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依旧下着大雪。
林原像是做了一个悠久的梦，这些天不见天日的大雪让林原几乎忘了时辰，行军打仗最重要的时间在奇怪的天象中变得那么可笑，即使是最彪悍的蛮族人也无法在这样的大雪里行军，因为你会因为看不清前面伙伴的位置而导致撞在一起，这样的行军效率不如暂且驻扎下来养精蓄锐。
如果说大雪最开始带给林原的是个偷得浮生之闲的美梦的话，那么从那个自称是楚国使臣的柳妄到来之后，这场忙里偷闲的美梦就可能会变成一场噩梦，柳妄和林原只谈了半个时辰，这辈子和林原夜谈的人少说也有数百，其中不乏最后和他拔刀相向的对手，可是林原没必要记住那些人，即使有那么一两个人的刀甚至刺伤了他，可是这些人从来没有让林原记住过，因为他们猜不透林原，而林原却看透了他们。
林原经常吹嘘自己有一双看透尘世的眼睛。
林原记住了柳妄，他没有把握看透了柳妄，即使他感觉到了这个年轻人眼中对着什么东西的渴望，可是在看向更深处，那里是平静的，或许是因为太黑而导致根本无法猜测那极深的平静下面隐藏了什么东西。但是林原感觉柳妄将他看透了，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他偷了母亲的钱去买自己喜欢的糖人，母亲发现以后质问他，即使你撒了一个自认为很巧妙的谎，但是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她已经把你看透了，从一个更高的层次来看着幼稚的行为。
这样的比喻让林原很不喜欢，但是却没办法反驳，对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种被看透了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心间。
林原心中却是动过各种各样传出来会震惊九州的小念头，他从一个马贩子到晋国巨富，最后到位列朝堂登台封将，林原已经算得上天下商贾的楷模，即使江南城的那些富商们也没法有林原那么传奇的经历。但是林原从不以商人自居，他贩马也好，贩绢也罢，只是为了赚钱，他用这些钱来混入晋国公卿的府中，成为他们的门客，以自己丰厚的家产来做保证打理那些仪表堂堂的贵族们的私产，并且把他们不合理的财富变成合情合理的供奉，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林原，他就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等着贵族们的夸奖然后奉上大笔的金株，由此他可以出入晋国绝大多数的权贵的府中，终于有一日，林原在喝的微醺的韩嗣口中听到了晋王要出兵云州的消息。
那一次勤王几乎让林原赌上了身家，十几年积累的财富在数万人的大军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可是林原想尽了一切办法加入到勤王的队伍中，并且慷慨的给骑兵们换上了和朔北混血的好马，给他们打造了坚韧的剑甲，而且在随军观摩的路途中亲自上阵杀敌。
大臣们惊讶与林原的凶狠和才能，在丰厚的馈赠下在军报中总是提到这个英勇和慷慨的商人，以至于晋国公亲自询问这个林原是何许人。
宫中的内臣们都曾收到过林原的礼物。
林原成了一个小小的骑将，不过十数年，林原已经爬到了武将的最前列，除了晋国公本家的族兄以外，他算的上是晋国武人的巅峰。
可是那天晚上他觉得自己被看透了，包括那些埋在自己心里很久的念头都被看了出来。林原常常对着晋国公宏大的宫殿算计着这里面有多少钱是经过自己手中流入到这座王城内的，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背地里龌龊的像个野兽，也曾假装看不到那些公卿大臣们在收到供奉后喝的烂醉眼中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原十几年的努力终究还是没能进入到那个由血脉和利益所联系的圈子里，他们看林原并没有从商人林原到将军林原而有什么改变。
人对狗能有多尊重？即使那是一条会帮你咬人的狗。
这次勤王依旧是林原带兵，表面上和前两次并没有什么区别，勤王的军令到国都翼城，林原所统领的四万人便开始整装，等到国主的调令一级一级传到林原的府上时，林原已然整装待发。这种事从来都是他去，说是勤王，只不过是剿匪而已，蛮族牧民侵犯云州不是什么稀奇事，天北三国合围一伙流寇无异于牛刀宰鸡，这样吃力而只能讨个口头嘉奖的事情晋国公是不会让自己兄弟去的，军队里面各级部将里，世家弟子占了大半，晋国公丝毫不怕林原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即使林原是一条即将放出去噬人的恶狼，在晋国公眼里，依旧只是一条好用的猎犬而已。
这些世家弟子一夜之间全都不见了，拴着恶狼的绳子突然就断了。恶狼本人都有些不习惯。
不知道柳妄是用了什么手段，那些世家弟子虽然在林原眼中都是靠祖宗荫庇的窝囊废，但是生于军阵中，有几个还是剑术好手，柳妄看上去风都能吹倒的一个人居然能同时把这么多人解决掉。
从那天起一个念头就突然的在林原心里炸开，像是被压在碎石下的一粒种子，既然见到了光，那么神也无法阻挡那一颗冲向天穹的心。
林原开始默默的调动位置，柳妄的手段凶狠的可怕，军中大大小小的军官少了约莫一半，林原掐指算了一算，这些人隶属与好几个不同的阵营，有些人甚至林原都不知道听命于谁，晋国公和王公大臣们可以放他出去打仗，却不能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好在这些年林原也有一个小小的阵营，虽然只是些屠猪崽鸡之辈，但是这些人在被悄悄挪到军中一个一个位置上时，这支四万人的大军就完全落到了林原手中。
就是林原现在振臂一呼说打进长安城去做皇帝，那些人说不定脑袋一热就跟着林原真的杀去长安城。
离联军约定到铁山河的日子只剩四日了，依照林原脾气每次都是先到半月有余，然后驻扎在这座天下雄关之下等着出关的日子，铁山河的守军中也有林原的几个朋友，即使有一天这座关真的破了林原大概也会提前收到消息然后跑路，但是以林原从军十数载来看，这座关牢不可破。
柳妄只是说了让他静待几日，却没有说确定的时间，未知的事情总是让林原很难受，有种莫名的恐惧，任何一个手握权力的人不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诸侯如此，林原也一样。
现在林原已经回不了头了，柳妄清除那些世家子弟的时候就已经把林原和他绑在了一起，而林原悄悄调动部下的事情更是难以向国君解释。这些都不是主要，只有林原知道，他心里的一些东西被放了出来，那像火一样炙热的东西，让林原的血都要沸腾，他不想回头。
终于等到了柳妄口中的消息，那是雪停的第三个晚上，离赴关之日仅剩一日的时候，林原收到了那个消息，这样的密信因该被烧掉，这样的事情应该被尘封在历史里，可是历史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林原鬼使神差的留下了这封信，以至于重见天日时，给后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幻想。
“逢百年未有之世，此建功立业之时，公当进，进，进！”后面还有一小段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今诸侯掌国，盖因八百年前乱世，与始皇共拔剑，乱世不易，时不我待，成大事者不可惜身。”
再到后面，泛黄的纸张已经朽坏，人们只能怀着无尽的遐想去猜测那些被正史所不容的真相。
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曹操《让县自鸣本志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