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传来。
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生铁的水壶,看向了北方。一匹白马的影子在殷红的夕阳里若隐若现,极快的奔上了草坡,然后冲向了朔北的大阵,直直的冲到了挂了狼旗的帐子前面,帐前所有的武士的长刀突然拔出一寸,杀气立即弥漫开来,那匹白马似乎被无形的意志所震慑,猛然停了下来,不安的踏步着。
马背上的人脸色涨红,目光像噬人的野兽,他用尽力量勒住战马,瞪着面前站着的年轻人,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就是你们的回答吗?”帐篷前那个尊贵的年轻人问道。
那个人仍然不说话,只是死死的捏着一面旗,旗上画着一只粗陋的鹰,上面还沾着森然的血迹——几个时辰之前,朔北部向他们放箭,好多牧民一辈子都不会想到箭会像雨滴一样落下来,无数的人还没来得及哀嚎就被钉死在地上,有些人的胸膛和双腿被长箭贯穿,以一个屈辱的姿势跪在地上。
草原上的白狼终于露出锋利的爪牙了,他们在最后的时间里恩赐了对手投降的机会。
他们的仁慈换来了一面旗,那是诸戎部的旗,落魄的诸戎部贵族们无法控制大片的土地,他们的子民们便散落在这片草原上,诸戎部已经实际消亡数十年了,可是那些人已然凭借着刻在骨子里的记忆画出了那面旗,一面可以用来宣战的旗。
更多的人是草原上各个小部落的人,他们没有黄金般的血脉,只能蜷缩在一起,可是他们也依附在了那面旗下面。
“你们知道面前的是谁吗?”
马背上的人点了点头。
“即使如此还是这个答案么?”
马背上的人已经不能点头了,凛冽的刀已经出鞘,战马不安的跃起,但是马背上的人已经没有了头颅,血喷起一丈,然后传来东西跌落的声音,那颗头颅滚到了年轻人的脚旁,年轻人低头看了看,那张脸十分平静,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
尸体的心已经被利箭贯穿,他能坚持到这里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他来赴这个必死的约定。
年轻人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迹,拔出了刀。
天空最后一线光明也被暮色吞噬。
火红色的霞云和深紫色的天际混合,占据了大半个天空。
鹰旗下的人们抬头,只能看到隐藏在黑幕下的箭影,无数张弓同向敌人进击,战士们粗重的喘气声和无数利刃划破长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战鼓的轰鸣,他们根本无须瞄准,草原上的长弓能射到三百步的敌人,他们居高临下,射程更甚,密集的箭雨会封死敌人所有的退路,甚至灵魂。
诸戎部的人们躲在了木车和帐篷后面,听着箭矢从身旁擦过,感受着死亡的气息,被射中的人甚至来不及哀嚎,立即被新来的箭矢杀死,整个部落里只有呼呼的风声和箭矢钉在木板上的声音。
最后一丝殷红也隐没下去,草原上彻底陷入黑色的天幕中,在极短的静默之后,无数的咆哮声响起,诸戎部居然主动进攻,他们列着散乱的阵营,甚至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战马和马刀,但是他们冲了上去,有些人身上还插着利箭。
最后一个诸戎部的人是一个瘦的像干柴的老头,他已经没有冲锋的力气了,只是默默的坐在帐篷中间,抽着一袋烟。
“莫鲁,你已经把信传到了吗?你是个英勇的孩子。”他在帐篷的角上磕了磕灰,几丝火星溅落在浸了油的帐篷上,大火轰然而起。
星辰已经升起,白徙看着下方燃烧的战场,夜风送来浓重的血腥气,诸戎部不足三千的阵型在白徙的一万人的狼牙亲卫的冲锋下脆弱的像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女。
战场重归平静。
白徙默默的上马,然后调转马头,再也不去看下面屠杀的战场,大帐里的人们已经开始摆酒准备痛饮,里面有一个懦弱的中年人,他从一开始就躲在白徙的大帐里像是惴惴不安的孩子,但是此刻他等不及美酒摆好就开始痛饮,疯狂的庆祝着胜利,这个中年人自称诸戎部的贵族,拥有和白氏孛尔赤斤一样珍贵的黄金家族的血脉,他像伟大的盟主白兀借兵,希望收回他祖宗的土地,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每年要从这片土地上奉献上万只羊和一千匹战马给伟大的黄金家族其他的兄弟们。
白徙看也不看那些酒,只是放开缰绳让马信步的走着,也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大王子不饮酒已经人尽皆知,尽管在草原上这会被耻笑,但是没人敢耻笑那匹雄踞在北面的狼。
利用风雪骤停的这个契机,白徙和他的狼牙亲卫三天跋涉了五百里,这样的跋涉让他已经很累了,所有他才让他的士兵们不计成本的放箭,草原上已经自相残杀很多年了,白徙以一个绝无仅有的君王的姿态降临这里,就是为了带来统治,而他的统治里不会有这些抗命者的存在,在统治到来之前,白徙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这场蛮族最后的自相残杀的伤亡减少到最低。
