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剑为什么要有鞘!”项渊认真的问道。
“师父你说过,剑之至者,在于藏锋,剑有锋而形不露,是为大成。”苏青衍答道。
“想不到徒儿你竟有如此悟性,为师庆幸。”项渊欣慰道。
“少来!”苏青衍一扬右手,把粗陶罐子抛了起来,又稳稳的接住,里面传来叮咚的水声。“换三年前我还信你这套说辞,您拿这些话搪塞我多少次了,什么藏锋不露的,以心为剑的,这么些年耳朵都快要摩擦起茧子,你今天到底教不教我剑法。”苏青衍手中拿的是项渊刚刚用几个银钿换来的酒,那是他半月的开销。
项渊面色一苦,他这个徒弟是越大越不好对付了,项渊有些后悔跟他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了,他越来越猜不透徒弟脑瓜里在想写什么了。
“得,我认栽!”项渊咬牙。“本来想多考验你一些年月,现在看来,是时候把衣钵传承给你了。”
苏青衍将信将疑,始终捏着酒壶。
“看好了!”项渊躬身,像是要跑起来那样,右手虚握,像是持着一柄剑那样缓缓收力。“这是第一式,名曰如云。”
苏青衍照做,只是动作笨拙的像是刚学划水的鸭子。
“分凝,绽两点。”项渊右手猛然发力,弓步向前,出拳,拳至一半,突然卸力,右臂反勾。
这是项渊第一次在苏青衍面前表演武技,平日里他老是吹嘘自己是个隐世的剑客,可是苏青衍连剑都没看师父拿过。
苏青衍照做,师徒俩面对面,苏青衍全神贯注的模仿师父那一拳,浑然忘记了自己右手上握的酒壶。
一拳打来,项渊顺势握住徒弟手中的酒壶,他的力气大苏青衍许多,一把便把酒壶抢了过来,随后苏青衍便感觉到身体一轻,项渊扭转身体在他屁股上狠狠的踹了一脚,收力不及的苏青衍狼狈的摔在了地上。
“为师再多教你一式,叫狗啃泥!”项渊得意的摆了摆酒壶,讥讽在地上的徒弟。
“如云!”顾邙听到有人在低吼,他看到了一匹白马,和马背上持剑的人,那个人斜扬着剑尖,指着天空,剑身上光彩夺目。
“凝!”剑尖岿然不动,那个人摆出一个相当危险的姿势。
狼群们对新猎物感到兴奋,它们迫不及待的冲了上去。
“绽!”风中传来了撕裂的声音,长剑刺了出去,快的不可思议,一静一动,持剑的人收放自如。
可是剑在刺出一半的时候像是被风吹斜了那样,浅浅的划了一个圆,惨白的剑光在风中轻轻的飞舞,不带起一丝的声音。
可是空中有了血光,殷红色的血珠从剑尖飞出,在惨白色的剑圈中格外的显眼。
剑圈逼退了群狼的攻势,在剑势将尽之时,剑尖再次停了下来,然后又是出剑,以一个轻柔的姿态回转,剑光很快将一人一马包裹起来,就这样,一人一马朝着顾邙走来。
顾邙大概了解如云的意思了,那柄剑在回转的时候就像天边的云卷,舒展飘逸,这是极优美的剑术,不求一击必杀,只是把剑光铺撒开来。
“是我有幸么?这可是伐阵之剑?”顾邙大吼,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样的剑术,伐阵之剑,剑光犹如天海相接,在手中舞出完美的圆,眼前这样的剑术,勾起了他三十年前的回忆。
“伐阵之剑?”项渊重复了这句话,苦笑。
“伐阵之剑,破阵之术,乃军阵剑术,万军之间如神魔开道,乃是至刚至烈的剑法,剑出则无退路,唯有刃破万物。”项渊说道。“与那样的剑术相比,这只能算二流武技,剑舞而已。”
“不过伐阵之剑,用在此时,确实合适不过。”项渊低声道,没人听见这句话。
剑光突然一变,本来连绵如流云的剑光突然一乱,银白色的圈子突然裂开,变成了几缕短急的清光,项渊改为双手舞剑,他那柄剑极长,双手持握也丝毫不受影响,先以右手持剑,纵劈而下,力尽之时又以左手反握收势。
