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把帐篷的帘子掀开一线，眺望远方。
西方落日，大地昏黄。
他使劲拢了拢身上的袍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的袍子上既没有厚厚的羊毛，也没有防止磨损的皮革。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在这每一个人都觉得他很奇怪，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喜欢骑马摔跤，也不喜欢用自己削成的木刀来假扮草原上的英雄，他总是缩在那个小小的帐子里，即使是草原上最美好的夏夜也难得见到他，只是偶尔能在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看到他，他安静的就像是秋天无风的湖面，静静的看着远处如云般舒卷的羊群，看着篝火在星夜下升腾起来化作狂欢的焰火，最后冷成灰烬，看着日升月落，莺飞草长。
六年的时光也在日升月落中过去。
人们都已经习惯了楚歌这个奇怪的孩子，看着他由最开始小小的一个长成有马背高的少年，偶尔会有牧民们开玩笑驾着快马将他一把掳上马背，大笑着调侃这是谁家的姑娘啊！秀气的像草原上的野花。朔北部的小王子白夔总是会生气的拦下马头，然后要求放下他的朋友，这时候旁边的少年就会一齐的起哄。
“孛尔赤斤你又来救他了，可惜他不是个女孩，不能报答你！”然后就是一阵轻蔑的笑声。草原上的孩子们结婚要比东陆人要早多的，十几岁的少年不乏有已经结了婚的，可是作为朔北部大汗最小的儿子白夔，他的婚事是震惊草原的大事，所以玩伴们常常用孛尔赤斤家的孩子没有女人来嘲笑他。至于白夔这个名字，牧民们总觉得这样的名字是在叫一个东陆人而非朔北大汗的小儿子。
孛尔赤斤——朔北的王姓，每一个孛尔赤金都是朔北部的英雄。而那个名为白夔的孩子，则是注定成为英雄们的首领的人，他是朔北大汗白兀的幼子，按照草原上幼子守业的规矩，他未来是朔北部的大汗，整个黄金家族的领头。至于白这个姓，是八百年前那个一直打穿整个瀚州戎马一生的皇帝赐下来的姓，草原上的人只敬佩强者，那个皇帝赐的姓被流传下来，渐渐的人们就不愿意用冗长的蛮语来称呼贵族们了，他们都拥有了一个南人的姓，并且会隆重的起上一个有着美好寓意的名。
但是现在白这个姓似乎成了耻辱，八百年前那人早就化成了天上的星辰，而五十年前那位暴君的北伐也加速了东南方强大帝国的衰败，黄金家族们经过数百年的繁衍，早就不是八百年前和那位皇帝征战的那些部落了，他们互相倾轧，有时候甚至要靠南人的姓才能辨明自己黄金家族的血统，这让他们感到耻辱。
楚歌的到来让这份耻辱得到了发泄的地方，楚歌——燕国公楚离二子，守卫铁山河的世家的二少爷，那个挡住蛮族人八百年野心的铁山河。
北伐后的内战让周这个强大的帝国虚弱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皇权开始旁落，诸侯们蠢蠢欲动，燕国被皇城长安与中原乱世隔开，独自消化着北伐的恶果，于是燕国公楚离送去了自己的幼子楚歌作为质子来表示自己无意用兵的诚意，按照盟约，楚歌十六岁时燕国向蛮族各部支付数十万金株的补偿来赎回自己的王子。
这笔交易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蛮族人占了便宜，反正朔北部丰沃的水草地也不在乎再多养一个孩子。
说起来白夔也是个奇怪的孩子，他明明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孩子，却和这群奴隶住在一起，在白夔没出生的那些年里，朔北是一个已经被赶到靠近荒州的高原上的没落部族，在和南人北伐军大战的时候，朔北部的男人战死了九成，剩下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他们的幼主躲到了极北的高原上。
其实白兀并非最年轻的王子，只是当时的大汗白诺战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十一岁的大王子跟着父亲战死后，只留下了九岁的白兀和他还在喝羊奶没睁开眼睛的弟弟，在老人们讨论汗位由谁继承的时候，一个奴隶突然跑出来掐死了他们未来的大汗。
他像疯了一样的嘶吼，脸上的经络鼓动像是有蛇在下面蜿蜒，凶的就像是一只濒死却向你吼叫的老狼，嘶吼的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然后泪流满面的跪在了白兀的面前，也不看众人，只是对着地面低吼。
“我们等不及他长大了，等到他长大的那天，狼王已经被野狗吞噬，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新的王！他能现在握的住刀，骑得上马，带领我们活下去！”
九岁的白兀被推上了王位，带着他的族人们开始了漫漫的北迁，迁到连狼群都不愿意去的北部高原上去，只有在那才能免去其他部族的觊觎。
白兀十五岁，他的第一个儿子出生，白兀赐给他白徙的名字，这对父子仿佛是神派来拯救朔北部那样，白徙十五岁，朔北部南征，白兀一共生了七个孩子，这些孩子们都年纪相仿，在他们忍辱负重的父亲和狡猾且英勇的哥哥的带领下仅仅三年就横扫整个草原，从此孛尔赤斤家的狼旗飘扬在草原中部再未落下。
