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设施在爆破中彻底化为废墟，原本就脆弱不堪的水泥墙壁遇到冲击波，就像迎上强风的鬼魂，散得到处都是。失去了支持的天花板随着几千吨的沙石一起垮下来，把燃烧室和走廊全部堵死，那些在爆炸中幸存下来的机械虫，就在这场盛大的埋葬中化作铁饼。
只有地铁站因为离爆炸地点较远，结构尚且完整，但这不代表它还能正常使用。地铁站一端的隧道已被震塌，对这一区域供电的线缆也毁掉大半，除了废弃这里，地下的居民们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
曾经辉煌过的工厂，在长年的废弃后，终于迎来了轰轰烈烈的终结。它仅存的地铁站，或许曾经热闹过，但现在只是个毫无功用的终点站。
停在轨道上的那辆列车里，探出一个滚圆的脑袋，它看到四周一片漆黑，便指令爬虫取了备用灯管，安在电压合适的缆线上。
灯光照下来，映出它圆滚的头部、圆滚的身体，形似瓢虫，脊背上却有一列凸出的信号发射器。它是圣甲虫，也是独一无二的AI，探心人给它的机型编号是VI61，曾经是新款，现在已停产。
它和在爆炸中毁灭的那只圣甲虫身体不同，但意识相同，这并不是复制粘贴，而是灵魂出窍。
在冲击波过来之前，VI61把自己的全部意识传入了列车里的备用躯体，躲过了一劫。这台从回收部件中组装的躯体有些结构上的缺陷，比如左前足运动不灵便，发射器功率不足。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等回到总站，它可以自己换一个九成新的原装躯体。
VI61试着搜索幸存的虫形机器人，如果它们状况不太糟，还可以拉回去维修。
“这里是VI61，收到请扣1。”VI61发送电波。
“1.”有几部爬虫给出了回应。
“机体损伤度超过75%的就地报废，其他的登车离开。”
“错误，无法移动，疑似动力系统受损。动力系统自检完毕，功能正常。问题排查失败，发送错误报告。”
“收到报告，问题原因已找到，你的机体被沙子埋没。处理方法为，就地报废。”
VI61探索范围内的爬虫信号大部分归于沉寂，剩下的爬虫还在沙子中奋力蹬腿。这种挣扎是完全无效的，它们程序里的那一套应付不了当前的情况。
有爬虫对VI61呼叫：“申请打捞。”
“申请驳回。”VI61叫上自己的亲卫队，准备登车离开。
这时它的触觉传感器发来一个信号，没等它查明信号来源，又是一个更强的信号。很可能是一只失灵的爬虫在对它胡乱敲打。
就在它把身子转过去时，一个黑影从视野的边角袭来，看样子要砸到头上了，它想赶快避开，但六肢的电动机没来得及响应，它只能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地抗下这剧烈的冲击。
一半视觉传感器没了，四分之三的处理器毁了，六条腿也彻底不能动弹了。VI61把受损报告放到一边，立即从车上叫预备队出来。
通过爬虫的眼睛，它看到了一个人类，自己的本体正被他踩在脚下，用一挺等离子机枪指着。
这是先前被它追杀的两个人之一，理应在刚刚的爆炸中被销毁。
难道这个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待处理的疑问先放到一边去，当下它的机体面临报废的危险，倒也没什么办法，先以不变应万变，祝这个人类开枪时炸膛。
然而，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人类没有开枪，应该是枪里没有弹药了。
VI61让飞虫瞄准他的头部，准备把锋利的喙发射过去。但人类比它更早动手，挥舞着枪托把它的信号发射器全都砸到躯体里去。
现在VI61失去了指挥功能，就是半块废铁，除了一小部分处理器和视觉传感器还在运作，其他的功能全部下线。
危险临头，无计可施，圣甲虫放弃了思考，开始向黑匣子输入报废序列码，这样没人能从它的残余元件中提取信息。
“带我离开这里。”圣甲虫听到人类这样说。
它中止了序列码的输入，尽量把眼睛看向那个人类的脸，经过观察和分析，那确实是一张由细胞构成的脸，他的头上也没有天线，应该不能发射电波。
他不是机器，为什么会试着对自己说话，难道是探心人的检修员吗？VI61一时陷入了矛盾。
帕克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机器说话，两分钟前他的身体就使唤不来了。
当机器虫涌向燃烧室时，他本想开火射击，却把枪丢了出去，然后双膝跪在地上，抓起两把灰，一手把灰撒向空中，遮挡了机器虫的视线，另一手却把灰抹在自己的面甲上。
他什么都看不到，接着又什么都看得到。他看到自己冒着箭雨，在垂直的墙壁上向前狂奔。在他的身后，大地开始崩裂，炽热的岩浆从缝隙中涌出。当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能力在作怪时，短暂的幻境也褪色消散，他从黑暗中醒来，手上能摸到爬虫的残骸，腿上能感到伤口的痛楚。