他的剑身修长,重心偏前,这样用力挥剑很容易扭伤手腕,但是项渊举重若轻,以极大的力气挥剑,又以诡绝的角度回势,与刚才那轻柔如羽毛剑光不同,这样的剑术没有留下任何防守的余地,施剑的人没有思考招式的时间,在无可阻挡的气势下挥剑,收剑又挥剑而已,转瞬即逝的剑光慢慢叠在了一起,变成了可怕的剑势,给人无可阻挡的锋利,没有更多的花招,这样的剑术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斩断什么,敌人的骨血或者宿命。
有几匹嗜血的夜狼撞上了面前冷月般的剑光,它们已经在沙子下面沉睡很久了,炎州的冬天并不温暖,而是在极热和极冷之间跳跃,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在炎州的冬天活动,它们已经很久没有闻道过血腥的味道,今天晚上的猎物让这些狡猾的畜生有些失去理智,它们从不同方向跃向了对方,迎面对上了对手的剑,想靠着过人的筋骨抗下剑势,失去了手上锋利的剑,人的骨头并不比狼爪要硬。
顾邙看向了单骑来救他的项渊,失血令他有些晕眩,他只看到了项渊手里那柄光彩夺目的剑,天空中的残月,和高高跃起的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天上的月光被剑上的寒气冻住,狼高高跃起,仿佛要吞下那惊世的光采。
疲惫令顾邙又合上了眼睛,而仅存的理智让他狠狠的咬了舌尖,阵痛把他从浑浊的睡意中拉了出来,他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一轮残月,以及残月般的剑光,这一瞬间被拉的很长,狼的身体在空中分崩离析,天上下起了温热的血雨。
一招必杀,项渊并没有停下舞剑,急速的挥剑就像从山崩一样,如果现在停下来,灌输在剑身上可怕的力道可能回拧断他的手腕,项渊只能欺身上前,与刚才不同,群狼像遇到了热刀的冰,融化出一条通道。
“能上马么?”声音由上方传来,顾邙使劲的动了动,却没有做坐起来,三十年的时间已经抽空了他筋骨中的力气,失血让他晕眩,只能无力的朝马背上的人苦笑。
项渊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缓缓的收敛剑速,然后慢慢维持在一个危险的姿势与狼群对峙,随后项渊使劲下压马头,训练有素的骏马立刻明白了骑手的意思,它半跪了下去,项渊以右手维持剑势,左手抓住了顾邙,用力的把地上这个老头拉了上去,入手才感觉这个老头只是看上去魁梧而已,实际上却是轻的剩下一把骨头。
狼群骚动了起来,它们察觉了项渊的意图,却又不敢上前挑衅他,这个人的剑尖上还残留着它们同伴的血,而碎掉的尸体却早已被争抢的干干净净。
这时候营地的方向突然骚动起来,项渊居高临下,借着周遭淡淡的火光,只能看到人影绰绰,却看不清楚,担心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徒弟,不由得像催马急近,却又看到火光中一骑冲出,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马背上载着什么东西。
“蠢货!”他怒骂,这会儿狼群的全然眼中只有项渊顾邙,他明白那个人想乘乱突破,而且靠着朔北烈马的速度未必没有活路,可是那人却在马背上多载一人,或者载来什么货物,这样一来,朔北马再快,也赶不及在群狼收拢包围之前冲出去。
“回去!”项渊大吼,那一骑完全朝着项渊相反的方向飞跑,即使项渊有心相救,也决计来不及,所以他只能大吼,如果那个人调转马头,靠着营地里的篝火,或许还能多活一会。
可是风声呼啸,没有人听见他的话,项渊的大吼只是徒劳。
一部分瘦弱的夜狼已经退去,去追另一个猎物去了,只有强壮的夜狼们还聚集在这里,它们的狼王死在了这,它们中有好几个强壮的同伴也死在这,这大大激发了它们的凶性。
