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
“鬼谷隧道?”
“朝歌那个鬼谷?”
几个存在于电视剧里的字眼叠加在一起,登上了新闻搜索的主页。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仿佛一页之间把“朝歌”这座沉睡在时间吐纳里的古城,从尘埃的被窝里拽了出来。睡眼惺忪的她,似乎刚刚意识到世界早已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
太行山下,一个普通而宁静的下午,一座普通而宁静的小城。淇河南岸的考古所里,秋雨的午后,阳光正好!
“你去过鬼谷隧道吧!新闻上说,手机在鬼谷隧道里,时间会自动晚一个小时,从隧道出来以后,时间又恢复正常了。”
“嗯。”
“后来说隧道那个手机基站校准时间的啥仪器坏了……说是磁场太强了,你说怪不怪……”档案室的小姑娘顿了顿,似乎在等着对方接话。
“嗯。”
坐在墙角里的那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神情专注地看着手机里的信息,似乎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小姑娘摊开手,做了个“无语”的表情,有点失望地说道:“你一会走的时候记得锁门,我先走了。”小姑娘扭头出去了,嘴里还囔囔着:“难怪36岁还没媳妇儿……”
宋灼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婀娜的小身板从大茶缸子飘出的雾气里消失掉了,赶忙知后觉地回敬了一个白眼。“子不语,怪力乱神”,宋灼从不把这种没凭没据的事儿放心上,他现在关心的是眼前的一块石碑。
上午,摘星台公园里的一块石碑计划挪到淇河边的朝歌公园。可职工在搬运的时候,发现以前修复过的地方又出现了裂痕和破损,随后又从碑座的缝隙里发现里边有些油布片一样的东西,于是,市文管局就决定先修复再搬迁。
宋灼——这个冷峻偶尔可以用“木讷”来修饰的男人,就是市里负责这次修复工作的研究员。
据县志上记载,这块石碑已经三百多年了,没有墓主人姓名,没有立碑时间,碑文又藏头露尾,扑朔迷离。因为碑上刻着“扯淡”两个字,时间一长,老百姓就干脆叫它“扯淡碑”了。
碑身高178厘米,宽86厘米,厚18厘米,碑座宽102厘米。高15厘米。全碑共刻111字:碑首上端一行横字“再不来了”,下面是两个醒目大字“扯淡”。正中竖刻“泰极仙翁脱骨处”。两侧分别刻着“翁燕人水木氏明末甲访道云梦修真事迹已详载甲申记矣予等不敢再赘翁”以及“生不言寿莫考其纪或曰一十有二纪卒曰然四空门人清碑首琴棋书画抱病老人立”。碑阴圆首处竖刻“碑阴”2字,正中竖刻“为善最乐”。两侧有一幅联语:“不负三光不负人不欺鬼神不欺贫”和“有人问我修行法只在虚灵自然间”。
扯淡碑经历坎坷,经过几百年的风雨,无数次的战争侥幸存活下来。原址位于八角楼西侧的祖师庙里。1948年,八角楼被国民党拆掉修了炮楼,扯淡碑仍安然无恙。20世纪60年代,拆了祖师庙建起了农机公司,扯淡碑就被扔墙角了,“破四旧“时,扯淡碑又躺在水井台上当井盖使。到了1984年,市里边把它请进了摘星台公园里,外面还加了玻璃罩。经过修复,扯淡碑除下端断掉一个“处“字外,其他部分基本保持原貌。
渐渐地,日暮西山,宋灼不知不觉有些饿了,他推开门,想出来透透气。
这时一辆蓝色的山地车冲进院里,一个用脚刹车的男人,在下过雨的青砖地上划出了三道完美的弧线。
“任中沄!”宋灼有点喜出望外,“你果然准时。”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从胸前的拉链里掏出一盒驴打滚:“快吃,一放就硬了,不好吃了。”
“这是‘稻香村’做的还是你们单位食堂做的?”宋灼打趣说道,一边伸手过去。
任中沄没接他的话茬,把驴打滚一把拍到了宋灼手上,径直走进了屋里。“这就是你说的那块‘扯淡碑’吗?”他猫下腰,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块巨大的石碑。
任中沄所说的“扯淡碑”此刻正静静的躺在靠着北墙的架子上,为了避免阳光直晒,四周的窗帘都拉了起来。石碑底座的一个带有“处”字的边角已经剥落,被放在旁边一个透明的整理箱里。
“按照石碑上刻的时间,应该是明朝灭亡的甲申年吧。一纪十二年,十二纪也就是144岁!”任中沄推测道。
宋灼走了过来,从衣服里掏出两颗话梅糖,给了身边的任中沄一颗:“工作室里禁止抽烟,偶尔犯瘾了就吃颗糖,我们这些做田野考古的,多多少少都有点烟瘾,不像你们社科院的,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喜欢喝咖啡。”
任中沄听出来宋灼有心揶揄自己,就回敬道:“我们所里刚进了个CT机,扫古董用的,哪天给你扫扫脑子。”
宋灼没有答他的话茬,用手在任中沄背上拍了一掌,斜着嘴角,微微一笑。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宋篙一直学的是考古,毕业后来到了地方上的考古所;而任中沄转学了文博,后来留在了北京的社科院。宋灼至今还记得,上学的时候,任中沄最爱问老师的问题就是——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我记得你说,原先在祖师庙的时候,墓碑下面有一口井,后来填上了。”任中沄岔开话题。
“对!我正打算往上边打一个报告,申请对祖师庙原址进行抢救性发掘,因为那边的地已经卖出去了,明年就要动土盖楼了。”
宋灼见任中沄看的仔细,拿起一个驴打滚匆匆忙忙嚼了两下,囫囵吞了下去,继续呜呜囔囔地给老同学介绍到:“石碑倒是普普通通……嗯、嗯……也没有赑屃驮着。原先……原先在八角楼西边的祖师庙里,北边是淇河,南边是卫河,西边是太行山,东边是大平原,周边遍布着商鞅碑、比干庙、荆轲塚、潞王陵和鬼谷。”
“风水宝地啊!”
