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月牙儿在这里,在这里——”清亮的童声让微芽迅速收起面无表情的轻叹,改而流露出母性的温柔和浅笑。
“月牙儿,娘在这边。”起身到门边,微芽看着女儿小小的身躯颠颠簸簸地跑来,天,她好想带着她一块儿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啊。
“娘,娘,月牙儿有好东东给娘哦。”不知分寸的狠狠撞击,月牙儿冲到了微芽的怀中。这也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了女儿的存在,以后她不在身边,她又该是如何的想念呢。
“哦,是什么,让娘看看。”牵着软软的小手进门,微芽与女儿对视,想要在最后把女儿的容颜一点一点地刻在心里。
“是这个啦,爹爹给月牙儿的。娘,好不好看?”还是圆嘟嘟的手伸进衣衫,拉出一条细线,垂着的坠儿是一个黑玉的月牙儿,就像她的名。
算他有心了,还会想着女儿。这就够了,希望以后他能待她如一,不要因为迎进了新妇而忽略了她。
“好看,就和月牙儿一样呢。那月牙儿有没有谢谢爹爹呢?”
“有啊,月牙儿还在爹爹的怀里撒娇呢,可是,爹爹的脸脸把月牙儿刺得好痛哦。娘,你要告诉爹爹,如果以后爹爹的脸脸还会让月牙儿痛痛的话,那月牙儿就不给抱啦。”
“月牙儿乖,不可以生爹爹的气。今天留下来和娘一起睡,好吗?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不曾抱着月牙儿入眠了,你祖奶奶那里入睡之前,会给月牙儿讲讲童趣的故事吗?”真可笑,女儿是她的,她却不能亲自抚养,在这个牢笼里,她连身为娘亲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好啊好啊,月牙儿好想好想和娘一块儿的,可是……娘,祖奶奶那里会不会派人来把月牙儿带回去呢?”兴奋的小月牙一想到祖奶奶的样子,小脸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她不要再被罚跪了。
“这样啊,那……月牙儿还是回去吧,娘不要月牙儿受到委屈。”不舍啊,可那又怎样,她到底是明府的小小姐,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她的强求,只会让她可怜的月牙儿再多受一次苦罢了。
“嗯……娘?”闷闷的声音极力地掩饰,她到底只是一个孩子,现在就对她这样要求,会不会太严厉了?
“嗯?”明府的小小姐又怎样,顶着这样的一个光环,才三岁多的她就必须舍弃玩乐,而将自己束缚在成天的道德礼仪上,成为下一个明老夫人吗?
“娘,月牙儿把这个送给你,好不好?”这样娘就可以时常拿着它想她了,最好娘也送她一物,这是不是就是书中所说的“睹物思人”呢?
“那是你爹爹给你的,你怎么可以将它送人呢?”
“可是,月牙儿每天只有在晚膳时分才能见到娘,月牙儿想娘的时候,又不能说出口。月牙儿只是想把这个给娘,让娘想月牙儿的时候,看看它,看它就是看到了月牙儿嘛。娘,你也给我一件你喜欢的东西,好不好?这样,当月牙儿想娘的时候,看它,也就会想到娘了。对不对啊,娘?”那样天真的诉说,勾起的何止是她为娘的泪意。
“好……”努力压下哽咽,微芽终于忍不住将女儿抱在怀,“好,好,娘把最喜欢的这副耳环给你,你可以天天带着,想娘的时候,去看铜镜,你会看到那里有娘的影子。”留给她的,只剩下那镜中摸不到的影子了。
月牙儿,是娘对不起你!
“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月牙儿让您伤心了?”
“不是不是,娘只是……只是……看到娘的月牙儿……那么小……那么得懂事……娘……娘是高兴……”眼泪何时夺眶而出的?她不应该在女儿面前失态的!