“以先生的剑术,此时策马突围,恐怕不是太没有把握的事情吧……”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一瞬间这个老头仿佛更老了,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好像风中留恋树枝的枯叶那样摇摇欲坠。
“咱们在江南城中可是说好的,您可还没送我到地方!”项渊颇为认真的说到。“坐好咯!”项渊双腿一夹,策马上前,然后可怕的剑光再次流转。
带着决然的意志,想要在这千军万马中用剑来铸一条血的路。
何曾几时也见过这样的场景,记忆中那个身影浮现,是一个挥枪冲锋的人影,他身后,无数个手握长枪的人也跟着他冲锋,那是一无既往的勇气,那是绝无仅有的冲锋,从来没有一支军队能靠这样不畏死的战术来撕碎敌人的阵线,他们纵马踏过敌人或伙伴的尸骨,只为了把武器刺向敌人,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主君冲刺在最前方,从军数十载,他从来都是那支射向敌人的必杀之箭的箭尖。
破阵之志……
“说到底还是要用这粗鲁的武技啊!”项渊迎上了试图阻拦他们的群狼,他的剑法逐渐粗放,甚至用笨拙来形容,可是没有什么能阻挡它的剑,或者说,阻挡他的破阵之志。
苏青衍做了一个很久的梦,他梦见他和师父项渊一起纵马于隐山镇的青石小路上,他们的马很快,风吹过他的鬓角,前面的项渊骑着一匹白色的马,大声朝他说着什么,小楼,亭台,檐角,这些熟悉的景物飞快的倒退,模糊成风中的影子,隐山镇的那条青石路约莫只有一里,但是苏青衍感觉他们跑了很久,蹄铁踏在青石路上,苏青衍数着叮叮的响声,感觉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咳!”他突然感觉到溺水般的痛苦,一股微热苦涩的液体被灌到了它的鼻子了,苏青衍只能从那个悠长的梦里醒来,看到了一张模糊的人脸,他用力眨着眼,模糊的人脸逐渐清晰,是自己的师父项渊,此时这个中年人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还带着几分得意。
“沽掌柜这安神的方子确实顶用,看这小子,醒来不吵也不闹。”项渊得意的对旁边的阿越说到。
“苏小哥儿八成是呛醒的。”阿越无奈的说到,起初项渊喂药,苏青衍死活不开口,项渊只能捏住鼻子,迫他张口,这样喂药气息相冲,一股脑的全喂到鼻子里了。
“我来吧!”阿越接过药匙,他是北山清止的长随,又是学仆里最有经验的一个,平时少不得照顾别人。“您去喝两杯!听路头说,这家的火涎酒,天下只此一家,不可不尝。”
项渊也不客气,抽身就走,还不忘对着苏青衍比了一个呛着的鬼脸。
“我们不是被夜狼围了么?怎么出来的?这是哪?”喝了几口药,干涸的嗓子逐渐润开,苏青衍急忙问,他只记得他吓得哭了,然后师父抱了他,后面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来,这样诡异的经历他一点也不想放过,苏青衍想着,要是有朝一日真成了名扬天下的大侠,这样的故事讲在他身上,一定显得神秘而引人注意。
“我家公子请了沽掌柜帮忙,用了燧族的逆火之术,逼退了夜狼,挨到了天亮,然后到了这平安客栈,你倒是已经睡了一天了,也巧,这会刚上晚饭。”阿越说到,像个碎嘴的老头。
“平安客栈……”苏青衍默念的一遍,觉得这个客栈的名字普通而又烂俗。“开在这大漠孤寂处,怎么也得叫个龙门客栈啥的才够氛围嘛!平安,一点也不江湖,江湖就是不平安!”
“就这样?”苏青衍问道。
“啊?”阿越被问住了,他不明白苏青衍还想听啥。
“就这样?没有和夜狼交手啥的?”苏青衍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模仿夜狼的恐怖。
“哦,路头斩了狼王,然后身陷险境,一个过路的侠客救了他。”阿越轻描淡写
“过路的侠客?”苏青衍立马开心起来。“啥样?啥样!用剑还是用刀,是不是一身白衣蒙着脸?”
