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清止慷慨解囊,烤肉和好酒被装在了木架子里,大堆大堆的抬了上来,大家劫后余生,所以都吃的开心,尤其是那些马夫,北山清止许诺给他们每人涨五成工钱,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项渊和顾邙已经喝的有些多了,顾邙那张满是刀刻般皱纹的老脸上也浮了几缕绯红,看着分外滑稽,项渊酒量更次,这酒叫火涎,不仅仅是颜色赤红而已,喝下去也如狂龙一般,入口尚未觉得,此时后劲上来,项渊打着酒嗝,满脸苦涩。
“您这是要放倒我。”项渊抱怨着,他和顾邙之间的友谊在深陷群狼中奠定下来,又在烈酒中升华,此刻成了勾肩搭背的好酒友,只是顾邙喝的有些多了,偶然夹杂着江南的方言,项渊也听不明白,就只能陪着笑。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男人,能喝的了十坛烈酒!”顾邙拍着项渊的肩膀,语气活像一个蛮族老头。
“就是十坛水我也喝不下。”项渊推开顾邙拍他肩膀的手,他本来就胃中翻腾,被这么一拍,险些吐出来。
“我去透透凉风。”项渊起身,往门外走去,推开门口厚厚的毛毡,冷风一下子透进来,猝不及防,哆哆嗦嗦的打了好几个冷战,外面冷的吓人,身上的燥热很快的褪去,屋里面暖烘烘的,外面确跟冰窖一样。
“小时候总听说这炎州苦寒,没想到竟能至此,早知道冒险去走那结了冰的瀚海。”项渊抱怨道,狠狠的吸了几口冷气,胸口里燃烧的火焰才稍微平息。
“你们要是再往前走,那可就真是绝地了,那地方,晚上能冻的死牦牛,连狼崽子都活不下去。”黑暗中有声音传来,周围黑的像泼上了墨,借着毡子缝隙透出来的光,项渊环顾着四周,却没有发现人影。
“嘿!伙计,往下看!”黑暗中又有声音传来,被烈酒冲昏了头脑的项渊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去,离他五步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色的袍子,融化在夜色里,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是一个燧族人,他们大概只有正常华族人一半的身高,可是燧族人的眼睛都是厚重的褐色,这个人却是黑色的眸子。
“搭把手啊!大个子。”小个子的燧族人倒是没有对待陌生人那样警惕,他费力的拉着一个木制的小车,后面放了好几坛酒,他矮小的身子并不比那些大酒坛高多少,显得十分费力。
项渊接过他递来的绳子,使劲拉了拉,却发现入手沉重的吓人,车轮陷在沙地里,还往后缩了缩,差点让项渊摔了一跤。
“你们那位主子可真是大气,真不愧是江南城来的。”小个子赞美到,也不去管后面的项渊,笑嘻嘻的推开了毡子,小跑进去。
“各位敞开了喝,使劲的吃,本店虽然手艺粗糙,但是有一个好处,只要金子到位,管够!”小个子的燧族人大笑的招呼着,并且提了一小坛酒,高兴的和他旁边的人碰杯,他站着才有别人坐着那么高,倒是正好干杯。
后面的项渊气的几乎吐血,他莫名其妙就成了这个小个子的苦力。
“哟!老弟你力气不小嘛!”燧族小个子赞叹,跳起来拍了拍项渊身上的灰,完全一副老熟人的样子。“我是这个店的掌柜,客人好好享受啊!”他那张肥肥的脸上笑嘻嘻的,项渊看着莫名的火大。
“你说你这个家伙怎么就是不老呢?”顾邙凑了上来,拍了拍燧族小个子的脑袋,被后者很不高兴的把手打掉。
“我当然不老,我还没等到我喜欢的姑娘回来呢!”掌柜说到,看样子和顾邙是认识的。
项渊这才注意到这个燧族人的脸,他的脸胖乎乎的,眼睛却也很大,亮晶晶的,看着像无忧无虑的稚子,完全猜不出他的年纪。
“我三十年前来这,他就是这样,十年前来这,他还是这样,这几年没走你这条路,还以为你都老死了呢。”顾邙说到,抽了一个小板凳坐下。
“你死了我也不会死!我可是个长寿的燧族人。”掌柜丝毫没有介意顾邙的这些话,对燧族人来说,天地就是一个熔炉,精神被赋予了实体,来到这世间锻造,剥去杂质和污浊,等到神认为你合格的那一天,他就会把你召回到天上,实体重新归与天地。
“你可不像一个正常的燧族人。”项渊的怒气被压了下去,他冒昧的问了一个失礼的问题。
“你是说我的眼睛么?”掌柜依旧笑嘻嘻的。“那是当然,我的母亲可是个漂亮的华族姑娘,要不我怎么会有这宝石般的眼睛呢!”他得意的说到。
“你看那些燧族人,眼睛像是蜥蜴。”还不忘“恶毒”的补充。
“我知道我知道,他出生的时候只有我们正常孩子三成的大小,他母亲在睡梦中就生下了他,还以为放了个屁。”到了客栈以后,顾邙的话也多了起来,像一个不正经的老头一般开着玩笑。
周围一下子笑开了,那些车夫们笑,客栈里的伙计也笑,项渊这才注意到穿着黑袍的车夫中间混杂着几个小个子和华族人,他们穿着类似的粗麻衣服,掌柜也跟着笑,丝毫没有介意的样子,仿佛没有事情能使他不开心。
“老家伙你的嘴可真毒啊,活该你被狼咬。”掌柜也反讽着顾邙。“一生之中能两次被夜狼袭击,我看你迟早要变成这戈壁里的狼粪。”
“不过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算起来马上也要过年了,老家伙你跑到这茫茫隔壁上来干什么?”
