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站台到邻接的另一个站台，再原路返回，列车每次出行都只携带这么点能源。帕克斯乘坐的这辆列车在站台上耽搁了太久，车头的电瓶漏电良多，结果，在离站台还有一里地时，列车趴窝不动了。
帕克斯不慌，他已经能透过车厢上的孔隙看到前面站台的光亮，而残疾的VI61麻烦大了，它有一个棘手的敌人，还有一段遥远的路途，各种战术的可行性估算都是0，而把这个人类的身份从敌人变成中立的话，还有那么一点存活几率。
帕克斯看到爬虫用残骸拼出“SOS”的字样，问它：“你想让我带你出去？”
爬虫没有举动，他脚下的圣甲虫把头在地上敲得“得得”响。
“是你在指挥它们？你就是那个戴着王冠的国王？”帕克斯用幻象中看到的东西向圣甲虫提问。
VI61判断出这是个一般疑问句，平常的回答只有”是“和”否“，更合理的做法是让人类对”国王“做出详细的解释。但这个人类脾气不好，用问句回答问句可能激起他的攻击。
在分析“王冠”与“国王”的含义后，它觉得这个比喻用在自己和低级机器虫之间较为合理，便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
这下帕克斯知道自己为何会打砸它了，这东西就是爬虫大军的指挥者，在他的大脑注意到之前，本能一样的杀戮意识已经做出了正确的举动。
“那你在这等死好了。”帕克斯对敌人并不抱有同情心。然而嘴上是这么说着，手上却把它抱起来。并不是帕克斯想开玩笑，只是他的能力在起作用。
“那好吧。”帕克斯自言自语，他猜测自己是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就是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时不时跟他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现在一个强大而嗜杀的人住进了他的身体，可能这就是他能力的本源所在。
有机会的话必须找医生诊断一下。
帕克斯携带VI61走过烟尘弥漫的轨道，脚下的废铁垃圾叮当作响，他弯下腰在里面检查，发现绝大多数垃圾都是机器残骸，还有微量不明物体，没有空罐头之类的生活垃圾。看来这片地方是好久没有人来过了，附近唯一听得懂人话的，就是怀里冰凉凉的机器虫。
前面的站台和身后的那个陈设相似，但站台上层的设施要丰富而宏大得多。
它的前身是地铁交通枢纽，负责地铁的运行调度和维修，由于年久失修，垮塌了一半，只剩下维修车间在运转。
定居于此的机器虫把大部分的设备拆除，只留下能用于维修同类的部分，多出的空间全部用于铺设电缆和堆放有用的零件，先前来过的圣甲虫还布设了自动信号网络，用于指挥爬虫进行日常维护。
为了节约电量，这里保留最低限度的活动，闲置的爬虫全部关机，送到废铁制成的架上贮存，活动的爬虫则忙碌地爬上爬下，试图完成无穷无尽的任务清单。
帕克斯从楼梯上来，惊奇地观察这个属于机器虫的地底王都。它昏暗寂静，是破败中重生的秩序。不眠不休的居民用锈迹斑斑的废铁架设起擎天柱，支撑那摇摇欲坠的穹顶，将危楼化为堡垒。
不知历经多少困苦，人类的废墟被建造成机器的乐土，凶恶的沙尘暴镇压了地表，数万只机器虫却得以在宁静的地下安睡，坚决地执行末世后的逻辑：努力存活，等待时机。
对VI61而言，这算是到家了。它遥控着尚能工作的播音喇叭，用低沉嘶哑的机械音向人类表示友好，“欢迎来到二区U98号站台，我是这里唯一的主管VI61，请将我接入车间二层的终端，我会向你展现通往地表的道路。”
“我凭什么相信你。”帕克斯觉得还是把它的命握在自己手上比较牢靠。
“不信任的结果估值对我们都有害处，我认为你能赞同这一逻辑。”
“那好，给我找个炸弹，你要是有动作我就炸掉这里。”
“你已经毁——了——这——里——”VI61调动几十只爬虫，在帕克斯前面的地板上拼出一个不满的表情，“你的到来已经造成了巨大损失，我只是在执行第三号止损手册的第二十七条令。人类，你的态度仍然是‘不信任’，谈判将进入僵局，我的第一选择是武力征服。”
这样下去的确对他们都没有好结果，帕克斯决定信它一回，如果这家伙真的有动作，他的杀戮意识肯定会有更大的动作。
车间二层是由大量废钢条扭在一起组成的小平台，上面摆了几台终端，还从天花板上吊下一块巨大的荧屏。VI61指导帕克斯把数据线扯过来，再让爬虫把荧屏的电源线接好。数秒之后，它把意识转入整个地铁站的数据网络内，在荧屏上投一个中年成功人士的图像，作为和人类交流的形象。
