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芙看着这个原本沉默的大叔此刻正滔滔不绝地往外倒着自己的往事,声音混杂着引擎的轰鸣听起来倒有点像篝火边老人在低声给小孩讲故事一般。这个大叔在此时卸去了他所有的武装,将最原本的那一面展现了出来。他不是遗忘者的领袖、也不是令空中花园感到棘手的敌人,而像一个找到了雁群的大雁一样,嘎嘎叫着诉说着他的往事。
有些东西在心里憋了太久,倒出来的时候就像沙子从指缝溜走一样。明知道会全部从手心溜走但你还是忍不住让沙子顺着指缝落下。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放松。
布鲁斯是一个标准的亚洲人,有着乌黑浓密的头发和四四方方的五官。听说他从小就在喜马拉雅山麓脚下长大,眼睛干净得就像那里的天空一样。那里盛产红茶、牦牛肉干、虫草,还有素白的冰雪。那里是人类少有的几处没有被过度开发的地区,就像一颗明珠一样光彩夺目。
布鲁斯每次提到他的梦想的时候,总会变得神采奕奕。他说等战争结束了他要回到那个他长大的地方去,他在那里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可以用来种茶树。到时他就每天采采茶叶,喂喂牦牛,偶尔还能爬爬雪山。
如果到时候渡边还活着的话他还打算给他送一箱正宗的大吉岭红茶。那可是世界三大红茶之一。
“渡边君有想过以后要干什么吗?”
布鲁斯就着火光看着渡边小口喝着杯中的热水。
这个问题还真难到他了。渡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他来参军纯粹是因为战争的原因,他既没有什么目的也没什么追求,只想好好活着。
“可能我以后会成为一名雇佣兵吧。”
渡边回答道。这也是他唯一能想到关于以后的出路了。他只想能好好活着,而活下去是需要本钱的。他只有军队教他的杀人本领,也许他以后都得靠这个吃饭了。
他们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前线人类正在节节败退,总有一天感染体会闯进他们这个小小的驻扎部来,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它们居然来得那么快。
那些感染体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闯进了他们的小屋中,帕弥什病毒改造了它们的躯体,让这些杀戮机器在零下几十度的低温里依然可以正常运作。战斗一直持续到早上,当渡边将弯刀从最后一个感染体胸口拔出的时候,驻扎部门口已经布满了报废的感染体。
在感染体冲进小屋发起突然袭击时,那个原本有些傻呆呆的基诺居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筋肉虬结的身躯跑起来就像一只成年犀牛那样势大力沉,他的怒吼震得屋顶的积雪纷纷落下。
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他们赢得了反击的时间。在他傻傻的脑子里,这些人包括总是欺负他的乔都是他的伙伴。有人要威胁他的伙伴,就要承受他所有的怒火。
还有一个牺牲的人就是乔。这家伙虽然平时总是嘲笑基诺的愚笨,但其实他也是最关心基诺的。因为基诺是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表现出一丝不耐烦的人。不管他如何嘲笑他,如何欺负他,他总是在那里呵呵笑着。但是那个人死啦,在他面前死得透透的,最后他还在想着伸出手来跟乔击个掌,因为他帮乔挡下了致命的金属刃。现在没有人在惯着他了,再也没有人对他那样傻呵呵笑着了。他冲进了感染体堆中,被它们瞬间刺穿了身体,扩散开来的火风也将他周围的感染体全部席卷了进去。
脆弱的人体根本就无法阻止这些发狂的机械啊,但是上级传来的命令却让人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那个尖嘴猴腮的分区长居然要他们坚守这个驻扎部,理由是有一批重要的货物正准备运往空中花园。究竟是什么重要的货物啊,居然要他们在这里白白送死。但是这是上级的命令,而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于是他们又从白天战斗到了晚上,一波又一波感染体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们的营地,昔日一同嬉笑怒骂的战友逐渐都变成了地上冰冷的尸体。
“里奇、马丁、唐璜……”
渡边轻声念着这几个名字。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无法感受到那个时代在全人类之间蔓延的巨大绝望。不断地后退,不断地后退,从内陆撤向沿海,从赤道撤向两极,从地表撤向宇宙。那是一场看不见尽头的逃亡。不知道终点,不知道目的,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绝望得令人心碎。
布鲁斯最后是在他的怀中死去的。一柄金属刃贯穿了他的左肺,鲜血还没流出来就结成了冰。他紧紧抱着布鲁斯的身体,想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体温去温暖他的身体。但是布鲁斯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渡边君,我就要死啦。我已经回不去啦。”
鲜血不断从他嘴里涌出,在嘴边凝结成红色的冰晶,体温正在迅速流失。
“可是渡边君还不能死。渡边君是白狐啊。白狐可是这片雪地的精灵,它们是不会被暴风雪打败的。”
布鲁斯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他在想什么对不对?他早看出来渡边其实就是一只徘徊在雪原上的白狐。自由的,也是孤独的。朋友对他来说其实根本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布鲁斯还是把他当作朋友来看待。因为一只孤独的白狐漫步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他的内心会想着什么呢?但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要死啦。
渡边感受着怀里的身体正在逐渐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
“走吧,渡边君。不要用悲伤和停滞不前来哀悼逝去,让它们成为你前进的力量。”
布鲁斯将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廓尔喀弯刀交到了他手中,他最后一点生机也流逝了。
人真的好脆弱啊,一条生命就这样从他的指尖溜走了,走得那么干脆那么自然。真是的,甚至来不及让人感伤一下。
渡边将他重新放在了雪地上,静静站着看飞舞的大雪一点一点将他掩埋。血液甚至还没流出就结成了冰晶,他存在的痕迹都被这厚厚一层积雪掩埋了。
渡边点燃了一把火丢进了驻扎站的小屋内,将整座屋子连同那些回忆全部都付之一炬。炽热的火风烘烤着他的脸庞,渡边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寒冷过。寒意从他的心里涌出,流经过他的四肢百骸。
看着燃烧的烈焰染红天空,这只白狐也终于挣脱出了名为友情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