“主子钱给的足,我自然要走。”顾邙说着,有些醉了的样子,咪上了眼睛。“而且我这种人,孑然一身,这个年有什么好过的,去酒馆喝酒老板都嫌我不吉利。”
“要不你留我着给我当个马倌,我不嫌弃你。”掌柜费力的跳上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伸手就拿木框子里的肉。
“你这能赚几个钱?”顾邙毫不客气。
“师父,这肉是酸的。”苏青衍凑过来,他还没见过燧族人,十分有兴趣的凑到师父和顾邙的这桌来。
“当然,这是马肉。”掌柜说到。
“呸!”苏青衍一口吐了出来,满脸机警,恶狠狠的盯着掌柜。
“小兄弟有什么禁忌?”掌柜的也被吓了一跳,马肉虽然不好吃,还不至于让人这么生气。
“你杀了我们的马?”苏青衍慎重的问,并且推了项渊一把。“师父拔剑,这是家黑店!”
项渊没有拔剑,并且还给了苏青衍一脚。
倒是顾邙饶有兴趣,问苏青衍:“你是如何断定这是家黑店的?”
“他杀了我们的马,让我们逃不了,然后动手,他们占尽天时地利……”
项渊看不下去了,又给了他一脚,这次把他从凳子上踹了下去。“我就不该给你闲钱,让你去听那茶馆老头胡诌。”
“哈哈哈……”顾邙被逗的大笑,胡子都颤抖起来。
“可不敢瞎说,你们那都是朔北好马,我可舍不得杀。”掌柜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而且我要杀你们,等着狼崽子把你们啃的只剩骨头,你们除了身上那些肉,尽归我有,何苦还这么折腾。”
“况且你们这里还有一个能从狼群中来去自如的高手,打劫你们,实在是有些难办。”
“那只是个撒石灰的小贼。”苏青衍快速的说到,趁项渊脚还没扬起来的时候飞快的溜掉了。
“掌柜的上哪弄这么多马肉?”项渊问道,马食量奇大但不长肉,而且马肉不好吃,所以根本没有养马吃肉的人,今晚这几大框马肉,让项渊十分奇怪。
“都是各地的商贩们留下来的!”掌柜的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到。“那些伤了的,老了的,他们带不走,就只能杀掉取肉,我收下来,用盐腌着,算是过冬的储备。”
“这条商道不是只有江家人走么?听你说的到好像十分繁荣似的。”项渊问道。
“若论前几年是这样,可是这几年行情就不一样咯!”掌柜的说到。“人们都知道,从雪线山过,可取瀚州,而江氏则是横穿沙海,去炎州西边,跨锁焰山,去燧人部落里面做生意,燧人虽然生的粗鲁,但是神赐的一双妙手,什么机括暗器,武器铁甲,燧人做的,就是天下最好的,更有些匠人,懂得魂刻秘术,就比如我救你们那件逆火,那可是宝贝。”
掌柜看上去有些心疼的样子。“以前只有江氏做这门生意,他们是纯粹的商人,只知道在价钱上面动心思,买不到顶好的东西,可是这些年却不是了。”
“有其他商人插手?”北山清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只不过他没有饮酒,显得清醒一些。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那些人来了好几波,我最开始以为是大商队,后来发现他们口音都不一样,别看我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行遍九州的人,各地口音还是听得出来。”
项渊听着,慢慢的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
“而且他们买的东西也奇怪,不买武器,也不买机括,却买那些图纸,要知道图纸是燧人最珍贵的东西,他们看不看得懂尚且不说,也不可能会有人卖,燧人的图纸都是单传,而且是独自制造,像你们身上的冰银甲,一个燧族人一辈子可能也做不出来几件。”
“看来自先帝死后,这天下有野心的人,都想把刀剑握在自己手里。”北山清止说到。
“公子言重了,燧族人的东西,天下能有几个人能看懂?说不定是我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就算是真的,他们也做不出来什么。”
“不知公子,是否也在为乱世做准备呢?先前公子讲,佩服先帝之豪气,才有这瀚州一行,仔细想来,也是颇为蹊跷。”项渊突然问道。