朔北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当年那个掐死小王子的老奴隶被众人看作最伟大的巫师，承接了天神的旨意来拯救朔北，他因为戕害王子被人打跛了一条腿，但是白兀赐给他数百的奴隶他奉养他，这个老头叫多巴，但是他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精致的南人名字，叫姜印辰，他的帐子里藏满了蛮族各部遗留下来的星象书，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蛮族的巫师们就发现天上的星辰移动是遵循着某些规律，而这些规律又暗示了一些事情的发生。
当白兀和白徙以绝大的暴力凌驾于草原诸部的时候，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大玩笑，白兀一直不受宠的妻子生了一个孩子，白兀最小的孩子，谁都能看到白徙和他父亲在战场上的英勇和默契，甚至有人提议让白兀立自己的长子为世子，这样朔北至少还能再兴旺五十年，上过战场的王子们都敬佩大哥的英勇，他们信服大哥的英勇和威望。但是白夔出生了，在流血和乱战结束，人们开始享受战利品的时候他出生了，仿佛是算计好来窃走他英明神武的哥哥的一切那样。
人们憎恶这个不劳而获的盗贼，他出生的时候正是那些战士们刚刚放下马刀的时候，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是白徙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他们觉得这个最小的王子抢走了本来属于他们主子的一切，白兀却对这个最小的孩子表示了一个父亲的关爱，他把白夔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巫师姜印辰抚养，这个老头子和他的奴隶们追着星星和月亮满草原乱跑，一年中有七八个月都不在朔北的王帐旁，渐渐的人们就不再提起这个最小的王子，白徙和以前一样，和父亲一起巡猎，代表着父亲和其他的大部落订盟，无声的宣布着自己是朔北部最有权势的王子。
白夔和楚歌第一次见面就在姜印辰的帐篷里，这个老头正为尊贵的王子的到来手足无措的时候，另一个王子也被悄悄的送了过来，于是蛮族未来的首领和他们最大的敌人的孩子就在一个乱糟糟的帐篷见面了，那时候白夔七岁，楚歌六岁，他们年纪相仿，但是楚歌整整比白夔小了一圈，裹在宽大的锦袍里，脸白的像是一个假人。
白夔没来由的就笑了，他不傻，兄弟们的恶意他感觉的清清楚楚，而那些奴隶的孩子们又仿佛和他隔着另一个世界，只有楚歌看到他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那双平静的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睛突然惊喜的跳了一下。
楚歌找到了他在这唯一的一个朋友，在姜印辰的部落里没有贵族和奴隶的区别，每个牧民都是姜印辰的孩子们，这个老头子也没有任何贵族的架子，除了和喝醉酒会急得乱骂人以外，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把他当作和蔼的爷爷，甚至会到他的帐篷里偷东西，白夔就是小偷的首领，所以他和这里每个孩子都交了朋友，但是楚歌却只有白夔一个朋友。
其实最初的时候楚歌和白夔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好。对楚歌来说他是作为耻辱的质子而非尊贵的客人，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必对他客气，一路上过来，虽然乘坐的是燕国的大撵，但是每个人都对他表示了刻骨的仇恨和嘲讽，即使是过路的牧民的孩子，在听说了他的身份后都会朝他吐口水，他们中有不少人的父亲或者兄长死在了五十年前的北伐中，牧民的孩子无法理解诸侯和皇帝的关系，在他们眼中楚歌就是凶手的孩子。
但是到了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了，白夔高兴的迎接他，在听说他是燕国的王子的时候，白夔甚至表示出了一丝大家是同类的热情，这让楚歌感到十分别扭，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白氏的世子有任何相似，他是燕国公的二公子，注定要活在他哥哥的阴影里，他的哥哥才是世子，被送往长安去学习治国的韬略，而他却被父亲当作质子送到了这里，楚歌的想法里，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能真的活着回去，路上好几次他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梦里他的哥哥英明神武，和父亲并肩站在北离宫的狼烟阁上俯瞰着自己的帝国，群臣高颂着自己国君的伟大，如山的铁骑涌出山河关，新一次的北伐开始。
每每这个时候楚歌都会被吓醒，因为这个梦里没有自己，那时候的自己可能成为草原上的一具枯骨，脑袋被蛮族人拧下来祭旗了也说不定。
白夔就是有资格拧下他脑袋的人，其实楚歌第一天见白夔并非欣喜而是害怕。
