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来这里也有五年了,过的可还习惯?”白徙的大帐里,这个帐子的主人正坐在大帐中央,身旁用来煮奶的锅子被换成了铜水壶,里面正烧着清水。
而他的对面,跪坐着一位覆甲的武士,看得出来盔甲被包养的很好,泛着油亮的光泽,细小的甲片有着鱼鳞般的质感,这样一副甲胄即使是在铸造技艺精湛的炎州也是无上的宝贝,每一片鳞甲的形状都不相同,却又完美的切合主人的身体。
可是身着这样的盔甲的武士却没有佩戴兵器,连最简单长刀也没有,显得有些寒酸。
“草原风光,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无论看了多少年,依旧为此震撼。”
“那将军为何来这里五年,依旧不卸甲?”白徙又问。
“敢问殿下,我姓什么?”对面的人反问。
白徙没有回答,铜壶里的水开始冒出大量的白气,冒出一连串的气泡,白徙迅速的用旁边的木勺舀起沸水,缓缓的盛入两个茶碗内,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我的朋友从江南城带来的茶,据说是名品,请将军鉴赏。”
对面的人没有去接那杯茶,而是继续说道:“在下云无心,这个名字想必大王子应该知道,我云姓乃武人世家,没有敌阵卸甲之说。”
白徙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但是皱起了眉头。
“王子烹茶,虽学的表面,却是谬之千里,况且王子未必能习惯这清苦之味,还是加些盐和奶烹煮吧,免得糟蹋了万里而来的心意。”
白徙一怔,旋即又笑了:“那将军何故来这里呢,将军身为大将,若此刻身在长安,手握雄兵百万,方能尽武人之职啊。”
“受人之托罢了,王子如果没有什么事,在下告退。”云无心回答道,准备起身。
“听说你带来的衣袍和燕国王子的衣袍已经破旧,我朋友还带来绢布丝绸,请将军笑纳。”白徙没有留客,只是盯着壶中的沸水出神。
“王子若是想学茶艺,不妨来我帐中听学。”
云无心走了,偌大的一个帐篷里又只剩下白徙一个人了,这位王子喜欢独处,连侍女都是帐外伺候,白徙将剩余的茶和一些粗盐混在一起捣碎,然后注入到水壶里,又加了些羊奶,奶香立刻散出来,云无心那杯茶被他随手泼到了地上,然后斟了满满两杯奶茶。
“你见到他了,有什么评价?”白徙突然对着帐篷里某个角落说道,然后角落里黑色的影子像水波一样颤动了一下,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但是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苍老,那双眼睛像是烛火一样明亮。
“他给我的感觉和你很像,你们都很累。”老人跪坐在白徙的对面,端起那杯奶茶喝到。
“这味道很好,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你的秘术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人惊叹啊!”白徙赞叹道。
“刚才那不是术,只是一种节制呼吸的方法,你们这样的人太过相信自己的内心,我只需要节制我的呼吸和心跳,你们感受不到我身为人的气息,就会相信这里真的没有人存在。”老人像教导学生那样说着。
“心会欺骗你,所以神是没有心的,我的孩子。”
“可是我已经很累了,诸戎部的人我已经杀光了,真的会有更多人因此得救吗?”白徙问道。
“你会知道最后的答案,我答应你和你父亲的东西已经运到了瀚州的草原上了,我也很累,我们都很累,但是新的时代就要来了。”老人喝完了最后一口奶茶,只留下了一封信。“把这个给你父亲,希望对你们有帮助。”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书中这一句可谓是微言大义,二位可有什么看法?”云无心盯着他的学生们,每日的小考他总是会考一些小问题,或者让学生就此做小论一篇。