“新时代的路,我已经看到了。”白徙看着远处的星辰说着,他的旁边只有一匹战马。
“大王子!”远处有人喊着。“我们找到了一本东陆的书籍,烧毁了一半,您要不要看看。”
白徙冲那个邀功一样的士兵挥了挥手,后者小跑过来。白徙特别要求有关东陆的东西都不要焚毁,白徙对东南方那个庞大的帝国总是有着不可思议的兴趣。
那是一本被烧黑一半的书,白徙擦了擦手接了过来。
《伤寒杂论》,看来是一本治病的书,这样的书蛮族并不是特别需要,因为他们能买到的药材十分有限,白徙从怀里掏出一块羊皮,小心的把书包起来,然后又递了回去。
“这样的书,世子因该会有兴趣,找个人给我弟弟送过去,别说是我送的。”白徙说道。
白夔和楚歌终于熬到了早课结束,无精打采的坐在山坡上,近日的天气格外好,许久不上的早课又恢复了,这让白夔很难受,楚歌倒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想来从小便受这种折磨习惯了。
早课的老师当然不是那个奇怪的巫师老头,是楚歌家里指派的老师,老师是在楚歌来的第二年春天来的,当时白夔正在和楚歌捉了虫子逗麻雀玩,那个穿着铠甲的男人突然就站到他们后面,白夔吓了一跳,本能的就扑向那个穿铠甲的人,却被对方一只手掀翻,随后就是楚歌的坏日子了,每天的早课和晚上的温习,以及每日的课业弄得楚歌终日都缩在帐篷里,白夔因为同情朋友的遭遇着急的不得了,但是他的着急很快就消失了,他的阿爸听说了老师的到来,表示自己的儿子也需要学习,于是他再也不用担心找不着楚歌和他一起玩了,每天都被复杂的东陆字和各种课业纠缠着,楚歌总是比他先完成课业,然后开始同情他的遭遇。
“老师说近日要出去,要我们把那篇《汜训论》背下来,《九州风物录》也得抄到他讲的地方。”楚歌掰着指头算着。
“烦死了烦死了,为什么我也要学你们东陆的东西,我明明只是个蛮人。”白夔不耐烦的抱怨,随即又想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小跑的从帐中拿出一个小包。“这是今早阿爸差人送过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打开呢!”
打开以后,看到里面的东西立马喜笑颜开,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一样,里面是几块用草纸包的整整齐齐的酥糖,还有一本烧的半黑的书。
酥糖在这里可不多见,全靠行商换取,而比起这讨小孩欢喜的酥糖,显然药材和铁器更能卖出好价钱,所以即使是白夔也不是经常能吃到这些东西。
白夔把酥糖分给朋友,然后把那本被火熏得发黄的书放在看一边。“我大哥总是送这些东西过来,可是我一本也不想看。”
楚歌拿了过去。“《伤寒杂论》这是一本救人的书啊。”楚歌也简单的评价,没有翻看的意思。“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大哥送来的书,送东西的不是你阿爸的卫兵吗?”
“阿爸那的书都被老头子搬走了,我阿爸从来不看书,特别是你们东陆的书,兄弟里面只有大哥才会在意这些东西。”
“你的哥哥真好。”楚歌说道,开始慢慢的剥那颗糖,糖已经融化的和草纸粘在一起,显然是某人久久的藏在怀里融化的。楚歌默默的看着那颗糖,却不吃。
“别看了,再盯也只有那么几颗,也不会变多。”白夔说道,他没有那样的耐心,直接连着草纸丢进了嘴里,然后吐出纸屑。
“可是大哥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要是能送过来一把锋利的小匕首或者一根牦牛的长角来就好了,书有什么用,我们连老师的书都背不完。”白夔吃完了糖,心情好了一点。
“谁叫你在给你父亲的信中说自己学了很多东陆的书,听老头子说,你阿爸还因为这件事跟其他大汗王炫耀呢!”楚歌说道。
“还不是因为阿爸说我如果能学的和你一样好就送我一匹马驹,那样我们俩就有自己的马了,就再也不用去找老头子借马了。”
“我们去挖旱獭吧,这些东西睡着了就像死了一样,挖出来你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顿了。”白夔又想到了好玩的东西,楚歌是不吃这里的羊肉的,起初白夔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吃羊肉的人,但是楚歌吃一次吐一次吓到了白夔,他疑心自己的朋友有什么病。
其实楚歌只是不能习惯那股腥膻的味道,他在燕国也吃羊肉,但是在厨子精巧的技艺和各种香料的作用羊肉只剩鲜甜,楚歌可能没想到在东陆被称为极品的蛮族羊肉在没处理好的时候是这个味道,蛮族炙羊就只有一种调料——盐。
旱獭就不一样了,这东西在冬天的时候身上裹着厚厚的一层油,稍加炙烤,油渗进肉里有一股奇香,这是楚歌在这里为数不多喜欢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