土坡上,王楚瑶从中午开始一路上没有吃喝,被叶琦峰拉着跑了一个小时便动不了了。叶琦峰本想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走路,谁知她一直拳打脚踢,不得已放她下来,这才想起女孩子没吃没喝大半天,只得跟她坐下补充体力。
干粮很硬,这种她平时闻都不会闻的食物,现在像是人间最甘甜的美味。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叶琦峰对她很是好奇,一个女孩子被绑了后第一反应是大哭大闹才对。原本他还以为要对这公主武力威胁下才能让她配合,现在看来是当时想多了。
‘我不是你们要的人。’王楚瑶不能说话,刚才见到叶琦峰在船头对着同袍用手势打哑语,于是用手语回他。
叶琦峰愣了一下:“你...”
‘真正的楚国公主,被你们杀掉了。’王楚瑶放下干粮回复,她实在咽不下去了。
叶琦峰从怀里掏出画像,继续比对一番:“少骗我了,这画的就是你!”
王楚瑶接过画像,看到这画上的人轮廓五官几乎和自己一样。她苦笑一下,如果自己真是公主该多好,不必经历那么多苦难。
她摇摇头,对着叶琦峰大张开嘴巴,打了个手语‘你见过公主会被拔掉舌头吗?’
叶琦峰有些震惊,难道自己真的...弄砸了?
‘小时候家里遇到一场旱灾,家里没有粮食,爹娘为了让我活下去把我卖去做丫鬟,然后就投井了。后来又被楚王府的相中,成了公主的贴身侍女。那楚王的儿子想要我身子,我不从大喊大叫,于是便被割了舌头。’
叶琦峰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所坚持的一切,他同袍付出生命换来的一切,竟是个笑话!成王的理想,江南百姓的未来,都因为一个敷衍了事的画师和爱慕虚荣的公主给断送了。
“不可能,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叶琦峰悲愤地抓着她的衣领,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个现实。
王楚瑶不说话只是摇摇头,眼角流着泪。随即拽着自己衣领的手松开了,他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月亮已不是全月,圆形的右侧被阴影遮住了点点,微风吹曳着荒地上的杂草。两人坐在明亮的月色下不知过了多久,各自想着心事。
一切都完了,成王的理想,战友的生命,自己几十年的努力,现在都化作泡影。唯一能做的,只有自杀殉国,保全成王的体面。
“你走吧。”一切都无所谓了,叶琦峰轻轻地对她说。
王楚瑶依旧坐在那欣赏着夜色,走?去哪呢?家没了,回楚王府是死路一条,这天地虽大,然而像是雨中浮萍的自己哪还有什么去处呢。
她摇摇头,向叶琦峰比划着手语:‘你耳口健全,为什么会手语?’
叶琦峰一生坚忍,如今却是脆弱之时,临终前向一个初次认识的陌生人吐露心声似乎没什么不可。
“我有个妹妹,天生是哑巴,小时候和她一起玩所以学会了。”
‘真好,她还有家人陪着。现在多大了?’
“我去参军两年后,老家出了洪灾,她淹死了。爹娘伤痛欲绝,当时我还在边疆没收到消息,后面等我接到消息回来,父母都已经病故了。”
叶琦峰说得很平淡,仿佛看开了一般。这世间珍视的一切都离自己远去,除了跟潘凤的兄弟友情还留存着,世上再没什么重要的了。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叶琦峰站起身,他打算直接向南回应天,如果遇到了追兵那便战死沙场,如果遇到了成王那就以死谢罪。
“你走吧,活下去,即使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叶琦峰把水袋和干粮袋都交给她“不要让你父母白死,活下去。”
‘那你呢?’
“我要迎接自己的命运。”
王楚瑶也站起来,她身上还带着那个在应天买的香囊,味道很淡,她很喜欢。
她把香囊取出来,递给了叶琦峰,两人指尖碰触的一瞬间,她微微颤了一下。
叶琦峰也不说话,把香囊放进怀里,用手语回了一句。
‘谢谢。’
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和猎狗的狂吠,叶琦峰拔出刀来,敌人黑压压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
“快跑!”叶琦峰转身对她喊道“给我好好活下去!”
远处的敌人靠近了,猎狗、战马、步兵和骑手黑压压的一团盖了过来,展开了一道攻击锋的扇面,犹如一股压城的黑云压了过来。
叶琦峰稳住身形双手举刀高过头顶,高声呐喊口号:
“大汉永平,百万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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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程先生盘问霍文亮一行。
他们赶到伏击点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清理,地面上只留有掩盖后不明显的血迹,往林中一探后发现藏住的尸体和马车。看起来是叶琦峰一行遇到变故,他立刻按照预案带着神机营的一队人马向北绕到老山东北侧的滁河边,终于是在刚才和霍文亮一行碰到了面。
按照霍的说法,是他们在渡口分成了两队,霍文亮带着大部队向东吸引追兵,叶琦峰一个人带着公主往被继续逃。但是现在一路走到凌晨三时却没有敌人追来,想来是他们哪里露了破绽被追兵识破,敌人竟是没上当,过了河向着正确的目标追去。
程先生阴沉着脸走了过来,拉着正阳走到没人地方小声说道:“成王殿下,现在的状况已然明了,对我们来说反是有利的局面。”
正阳甩开袖子有些斥责的样子:“叶将军不知生死,楚国公主落到他人手中,怎么反倒会是有利局面?!”