他猜测自己刚刚迎面冲入了机器虫群，从密集的刀锋利刺中飞身而过；崩裂的大地和涌出的岩浆暗示着爆炸和塌方，他在致命的威胁追来之前逃到了安全区域。
帕克斯想象不到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的能力又一次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代价仅仅是腿上一处割伤。
伤口很浅，没怎么流血。在帕克斯看来，这不是伤口那么简单，伤口标志着自己能力的极限。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凡事都有上限，这处伤口能警醒他不要滥用能力，在过于危险的情境下，能力不一定能帮他全身而退。
机器虫和炸药都没能要了帕克斯的命，但坍塌的走廊封死了他的逃生通道。他现在没有武器，背包在穿过虫群时被切得粉碎，里面存着的口粮全都丢失了。手电也不知掉到了哪里，他身上携带的全部物品就只有一个装了土粒的试管。唯一的好消息是氧气供给尚且充足，够他再活动六个小时。
这时，前面有灯光亮起，帕克斯走过去，穿过地铁站的楼梯，看到轨道上停着的车厢里，一只圆滚滚的机器虫大摇大摆地扭动身体走出来。它比爬虫大很多，但没装备武器，看起来不具有威胁——他的头脑是这么想，但身体不这么认为。帕克斯一个箭步冲上去，抄起王伟落下的电浆机枪，在这台机器身上猛砸一通。
这一次没有幻境，他以清醒的意识目睹了攻击动作。他看到自己用纤细的手臂，把重达十六公斤的电浆机枪抡圆了砸下去，砸出来的零件还在空中飘，他又发动了第二次锤击。
第三次，第四次，圆滚的机器在他狂暴的攻击中，变成了伤痕累累的一团破烂，这时他的舌头也脱离了控制，居然对着这摊破烂，用威胁的语气说道：“带我离开这里。”
圣甲虫不觉得这是一种威胁，没人能威胁AI。暂且带他一程好了，等有机会再除掉他。
看到这台机器点点头，帕克斯很惊喜地发现它能听懂自己的语言，想伸手在它的脑袋上摸一摸，但手还没碰上去，黑白的幻象从地下冒出来将他包围，他看到自己用长矛挑着一顶王冠坐在尸骨堆成的王位上，地下钻出一只白骨的手伸向他的脖颈，帕克斯挥手打过去，接着被手上传来的痛感震醒。
帕克斯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地铁站，站在了行进的列车车厢里。这不是客运或货运用的整洁车厢，而是白铁皮铆接成的铁盒，里面胡乱补了电线，挂了几盏灯，由角落里的一台大分贝的汽油发电机供电。车里的乘客都是爬虫和飞虫，奇怪的是，它们都挤到车厢的另一端，屁股对着自己。
在他脚下，那台圆圆的机器虫已经满身疮痍，帕克斯虽然不想承认这是自己干的，但看到脚边的电路碎片，他知道自己又对这机器加害一番。
帕克斯不知道，在他带着圣甲虫登上这列车时，VI61成功修复了一具信号发射器，当即指令所有的爬虫和飞虫对他发起攻击。而他像只野兽一样，用双手把它的处理器捶碎，又踩在脚下狠狠蹂躏。
这远远超出VI61的预估，人类不应该具备这样的反应速度，它才刚刚发送攻击指令，人类的拳头就已经落在身上了。
排除攻击意图暴露的可能，VI61判断这个人发起的攻击是出于自身爱好。根据资料显示，部分人类有虐待俘虏的倾向，并能从这类行为中获取欣快感。不过绝大多数动物对于尸体没有攻击的兴趣，这个时候装死就对了。
VI61把身上所有的照明都熄灭，关闭大部分系统，只留个听觉传感器继续工作。如果这个人类能放过它，让它活着到达总站，它就可以发动反击了。
列车载着这对敌人驶向隧道更深处，横在轨道上的碎石和垃圾让它颠簸不已，居住于此的机器们尝试过清理，让列车更安全地运行，但事实证明这一措施带来的能耗太大，反倒是把垃圾倾倒在轨道上比别的处理方式都省时省力，而且不会引起交通安全系数的急剧下降。最终，这些隧道变成了肮脏的垃圾场，列车在两站之间发生事故的几率高达5%——尚处于机器人可接受的范围内。
纵使它们有列车，也从未尝试过向太深处进发，寻找远方的同类。探心人修建了地下交通网，但布局图在撤离时全部遗失，随着绿宝石将站点一个个发现并化为废墟，幸存的机器人都被分割开来，守着自己能抵达的一小片区域。
“我们在去哪？”帕克斯自然自语地问，他现在乘着敌人的交通工具，和敌人共处于一个车厢，被带往危险的深渊也说不定。
听到人类这么问，VI61思考一下，觉得还是顺了他的意，老实回答的好。它指挥一只缺了爪刃的爬虫，摸一些残骸过来，在地上拼出“021EU78”的字样，这正是洛芙要求的地点，离“绿萝”三十公里远的另一处工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