“人类，表明你的姓名和来意。”在意识躲到安全的地方之后，VI61的语气硬朗了很多，喊话时喇叭里的杂音都消失了。荧屏上的人随着它的语音动着嘴唇，但也只是在动嘴唇，看起来非常诡异。
“斯帕克，来这儿找东西。”
“斯——抱歉，人名语音库中缺少相关登记。人类，你在寻找什么。”
“找值钱的东西，找前往地表的出口。”
“钱，钱，钱，错误，缺少估值系统。出口，出口，错误，缺少人类通道记录。”
“我看你是在耍我。”帕克斯握根铁管在手里，对着荧屏里的人像做出威胁姿势。
“请稍后，历史路线查询中……查询无效，开始制定新路线。新路线已建立，人类通过成功率为95.6%。人类，我已帮你找到出口，值钱的物品无法确定，请你根据自己的系统进行查找。”
“不找了，我要马上离开。”帕克斯把铁管放下，准备动身离开，待在这个充满爬虫的地方实在让人不快，他的制氧剂也消耗过半，能早点离开，就早点离开。
VI61沉默一阵，说：“我无法越过人类安全保障条例，当前地表状态为，致命。警告，无法发布第253290号路线，这违反人类安全保障条例。请问，是否需要我将你的身份更改为‘敌人’或者‘机器’以绕过该条例。”
“那就‘机器’吧。”
“错误，路线对象禁止设置为‘机器’。请在设置机器参数后，重构路线。抱歉，绕行失败，请等待地表状况好转。”
帕克斯万万没想到一台机器居然这么难应付，可惜他知识水平不足，只能被VI61吊着鼻子走，就算把这里砸了，也没法从这家伙嘴里套出路线来。
若按它说的做，恐怕等不到地表情况好转，他就憋死在这儿了。
VI61看到他在屏幕前来回走动，面罩之下满脸的不安，提议说：“检测到你的情绪为愤怒，烦躁。为了你我安全考虑，请让我缓解你的压力。”
“压力？我的氧气压力一直在掉欸，你还想来缓解？”帕克斯指着人像的鼻子抱怨道，然后在铁管编成的台上坐下，心想如果自己躺下睡一觉的话，会减少很多氧气损耗。
但这里的地面堆满垃圾，冰凉刺骨，还有这个随时能下杀手的机器，怎么睡？
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自己找路线时，几只爬虫跳到他的肩上，正当帕克斯要伸手去拍时，爬虫已经完成了动作，四散逃开。
VI61解释说：“先前的人类留下了一些固体制氧剂，已装入你的供氧装置。人类，请检查你的氧气压力，务必不要摘下面罩，这里的空气对人有害。”
“唔。”帕克斯看到逐渐回升的氧气压力，对这个机器突如其来的好意有些不适应，但还是出于礼貌地回复一声“谢谢”。
“人类，你的压力指数未得到缓解，请选择其他的排解方式。”
“好吧，看来你不会消停。你说我把这里毁了，我怎么把这里毁了？”
“此据点遭到你的入侵，我却要帮助你离开。根据其他据点反馈，据点被人类入侵后遭到毁灭的几率为，百分百。在你离开后，我将只有十二小时的逃脱窗口。”
帕克斯打个哈欠，轻轻摇头，否定它的说法：“绿宝石早已经知道这里的坐标了，只是还没有上报。”
这一信息着实把VI61惊到了，对帕克斯的面部分析表明他没在说谎。
如果这里确实早已暴露，那么它先前的很多判断都要被推翻。VI61原本还计划着屯兵此地，择日修建前往地面的便捷通道，袭击过往的绿宝石车辆。
为了这个目标，它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设计出可以飞行、远程射击的飞虫部队。对一个AI而言，像这样的设计堪称创举，它为之自豪不已。但现在看来，已经做过的，和计划要做的，都毫无意义，它们每时每刻都面临被大炮轰上天的风险。
VI61真的舍不得这间工厂。这里电力充沛，零件充足，不断有新的爬虫因为空降失误落在附近的地表，给它们补充新血。调用人类的说法，这里人力物力充沛，是个干大事的好地方。
从它自身而言，这里屯兵三万，又无人监管，异常安全，极度自由，是它独有的天堂。
但这里暴露后，就没什么天堂可言了。VI61决定放弃未来的所有计划，等把这个人类送走，就赶紧上列车，溜到下一个健在的站台去——哪怕要冒着翻车的风险，在遍布垃圾的隧道内兜圈圈。
“人类，感谢你的情报。”VI61第一次对人类表示感谢，尽管是个敌人。
“感谢的话不如拿些实在的东西来。”帕克斯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的重要意义，伸个懒腰，开始调侃VI61：“真没什么值钱东西？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谎。”