“书中此言,讲的是齐民之道,为人君王者,有关民情,需察与秋毫,争于锱铢,治国之道因人而异,因时而异,但利民之心不可变。”楚歌恭恭敬敬的回答道,随后坐下。
云无心点了点头。“你倒是能读明白这些话,可惜也只是读明白了。”随后他又指向另一个学生,白夔只能站起来。
“学生以为,老师这话说的有道理!”白夔无比肯定的回答,显得十分真诚。云无心让他们背那篇《氾训论》,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一整天都在和楚歌挖洞,楚歌趁着他挖洞的时间用两种笔迹抄书,勉强交了课业,这篇古文,白夔确实一窍不通。
“二位未来皆是一方风云人物,手握权柄之人,天下风云皆出汝辈,世子读这句话,可有什么感悟。”
白夔知道今晚大概是躲不过去了,只能横下心来准备开始胡扯,多亏楚歌已经答了一个范本。“我阿爸曾经给我说过,说我们吃的虽然是羊肉牛肉,但是终究吃的是人肉。”
“此番说辞倒是新奇。”云无心示意学生继续说下去。
“阿爸说,就拿我们朔北举例,以前被逼到北面的高原上时,我们只能喝浑浊的雪水吃野马肉,而草原上其他的人却能吃羊肉,喝羊奶。可是有一天我们打了下来,死了很多人,夺走了那些人的草场和牛羊,又换成我们吃羊肉了,那些人失去了牧场和奴隶就只能去当奴隶或者饿死,所以阿爸说,我们吃的牛羊肉,其实吃的是那些人和死去士兵的肉,但是没有办法,我们不这么做,我们就会饿死,我有一个哥哥跟我说,他出生的时候连奶喝都没有,他的阿妈因为生他死了,而部落里连一匹产奶的母羊都找不到,阿爸只能杀了一匹马,把骨髓和血煮着喂他。”白夔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我的哥哥们每人都有上千的奴隶,上万的羊群,骑着马都要跑好久的草场,他们根本吃不完,为什么不分给我们赶走的那些人呢?这样大家都吃羊肉,大家都不饿死,大家都是草原的孩子。”
“这就是你心中的利民为本吗?”云无心说道。“你的答案比楚歌好,他只是读懂了在这句话,你却想了一个办法。”
白夔松了一大口气,想着自己随口的胡诌居然被老师夸赞了,不由得欣喜。
“你的哥哥们若是分牛羊骏马土地给别人,那岂不是大家都一样?”云无心问道。
“大家都一样不好么,就像老头子这里这样,大家都一样,没有奴隶,没有主子,大家一起吃肉。”
“那是因为姜老先生是贵族的大祭司,身后是你父亲和其他汗王的权力,草原上没有人敢觊觎他的牛羊,可若是有一个王都把自己的牛羊财产都分给子民,那么他就会失去命令他子民的权利,就会有其他人来来掠夺他的子民,抢占他的土地。如果你的哥哥们没有那么庞大的草场,那么多的奴隶,就不会有朔北庞大的骑兵,你们朔北就会变成其他人口中的肉。”
白夔想不出什么来反驳老师,就接着问老师。“你们东陆也是这样吗?听说你们有一个最厉害的大皇帝,他可以说大家都不许打架,那样不就解决了吗?”
“九州之大,莫不如此。”云无心回答学生。“今天就到这里了,白夔去把所欠课业补上,楚歌到我帐中。”
白夔还没来得及问,就又听老师说道。
“别以为楚歌你用左手代他抄课文为师看不出来,你这样的技俩,许多年前就有人用过。”
云无心的帐篷并不十分大,陈设也很简单,里面就只有一张小案,一个木板支起来的卧榻,小案上放的是成堆的书籍和笔,要是不看他一身盔甲,确实是个十足的教书先生。
楚歌进到这个帐篷里就放松下来,老师私下并不严厉,就算是讲学的时候也没有以前王宫中那些老头厉害,只是人冷淡了一些,可能是因为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东陆人的缘故,楚歌觉得倍感亲切。
“你的外袍已经磨损了,明早送过来,我帮你修补。”云无心随口说道,像是一个问候儿子的父亲。
“你的身材与白夔相似,这几日你先穿他的衣服。”云无心又说道。随后便伏在案上看什么东西,头也不抬。
“老师,学生不可卸甲。”楚歌回答道。“父亲来时叮嘱我,身在别国,却不能折自身风骨,我依旧是燕国世子,不能穿蛮人衣袍,何况老师这些年不也不曾卸甲吗?”