程先生知道他性子急,耐心解释道:“这件事情原本是我们做的,但是淮南王二儿子插手进来后,我们反倒可以把自己摘出来,声称是淮南国那边的责任!现在楚国公主想来已是落入他手,按老夫看来,他必然还会有后招。”
“他赵家二儿子劫路抢婚,难不成做完了楚国会饶了他?赵家会饶了他?”
“这点子纠在那是不好想明白,成王殿下,”程先生老道非常一眼就看明白了问题“这赵家二公子原本计划这么干是很危险不错,但是想通了就能理清楚了。他虽然劫路抢婚,但是楚国那边现在渐渐式微难以对抗吴国,他们必须要拉拢淮南,只要淮南还是跟他结盟,他才不管女儿嫁的是老大还是老二。”
正阳还是有些不解:“那他赵家内部乱成这样,淮南王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二儿子瞎搞?”
“这就对了,问题就在这!老夫敢肯定,这赵恒必是欺上瞒下私自带着亲兵出来,他今夜先截住公主,而后回去趁着家里人没收到消息,一举端掉兄长的势力,这样就算淮南王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把赵恒扶上去。”
“那现在我们该如何继续?”正阳想起自己现在最关心的人“我们该如何解救叶将军?”
程先生捋了捋胡须:“赵恒本以为自己计划天衣无缝,他想着劫完人便可神不知鬼不晓把事情按下来,淮南楚国都不会把事情捅破。他没想到会有我们插手,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殿下只需要假装无事发生,然后明日让应天的陈总兵过来巡逻一番,假装发现了这桩事情。
“只要事情捅了出来,赵家的阴谋浮现世人面前,楚国便不得不跟赵家决裂,朝廷也可以治赵家的罪!”
见程先生一直避而不谈叶琦峰,正阳有些急燥:“那叶将军呢?我们不能用完就把人丢在一边不管!”
程先生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叶将军已是凶多吉少。殿下此时还需以大局为重,丢车保帅才行呐!此时罢手不管还来得及,我们现在过河去救,如果撞上人了,到时恐会引火上身啊殿下!”
“岂有此理?如果将士们知道我是随时可以抛弃手下的人,还会有几人追随?”
程先生压低声音:“叶虽是忠勇可靠,为了殿下的大业有人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不要再说了,我心意已决!”正阳不再理他,向着人群走去“大家随我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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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找到了。”
几个手下小心翼翼地把王楚瑶带了过来,赵恒见状毕恭毕敬地走上去,行了个庄重的礼仪:“公主安好,在下乃淮南王之子赵恒。这伙匪贼目无王法竟敢劫持殿下,让殿下受惊了...”
王楚瑶没去听他说些繁文缛节,她看着一侧被捆着跪在地上的叶琦峰。那人衣甲皆已破烂不堪,肩部的伤口深可见骨,跪在地上头被布套蒙住,不停喘着气。背上、手臂上都是血痕伤口,沉重的喘息声渐渐变大,好似呼吸都非常吃力一般。
看着这个先是劫持自己,然后放走自己,最后保护自己的陌生男人跪在那里,她的眼角渐渐湿润起来。
“...请公主上马。”赵恒的话说完了,见她没有反应以为是吓呆住了,随即给两个手下示意一番“公主受了惊吓,你们扶公主上马准备撤离。”
一个人牵着马过来,王楚瑶不知道自己迷糊中是怎样上的马,她只是楞神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公子这个匪首怎么办。”
赵恒盯着叶琦峰眼神发狠,这个家伙在刚才的血战中像是一心赴死般,招招都是冲着要害以命换命的打法,招式套路多有军人的阳刚之气。他的手下虽然人多,却是些惜命的人,遇到这个强悍的家伙竟是被砍死两个重伤三个,他心爱的猎狗也被一枪崩碎脑壳。最后四十个人团团围住一起冲上来总算把他制服。
本来赵恒是想抓个活口看看这伙人背后到底是何方神圣,谁料得这家伙咬死自己是江湖悍匪,和公主情投意合所以过来截婚打算私奔。赵恒长这么大没笑过,听到这么个感人故事却是乐开了花。
他手上把玩着缴获来的遂发手枪,这玩意是军队才有的东西,握柄上的军规标识早已被磨平,问起那人来,说是自己早年从军,退伍后没有生计所以落草为寇。
见这人口风如此严密,赵恒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他缓缓走过去,从火药包里拿出一些火药填充进枪管。接着取出铁棍把火药压平压实,放进一颗圆头弹丸,动作很是熟练顺手。
手枪平举,对着被布套罩住的叶琦峰右脸颊。
“有遗言吗?”
赵恒心里有些惋惜,多好的汉子,如果自己手下有这样的悍将,何愁大业难成?可惜这人知道太多,他不能活着。
“曹嫩凉...”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带着血水飞溅出去,那人的头部像是遭了重击向后仰倒在地上。
‘不——!’王楚瑶想要喊出来,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挣扎着掉下马来想要跑过去,却被左右人拦住。
那人躺倒在地上,血水从被布套罩住的脑袋右侧不断涌出,流了一地没了气息。赵恒本想再补上一刀,见公主挣扎着哭不出声一般盯着这边,为了不留下太坏的印象还是上马走开了。
王楚瑶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这个世上唯一倾听过自己心声的男人,只是今天才遇到,只是个陌生人,如今却被处决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
血水淌了一地,倒映着天上皎洁带着淡淡暗黄的月亮。
那人的尸体无声地倒下去,像是在对王楚瑶无声地述说: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