渐渐的他们成为了朋友，楚歌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他成了朋友，大家明明是敌人，面对白夔的热情，楚歌也曾说个我们是两国的王子，将来是要在战场上刀兵相接的，大家生来就是敌人，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这些东西刻在血脉里仿若宿命。
可是白夔从来不听，他的逻辑是按照你们东陆人的规矩，你的哥哥未来才是燕国的大汗，未来和我战斗的是你的哥哥，这并不妨碍他的弟弟和白夔一起玩。
白夔是从楚歌口中知道东陆人嫡长子继承的规矩，知道这个规矩的他震惊了很久，表示出了强烈的不理解。那天楚歌正靠在篝火旁盯着跳跃的火焰出神，白夔就凑在他旁边逗着他说话。
“你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对于这样的问题白夔准备了好多个，比如你的阿妈是什么样的人或者你的阿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每个人都有兄弟父母，这样的问题一定能得到回答。
白夔明显的看到楚歌平静的眼睛闪了一下，像是要哭出来那样。
“我哥哥是个很……”楚歌想了一会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然后说：“哥哥他是个很有用的人。”
楚歌认真的说道。
白夔笑了，说这算什么，你也很有用啊，你能吃饭有力气，再大一些我们就能一起骑马，一起去偷老头子的玩意，大家都很有用啊！
楚歌就说：“哥哥和我不一样，哥哥他出生不满周岁就能说话走路，三岁就跟着先生学习，六岁习武，我不行，母亲说我先天体弱，三岁才能勉强说清楚话，所以我是个没用的人。”
“因为他比你多说了两年话就说你没用吗？”白夔问道。
“不是的，这说明哥哥他比我聪明。哥哥他在各国的公子中都算的上是翘楚，而我不一样，我是个先天体弱的人，一个没用的人。”楚歌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白夔说这些，这些话是他压在心里不曾说出来的，可是今天不自觉的就说了出来。
“再后来哥哥就奉旨去长安城学习，然后我们每年度岁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每次哥哥回来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就看不到我了，他们眼中只有哥哥，送我来当质子也是，路上我听到仆从们谈论，他们说就应该是我来当质子，哥哥那种有用的人会成为君王。”
“但是你才是燕国的世子啊？”白夔不理解。
“当然是我哥哥是世子啊？”楚歌也表现出了不理解甚至愤怒，他感觉这是白夔在讥讽他。
“我就是我阿爸最小的孩子，所以我是世子啊！”白夔说的理直气壮。“而且按你的说法，你的哥哥那么厉害，他自己就不需要阿爸的保护了，他可以自己驾着马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啊，干嘛跟他的弟弟抢东西？”
楚歌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震惊。
白夔就继续说道。“我的大哥也很厉害啊，人们都说他和阿爸是草原上的战神，他十岁就能跟大人们一起骑马围猎了，十五岁就上了战场，听其他哥哥说大哥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出色的，也是最像阿爸的，该继承汗位的应该是大哥。”和楚歌不一样，提到自己的兄长白夔眉飞色舞，仿佛是在炫耀那样。
“我就跑去问阿爸，问他是不是想把汗位给大哥，阿爸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说我的孩子中最小的就是你，你那么小，你的哥哥们骑在马背上杀人的时候你还在你阿妈的肚子里，我要是把汗位给你大哥你怎么办？你连战场都没上过，等我死了你该去哪找属于你的羊群和女人？你大哥不一样，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他可以凭借着腰上的弯刀和胯下的骏马驰骋草原了，他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所以我把我最好的东西留给你，阿爸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麻雀总是会多喂它最瘦弱的雏鸟，因为它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活下去。
楚歌听完以后十分震惊，在东陆人的家庭里，家产当然是最年长最有用的那个孩子继承，因为那样家族才会更加兴旺，但是在蛮族。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歌为此常常和白夔争辩，渐渐的他也没那么恨自己的哥哥了，在楚歌的心里，他被送到这里完全是父亲的私心，和哥哥完全无关，父亲只是希望有一个有用的孩子来继承自己的国家，懦弱的自己完全不可能掌控这个风雨飘摇的燕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