“蒙着脸怕不是马贼。”阿越揶揄到。“问你师父和路头去吧,我吓得不敢睁眼睛,可没有看清。”
“师父!师父!那侠客啥样?”苏青衍拉着项渊问,手里还拿了半个没啃完的肉饼。
“哪有侠客?我怎么没看着?”项渊小口的酌着杯子里的酒,那酒成绯红色,在火光的映射下,像是盛满了一杯鲜血。
“就是……”
“这店吃食不怎么样,这酒倒是真不错!”项渊打断了自己的徒弟,朝着顾邙说到。
顾邙被救回来的时候几乎只剩了半条命,阿越把他里三层外三层的裹成了个“线轴”,只留了一只右手在外面,勉强还能自己斟酒喝两杯。
“当然,沙海赤渊旁,生有一种草,其色赤红,单叶无花,故名龙舌,绞汁酿酒,如浸鲜血,故名龙涎。”顾邙嘬了一口,然后小口的咽着,但是难免牵动脖子上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狼袭击的时候,首选脖子,若不是顾邙用皮甲护住了脖颈,恐怕早就变成了沙海里的狼粪,即使这样,脖子上也多了许多可怕的伤口。
“路头,您看清那个侠客长什么样没有。”苏青衍依然不死心,他了解项渊,这个老滑头不想说的时候,就算追问下去,多半也是用不着调的故事搪塞过去。
“哪有什么侠客。”顾邙说。“要有也是你师父,他从狼窝里把我拖出来。”
“什么?”苏青衍显然不相信。“他一个打架都怕吃官司的的人,会仗义出手?而且,我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功夫,不瞒您说,当他徒弟十几年,除了踹我一脚外,就没看过他动手。”苏青衍愤懑的说到。
“嘿!臭小子你别瞧不起人,还真是我把路头从狼窝里拉出来的。”项渊被徒弟的小瞧气着了,拍着桌子说到。“为师这叫藏锋于鞘!”
“那您说说您是怎么把路头拉出来的?”
“当时月黑风高,火光绰绰,人影散乱,旁边的狼群那叫一个凶狠,白面青眼,獠牙外露……”
“打住!”苏青衍也拍桌子。“别整这些虚的,我要听激烈的。”
“为师看到路头单刀斩狼,深陷险境,策马而出,如乘奔御风,刹那间冲到了路头旁边,然后……”项渊一顿,像个说书艺人那样狡黠的样子。
“您拔了剑?”
“那倒没有,为师伸手一掏,发现怀中有一包生石灰,迎风撒开,那群畜生龇牙咧嘴的,被为师撒了个正着,哈哈哈!”讲到得意处项渊开口大笑。
“下三滥!”苏青衍给了个中肯的评价。“你看看演义小说里,多半都是混混毛贼用这等手段,人家佩剑的侠客持刀的壮士,哪有用这等手段的?你还挺得意!”苏青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到,在江南城里就看到自己的师父偷偷摸摸去杂货铺买什么,他为自己拜了一个这样的师父感到悲哀,自己原本是幻想和师父仗剑走天涯,一路上毛驴不说,连这等江湖人士不齿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哪天要是他苏青衍真的名扬天下,提到他师承何处,难道要说自己的师父是个随身带着石灰的毛贼?
苏青衍也没听下去的兴趣了,三口两口吃完,便缩到旁边逗猫玩,这家店里养了一只猫,懒懒的卧在中间的火堆旁。
“先生为何不告诉自己徒弟真相?况且这样惊人的剑术,若是后继无人,岂不是可惜。”
“有些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不如蒙昧,还没到时间,虽然男儿立于这乱世,免不了手握刀剑,但是他是我看这长大的,这剑上的宿命,实在不想托付与他。”
一下子沉默下来。
“我也没全然骗他。”隔了好半晌,项渊又说,然后从怀中抠抠索索半天,摸出了一个揉皱的纸包。“我真的撒了石灰,只是动作快,路头你没看清而已。”
说着话的时候项渊神色认真,可是怎么看都有股为自己诡计得逞而得意的表情。
“有更省力气的办法,为什么不用!”他振振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