“迂腐。”云无心依旧没有抬头。“我不卸甲,那是代表我东陆武人的骨气,你一个孩子,来这里六载有余,所带的衣服多半不能穿了,你不换衣服,难道要冻死吗?衣衫不整,更损你燕国国威。”
老师坚持,楚歌没法推脱,准备转身拜退。
“对了,马上就是过年,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老师冲学生问道。
“学生只是想家。”
老师就没有问下去了。楚歌转身走出了帐篷,夜晚寒冷,他赶紧跑向最终将那个最大的帐篷——他和白夔因为身份不凡,都是住在大祭司的帐篷里,老头子时常嫌这两个孩子烦。
“来来来,上好的羊肉,刚才烤好送来的。”姜印辰这个老头子大声的招呼着,但是帐篷里面就只有他和白夔两个人。
楚歌也走到帐篷中间坐下,面前是一大份的烤羊肉,还有一小盆粟米饭,他们三个人绝对吃不了那么多。
“听说你们老师今天有事,你们两个小崽子在外面疯玩了一天,肯定,肯定饿了,我特意去挑了一只羊羔子叫人烤了,使劲吃”老头子看来又喝了不少,说话都开始结巴。
楚歌盛了一小碗粟米饭,然后用小刀割着羊肉烤焦的部分吃,这种地方膻气都被烤没了,只是略微苦了一些。
今日的羊肉膻气倒是没那么重,入口还有些辛辣的味道。
“知道楚歌你吃不惯羊肉,今天正好有商队来,带了一些你们东陆的调料,我可是盯着他们腌了好久才上的烤架。”老头子又说道,通红的脸上挤出笑容,看着楚歌终于开始大口的啃羊肉,高兴的捏了捏他的脸。
“白夔你也多吃点,你阿爸这么大的时候,能吃下一整只。”这个老人大声大的说着,仿佛在炫耀自己有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对了老头,这旱獭怎么挖啊?我今天找着洞了,挖了一天什么也没看到。”白夔问道。
“你怎么可能挖到它,蠢家伙。”老头子高兴的嘬了一口酒。“就像神赐予我们战马和弯刀那样,伟大的长生之神的赐予也会到其他生灵手上的,就像你无法在天上追到一只鸟,在水里游过一条鱼一样,那些旱獭有一双神赐的爪子,最矫健的勇士都不会比它们挖洞快。”
老头子又开始神叨叨的说话,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真正的大祭司,一个看透未来和一切秘密的人。
“那要怎么挖?”白夔不关心旱獭的爪子,他只关心旱獭的肉。
“夏天就灌水,冬天就往洞里面放烟。”老头子看来经验十分丰富。
老头子突然又一个激灵,他扭头看了看自己本来挂在帐篷一叫的东西,那里本该挂着一个巨大的牦牛头骨,可是现在现在牦牛一侧的牛角却短了一大截,看来白夔一天的努力十分有成效。
“这是上一代大祭司传下来的,是祭祀的礼器!”老头子气急败坏的大吼,他早知道白夔想要一根长长的牛角,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白夔扭身就往帐篷外面跑,还不忘撕了一大块羊肉,看来今天的羊肉确实十分合胃口。老头子气的直跳脚,拿起身旁的空酒壶去砸那个不听话的孩子。
楚歌突然就笑了,他在这很少笑,可是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老头子抓不住白夔,就开始使劲的揉他的脸。
“你们这两个小崽子,我要是还年轻,一定揍你们两个一顿。”
“师父,咱俩到底还要走多久?”月光下,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显得格外孤独。
“我也不知道啊,这草原风貌变化太大,为师也不认路。”走在前面的高个人影说道。
“五天了!五天了!我跟着你在草原上转了五天了,你今天要不给我说个所以然,我……我就不走了!”后面的矮个人影就即坐在地上。
“那为师可就走了,我跟你讲,草原上的狼夜间可是挺活泼的,况且下雪饿了那么多天。”
于是两个人影又开始行进。
“再走一个时辰,就休息吧!”师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