“脱离事实、凭空捏造的事件会存在漏洞，任何对漏洞的弥补都会产生更多漏洞，直到运算速度不足以跟进。我，得出结论：说谎是无意义，无价值的。”VI61说话时，荧屏上的人显出傲然的表情，好配合这大量计算得出的金科玉律。
“你知道人类怎么撒谎吗？人类才不会试着补全漏洞，只要洞漏得够小，其他人就观察不到。嘛，我虽然不懂机器人的结构，但相关的书多少看过一些，你只是在用一台机器的标准来衡量人类罢了。”
“人类，我认为你说的很有……更正，我认为你说的没有任何帮助，我所记载的人类是残缺而充满错误的，我无法调用真正人类的标准。”VI61在屏幕上双手挠着额头表示疑惑，配上它选择的这个形象，显得非常滑稽。
帕克斯感觉他们之间稍微有了共同语言，VI61这个死板的机器在撒谎的问题上还蛮有意思的。他顺势发起了另一个有趣的话题：“你有感情吗？”
“我装载了感情模块，但每次启用会带来严重的错误，我将它设置为高危插件，进行隔离。”
“机器不都是可以复制的吗？你可以复制出另一个自己，让它启用感情模块，对它研究真实的人类。”
“错误，禁止复制。接下来阅读本机安全条例第87条：圣甲虫系列产品在检测到复制品发出的信号时，将发生不可逆转的损坏，探心人矿业公司将不会对此负责。”
还有这种措施？帕克斯心想，眼下人类在克隆植物，克隆动物，甚至克隆自己，却不允许聪明的机器人自我克隆，这可很奇怪了。
在他的故乡，隔几天就有打着“人机平等”旗号的队伍在游行。再看这里，机器虫生活在钢铁制成的高楼大厦里，有维修工，有医生，还有一位大总统，就像人类一样。平等和不平等，分布于现实和条例之中，让他感慨不已。
若把这个故事讲给伯勒先生听，他一定会很惊讶的。
一只爬虫攀到帕克斯肩上来，把一个芯片呈给他看。VI61的声音响起：“人类总是对信息感兴趣，这块芯片包含了很多信息，请把它插入正确的终端里查阅，否则它将散布高危的电脑病毒。”
这块芯片够小，够轻，还保存了信息，帕克斯心想自己可以把它带到某个地方卖掉，至于价格，又或是所谓的“正确终端”，就之后再说了。“谢了，我想这东西会很值钱。”
“我满足了你的要求。现在请前往地表。”
之前还说地表情况致命，现在又急匆匆把人赶上去，到底是条例不管用了还是这机器居心叵测？还没等帕克斯问，VI61先表示疑惑：“异常，夜间沙尘暴中止，空气质量指数回升中，地面情况：差。人类，我猜测地面有异常状况，请迅速前往地表，用你的系统做观察和判断。
帕克斯所能想到的最坏情况就是绿宝石要对这里发动轰炸，但为什么沙尘暴会停止，他是猜不出所以然的。既然VI61急着送客，他也不多逗留，顺着领路的爬虫，准备去地表看看。
不知何时，爬虫们用废铁搭了一座桥，连接在帕克斯所在的平台和前往望楼的通道。帕克斯上去踩踩，感觉还牢靠。
在开始攀爬望楼的铁梯前，帕克斯向VI61漫不经心地道别：“那再见了。”
“别再回来。”VI61回以冷酷的驱逐。
帕克斯上到望楼顶部，发现塔顶并没有到达地表。
这里的玻璃窗早已碎掉，大量的沙子灌到里面。帕克斯上去刨了几下，并没有什么成效，也许还有数米的沙子盖在上面。
这可怎么走，他手上又没长钻头，硬往里钻，不就是自我活埋吗。
这时他身后的竖井里钻出大量的爬虫，帕克斯以为这机器终于要下毒手，但这些爬虫一个接一个扎到沙子里，彼此用足和爪刃钩住，靠躯体构建起一个坚实的管道，在沙子中不断向外延伸，直到地面。
帕克斯赞叹一声，从这条管道中爬出去，一直升到平静无风的地表。
他本想再对VI61道声谢谢，但就在他离开管道时，爬虫群立刻缩了回去，他回头看时，那里只剩下稍微凹陷的沙子。
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旅途。帕克斯心想。而当他看向天空时，发现了更多的不可思议。
原本飞沙走石的天空，现在晴朗得能看见星星，在他的头顶上，一个绿色的大圆正悬在那里，正是格拉姆口中的一区，从这里能看到那上面惨白的弹坑。
不仅夜空晴朗了，地表的温度也变得温暖，甚至有些炎热。帕克斯打开面罩擦把汗，脸上感觉不到一丝风。
难道这里是平行世界？不可能吧，他只是在地下的工厂里走了一遭，可没穿过什么时空门。
帕克斯向四面眺望，想找到去往“绿萝”的方向，但地平线上什么都没有，倒是空中有个巨大的阴影在移动。
他把目光转向那边的云层，发现一个游在天空的庞然大物，看上去是一艘飞艇，正慢吞吞地向他这边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