任中沄凑到石碑的后面,仔细研究着碑阴上面的刻字,感叹道:“有趣的地方,有趣的石碑,有趣的老头儿——中国人都讲究盖棺定论,这个活了144岁的老头儿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中午的时候,我特意查阅了县志和1984年修复时的档案,据记载,祖师庙是个道观,第一任道长人称‘无药子’,真名无从考究,生卒年无从考究,明末到这里修道、行医施药。”
宋灼端起大茶缸子咗了一口,一饮而尽。
“不过,石碑上的字有古人的思维,也有现代人的意思,我始终觉得不是同一时间,同一个人刻上去的。《阙特勤碑》上的汉文和突厥文据考证就不是同一个时期同一拨儿人刻的,而且意思也大相径庭。”
“我也认为有这个可能。不过话说回来,有些古代的东西不用那么较真,我记得史诗《摩柯婆罗多》里描写的俱卢和般度大战,双方死亡人数有‘16亿’!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真真假假,你们的工作不就是去伪存真嘛。”
“哦,对了,你手机里不是说有本裹着羊皮书吗?”任中沄眼中流露出期待的目光。
宋灼朝对面靠墙的桌子努了努嘴:“经过分析,羊皮卷的材料基本以小牛皮,羔羊皮为主,甚至还有一部分竹鼠皮。”
深秋的午后让人有些犯困,宋灼慵懒地靠在桌子角上,从背后取出来一双白手套递给任中沄。
“拿出来的时候,一共是两本,外边用桐油纸包着,保存的算是比较完好。”宋灼有点得意,就像两本书是他亲手从“石碑”里接生出来的孩子一样。
任中沄撸起了衬衣袖子,接过手套。自己刚听说的时候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现在,两本书卷静静的躺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因为中原地区的考古史上极少会出现羊皮书,尤其是这么完整的。
由于长期由桐油纸包裹,两本书比较平整,有十六开大小,没有多余的装饰,封面有被油脂浸入的痕迹,像是玉石长年累月形成的包浆,前后两根皮绳散开在左右两侧,应该是被人打开过的样子。有时候,这种古代的东西会弥漫着一种磁场,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在慢慢涌入,或者被吞噬,过程相当缓慢,就像馒头发酵一样。
任中沄无不感慨的说道:“中国古代除了纸以外,还有甲骨,竹木,丝帛。此外,石头书也比较常见,凤翔石鼓、开成石经、清乾隆石经都是刻在石头上的。还有贝叶,在古代,西双版纳傣族人,用一种叫“贝叶棕”的棕榈树的树叶刻写经书。而用羊皮书写的反而不多,这种材料更多见于地中海地区,中国或者中原地区并不常见。”
他谨慎的坐在桌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羊皮卷”边缘残留的桐油,尽情享受着时光在尘埃里的吐纳与呼吸。
“石碑里藏书,又不是啥新鲜事儿,‘鲁壁藏书’不就把书给糊墙上了吗。而且还改变了历史!”宋灼说的斩钉截铁。
任中沄欣喜地问:“你能确定这两本书也能改变考古史吗?”
“谁知道呢!比如《竹书纪年》吧,敢说敢写,也只是孤证,价值有限。这两本书呢,我大致翻了翻,没写书名,没有序也没有拔,两本书最后一页的左下角都写了几个字——桃花石记”,此时宋灼略微有点疑惑的语气。
任中沄翻到书的后边,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几个字:“桃花石?”
“这‘桃花石记’是什么意思,是有个地方叫桃花石,还是一个人叫桃花石,还是像《石头记》一样是个书名?”宋灼有些不解。
迟疑了片刻,任中沄喃着嘴若有所思道:“是不是中国的意思?”。
桃花石——很特别的称谓,是Taugast、Tabgatch等词语的音译,在历史学中,“桃花石”有一个特殊的意义,就是指代中国,最早流传于东罗马、阿拉伯以及突厥人当中,直到现在,一些中亚民族的语系里还用“桃花石”来称呼中国。
宋灼一拍大腿:“说不定还真是,写羊皮书的可能不是中原人或者中国人,‘桃花石’可以从侧面印证这个观点,也许‘羊皮卷’的主人并不一定就是‘扯淡碑’的主人,也许……也许它们只是后人藏在石碑里的。”
任中沄下意识地用鼻子凑近羊皮书,闭上眼使劲闻了闻,然后一脸满足的说:“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我就是想看看,这书里写的是啥,是不是真的‘扯淡’。”
说罢,任中沄把书翻到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