但,反正她已经决定离开,不再受到明府大堆规矩的束缚,让她任性一次,让她放纵吧。
颤抖的手抚上自己的耳,左边,右边,“月牙儿,娘把这个留给你了。要记住,如果觉得自己不快乐,那就不要压抑,不要学娘一样。你要知道到底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不要盲从,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再放手,无论挡在你面前的有多困难,一定要坚持,这样,你才会快乐,才会幸福。”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却因为一场错误而浪费了四年,抹煞了快要找不见的自己。最单纯的心毫无防备地被撕扯,染上了漠然的冷情,强迫着自己学着无懈可击的伪装。
用四年,她从一个禁锢的牢笼到另一个好不逊色的豪华府邸;用四年,她从一个满载希望的女孩变成一个只会装点门面的少夫人;用四年,她从一个爱恋自己相公的女子到现在的麻木不已。
她这四年,饱尝人与人的冷与悲,体会人与人的狡诈与阴谋。这四年,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看清了这世间的冷暖,不再依赖,学着坚强。
她要重新站起来,就像纯絮一样。
席纯絮,她儿时的玩伴,就隔了一堵墙,两个遭遇相同的女孩因为一个纸鸢相识,相知。这是一个秘密,属于她们俩的秘密。
只是纯絮懂得掩饰,知道分寸,她从来就不会让自己处于不利的一边。连带着两个月前的嫁人,她也用上了心机,遥远的西方大漠,她顺利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席家,只要计划没变,现在的她应该甩掉迎亲队伍,逍遥自在了。
她羡慕,她祝福,她也渴望自由的呼吸。
她不欠明府什么,是他们容不下她。不是她狠心,除却女儿以外,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值得她恨。只是,太累了。不争不闹的结果是什么,是加速她的离开,坚定她的决心。
没多久女儿就被带走了,她甚至来不及和她告别,就看不到她小小的身影了。分离在即,那一点点最后的不舍也割去了,她真得无所谓了。
库府,那一个她急欲逃离的地方,她是不会回去的。她所能带走的不多,如果以后一个人生活,那势必需要以自己的劳力去换取日后活下去的银两。
她会什么?
一十九年来,从来就是被动的接受,从不曾替自己去争取些什么,以后,会很苦吧。握紧了手中的月牙儿,微芽逼下再次泛上来的泪。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以后会习惯的……一个人,要记住,只有一个人了……
将一切深埋,从头开始吧。
夜,临。
明府灯火通明,是晚膳了。
明老夫人上座,一丝不苟;明庸谐右下首,中规中距;月牙儿在对面,也不会打破用餐时分的静。这一家子,千篇一律,既是少了她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还不是照样吃他们的。
她不过让小雅带话,一句身体不适,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关注,是她的心放不下,是她太强求了。
毕竟,四年的岁月,她想遗忘,已成习惯的定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去的。是一年,还是两年,甚至更久?
一个轻简的包袱,一抹孤单影只,站立墙头。
回眸,人影攒动,有素的脚步声穿梭于沿腰回廊之间,明府,正式进入这一日的夜。
而她,影动,消失于墙的另一头。
何时,他们才会发现她的不告而别呢?
何时,他们才庆幸着而着手准备明府又一次的喜事呢?
不用费劲猜想,她的退离,正好让老夫人有借口将刘雪韵扶正,不出多日,明府的新任少夫人就会出炉,在人们还再对她的离开窃窃私语之时。
不想了,不想了,既然走到这一步,她就决计不可能再回去了,再想,徒增伤感罢了。以后的路很长,风风雨雨等着她去闯呢。
难得的清闲,一路上,大部分的人都归家了,少了熙熙攘攘,独特的冷清留给她一人,在看似萧条的路上,只有那一弯悬挂在天际的笑脸在鼓励她,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春末了,凉意的晚风瑟瑟,微敞的衣缝给了调皮的它们捣蛋的机会,渗入丝滑的肤,不觉得寒,反而更为清醒了。
痛楚,一波接着一波,从下腹蔓延至周身上下,虚软了无力的身,脚步越发得缓慢了。
她不曾料到,药效会发挥得这么快,她甚至还没有找到今天的落脚处。不行,她不能在离开的第一天就倒下,那,以后更艰苦的日子要怎么过?
她可以的,可以再忍一忍,只要离开泰宁,到哪里都好,只要让她离开泰宁!
可是,她好怕,她不敢看自己,只好牢牢地抓住那个小包袱,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流失,一滴一滴地,生命就要消逝在她走过的路上。
她亦不敢回头看身后的路,她怕看到红色的血痕,遍及了那一条看不到头的石板路,凹凹凸凸,曲折蜿蜒。
月牙儿躲开了,不忍看到她的惨状;厚厚的云层积累了大量的水汽,是她的泪珠,代替她已经流不出的泪,淅淅沥沥地,轻打在路上,叮叮咚咚,正好冲刷了她遗留的痕迹。
雨水模糊了她的眼,浸湿的衣裳沾着皮肤,不舒服,更拖重了她的脚步。已经是极限了,她走不动了,是福是祸,让老天爷来决定吧。
她不想认命,所以又蹒跚了几步,好像有座楼在眼前晃动。可是,她不能确定,或许只是幻象吧。
累了,再也走不动了。
双腿很配合地一软,早已摇晃的身子如柳叶飘絮般禁不起一点地风吹雨打,重重地扣了下去,眼,不慎甘心地闭上了。
手顺势一甩,小小的包袱已在几米开外……
雨继续下着,不停,哗啦啦地,有增大的趋势。
纤弱的身影倒在路中央,不动了。
很久很久,天快亮了,那虚幻的楼,大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