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餐桌上每一粒饭渣都不可逃避地被林之下的瞳孔放大成巨大的苍耳。
长长的刘海骚动着林之下的眼睫,痒得难受,林之下端起碗来,透过梳齿般一明一暗的孔隙,看到林奕专心致志地扒拉着饭菜,好像并没有要责备自己的意思。
林之下站起身来,把碗筷极轻极轻地落在一起,又极轻极轻地搁在碗池边。
“之下。”林奕突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林之下手一抖,一根筷子顺着碗边掉到了地上,才让死寂的厨房好歹有了些响动。
“什么事?”
“把碗洗了。”
林之下背对着林奕闭上眼,把嘴唇拢成O形,缓缓呼出一口气。
“怎么啦,叹什么气啊?”
“没有啊。”
水龙头再次拧到了最大,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就停止了声音。
终于逃离了父亲的视野。
02
林之下关上卧室的门,打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刚刚咬得发白的嘴唇慢慢恢复了一些血色。
夜晚的风虽然爽气怡人,但总携着一股冷廖的哀愁,就和夜晚的颜色一样,那么伤感。
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小,断垣后的几个高中生大概已经各自回家去了。
林之下把挂在窗沿下的13只彩色的千纸鹤摘了下来丢进抽屉里,推抽屉到一半,又拉开来拿出千纸鹤,一个个压扁了装进一个淡黄色的牛皮纸信封里,压在抽屉最下面。
03
白寥寥的天光透过蒙灰的窗户,盖过了桌角台灯发出的微不足道的黄色光线。林之下手里握着的笔的笔尖滚珠渗出墨黑的油水,在作业纸的最后一行游走出符文一样奇形怪状的字迹。
“之下,快点,该去上学了。”
林之下在朦胧中听到林奕砸门的声音,努力睁开眼看看墙上的挂表,离上课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了。林之下立刻惊醒过来,胡乱地把纸笔书本塞进书包里,跑进卫生间梳洗。
“之下,洗漱完了?来吃饭。”林奕泰然自若地说着。
“不吃了。”林之下随手扯了一件外套,转身就冲出了家门。
刚一出门,一道凌冽的冷风就钻进了林之下单薄的衣领和袖口,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像突然跳进深夜里冰冷的大海中一样,林之下强忍着倦意和寒冷,不停地跑着。
终于赶上了最严苛的巡视老师的最后一次喊话。
“快点快点,跑起来!跑起来!那个女生,怎么慢得跟个蜗牛似的,快点!”
04
一早上都昏昏沉沉地,困乏中还夹杂着说不出的难受,林之下感觉身体的温度骤然下降了。
额头上的青筋一松一驰的蹦跳着,像是被唐僧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两个太阳穴像被巨大的铁钉插在里面,有一把锤子叮叮当当地往里敲打着。
不过倒也是一种有趣的感觉。
至少这样也算是一种无聊的快乐。
林之下伏在桌上,用发冷的手指摸摸渐渐滚烫的额头,渴望两者可以像互补角那样简单地达成180°的平衡。
上眼皮如同一个浸水的棉衣,重重地摔了下来,砸出一片空洞无边的黑暗。
从黑色中洞悉出一线光来,于微隙中绽开,是以察觉到了生命的存在。头顶上掠过的白色弧度,是七色汇成的光子,从窗外打了进来。
“妈?”林之下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半靠在万容的怀里,万容举着勺子从瓷碗里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吹,送到林之下嘴边,满面慈祥的笑容。
委屈,惊诧,怨恨交织成一种复杂的感情。
“妈,你去哪了?!这么多年你去哪了?!”林之下的泪水一瞬间喷涌而出,哭喊着紧紧抱住了万容,“你干嘛我生病了你才回来啊,妈!”
一切的形象,一切的姿态,都可以全然不顾。
小时候每次发烧的时候,都是母亲侧坐在床边,无微不至地陪侍着自己,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必担心。
洛亿所无法比拟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林之下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母亲,可万容的身体霎时间就好像和棉花一样,坍缩成一团,从眼前消失掉了。
从黑色中洞悉出一线光来,于微隙中绽开,是以察觉到了生命的存在。头顶上掠过的白色弧度,是七色汇成的光子,从窗外打了进来。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站在床边,后面还有班主任,林奕。林之下这才看到自己刚刚紧抱的“母亲”,不过是一床软绵绵,毫无生气的被子,灰白的枕头在眼角的位置沾染了一些水渍。
呵!做梦,我简直是做梦,林之下心里咒骂着自己。
林之下翻过身去,用发丝掩盖了枕头上的水迹,把被子掀起来蒙住了脑袋。
蒙蔽了伤痛,隔绝了自己。
梦境和回忆以复杂的缠绕态纠结在一起,再次惨淡地勾勒出一幅幅黑白色的影像。
那是初中放暑假的日子里,接到林奕接二连三的电话,万容才允许林之下回到林家半天时间。于是芳华终于有机会不停地给林之下夹菜,林之下像个生人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不合口的饭菜送进嘴里,嘴上还连连道谢。
“奶奶您吃。”
油腻的酱鸭肉在林之下的口腔中翻涌出阵阵恶心的感觉,像是夏天垃圾桶里发臭的西瓜汤汁,又像是刺猬,壁虎这样的动物搁置许久的尸体。
老头林筠端着酒杯一杯一杯往肚里灌,脸上的红晕从酒窝开始泛滥开,于是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说出来一句话:“之下改姓了没啊,是不是姓万啦?”
“万之下?”林之下还记得在自己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有些蹩脚的名字,似乎还有写意思,万人之下?呵,现在看来,自己已经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作贱到万人之下了。
那时候在林家最开心的事,就是午饭后能和父亲一起讨论一下那些复杂的物理化学题。
林之下一直觉得父母是一对蛮不错的文理组合,如果父母同居的话,自己的成绩肯定不会差,可那个时候连父母离婚了都不知道。
那通意想不到的电话是在午后响起的,电话那头是万容的声音:“你回不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就住那吧!”
这里芳华不停地留着她住一夜,那头的母亲不满地催促着她回家。
不敢叫嚷,不敢发火。
无处述说的委屈像一粒种子埋在林之下心里,短短几秒钟就蔓延成根深蒂固的仇恨,怒怒地冲上不停地生着。
就像是被成人世界婚姻规则所玩弄的玩具,附属于一个叫监护人的东西,不过是任由摆布的长着两条腿的机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