“只是为了钱罢了。”北山清止轻笑。“依我之见,项先生此行也是颇为蹊跷。”
“只是好玩罢了。”项渊也笑了。
“你们这次,被夜狼围困三四个时辰有余,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倒是稀奇。”掌柜的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在下去了,于是打岔。
“主要是路头事先火油备的足。”北山清止道,但是突然神色一黯。“不过要说平安无事,却是自欺欺人。”
“是那小子自己贪,趁着路头和项先生吸引群狼的时候偷偷摸摸的跑。”旁边有个马夫搭话道。“我们最后翻他的遗物的时候,不过是半车茶叶和一些小玩意,值个什么?命也搭上了,真是个糊涂蛋。”
“不要再说了。”北山清止制止了说话的人。“我们在炎狱城中定下的约定,是我们没能遵守,你们中要有谁认识的,可告诉我,我亲自给他家人送一份断念钱。”
“我认识。”有人举手。“那小子叫秦武,外五城出了名的混混儿,这次是压了身家来的,听说借了一大笔钱赌这次翻身,家中只剩一个寡母。”
“秦武死了?”苏青衍反问,他知道死了人,没想到死的却是平时和他们师徒一起偷奸耍滑的秦武,那个连水都不愿意去提的滑头居然死了。
“对啊,死了。”有人回答。“还害我们丧了一匹好马,不过他也是想不开,就他那一百多斤,靠着朔北马的烈性,当时群狼没有注意到他,还真有可能跑咯,非要带上那半车茶砖,两三百斤,再好的马也经不起这样啊。”
“你没没去救?”苏青衍问道,理所当然的语气。
“怎么救?”那个车夫反问。“是他自己贪心,他要是老老实实的,什么事也没有,公子给的赏钱都够他吃个回本了,偏要跑,还没窜出半里就被咬下马了……”
那个人绘声绘色的讲着,眉飞色舞。
“你知道那小子死的时候啥样么,还抱着自己的茶砖。我看的清楚,死死的抱着,真不愧是我们江南人,命都没了还想着赚钱!”
“哈哈哈……”空气里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快乐和幸灾乐祸的笑声,北山清止也不制止,他坐在旁边,也不笑,仿佛和众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帘子,苏青衍这才看到,北山清止黑袍子下面,是白色的布条,从脖子一直裹到左臂,他是烧伤,所以不能饮酒,否则伤口会肿裂开。
“师父。”苏青衍轻轻的叫了一声,拉了拉项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前几日还在自己面前插科打诨的人突然就没了,旁边没有人为他伤心,仿佛只是一个笑料。
“老子要靠这趟翻身,我以前可是秦少爷!”苏青衍听过这样的话,可是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其实苏青衍也不是为他感到难过,他一直觉得秦武不是什么好人,平日偷奸耍滑,可是这么一个人突然没了,只是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个人还有母亲,还有人等他回去,听别人说他还借了一大笔钱,可是他就这么死了,什么也没留下,成了旁边人口中的笑话。
一只手按在了苏青衍的头上,苏青衍很讨厌项渊按他脑袋,他疑心这样会长不高,但是这只手却使他安心,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要是有一天项渊也死了怎么办,苏青衍突然觉得这江湖其实也未必那么好玩,书上的快意恩仇背后,其实有好多人都等不到他想见的人了。
“别想了,我们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项渊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到。
“师父你这么说显得咱俩很贪生怕死的样子。”
“活着有什么不好,什么都抵不过活下去。”
“书中那些舍生取义的侠士呢?他们是不想活了么?”
“多半都是些傻子吧。”项渊开玩笑道,他狠狠的揉了揉徒弟的头,平日里这个徒弟老和做对,这个机会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