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这是一个阴晦的天气。
远处是商队聚集的篝火,大团的火焰在夜风中被拉的细长,像是妖魔的爪牙。一队骑兵正快速的接近在平原上驻扎的商队,他们都罩着黑色的大氅,雄骏的战马在全力奔驰,但是动作整齐的诡异,只能听见如心跳般规律的马蹄声,仿若天边的惊雷。
枕着马鞍睡在火堆旁的老人立即惊醒,在他还没来得及抽刀的那一刻,两个黑影从旁边显现,战刀从左右锁住了他的脖子,刀锋微微嵌入皮肉,如果他说话的话,刀刃就会无声的切开他的喉咙。
老人看向远处,只是一片漆黑,但是心跳般的马蹄声正在接近,而身旁的人则是隐藏在身后的黑暗里,就像自己的影子。
对方这样用刀,显然是不想给他发出声音的机会。
很快骑兵就出现在老人面前,只要看一眼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东陆各国都不计代价的从瀚州买马,这些马高大的就像是神话里的怪物,约莫七尺高的马头从老人的头顶上喷下丝丝的热气,胸膛宽阔的像是一面墙,很难想象这是真的存在的生灵,就连商队里带来的混血的朔北马,在这样庞大的巨兽面前也显得渺小。东陆人把所有从瀚州来的骏马都叫做朔北马,却从没想过朔北高原上生存着这样的怪物。
老人没法说话,他枕鞍而眠,很早就被地面轻微的震动惊醒,这是蛮族猎人的本事,老人从很小都开始修习这样的能力,但是现在响雷般的马蹄声已经到了面前,商队中居然没有人惊醒,这非常奇怪。
朦胧的夜色里连一盏灯都没亮起,整个商队就像死了那样。
马背上的武士都盯着前方带队的人,似乎那是他们的首领,首领掀开头上的帽兜,露出一缕花白的头发,他环顾了整个商队的帐篷,转身对属下说着什么,很快背后的武士统一下马,整齐划一的走向帐篷的最中间,那里摆放着货厢,他们麻利的把货物倒出,然后把货厢捆在自己的马背后面。
“这是最后一批货物了。”老人隐约听见那个首领说。
如果说他们只是抢劫的马贼,那么无疑会让世间所有的马贼无地自容,这样纪律严明且干活麻利,甚至严明到只抢货厢而忽视货物。
马蹄声渐渐远去,像是远去的海潮。
等到老人再也看不到那支骑兵的时候,冰凉的刀锋慢慢隐去,四周传来风吹的声音,老人回头,发现四周什么也没有,那些人像凭空消失了那样,他忍不住深深的出了一口气。
这样的人绝不会是马贼,仅仅只是站在面前都能闻见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而且刚才陷入他脖子里的刀锋稳的异常,对方的呼吸也低到不可闻,很显然用刀的人是一个冷漠到异常的人,一个人需要杀多少人才能会这样冷酷的对待生命,如果他们是马贼的话可能洗劫过一国。
阴暗的天气让人不由得想睡觉,当云无心走进那顶防卫森严的帐篷的时候,里面三个少年还在沉睡,空气里居然还弥漫着一丝酒气,炭火烧的正旺,显然是有人进来添过,整个帐篷里温暖的像是一个大被窝,值守的侍卫们都知道自家主子有一个东陆老师,这个人虽然一身铠甲,但是确确实实是东陆人打扮,于是云无心就这么畅通无阻的进到这个帐篷里来,女奴们都一脸紧张,听说世子的这位老师规矩极多且深得大汗信任,动不动就会处罚世子,据说不让世子饮酒,而世子昨夜和朋友疯玩到大半夜,早些时候她们进去,酒罐子都被踢翻,酒撒了一地,也不知道这位老师会不会罚他。
世子不高兴了兴许也会罚她们,虽然白夔这位世子一点架子也没有。
云无心看着蜷成小小的一个的楚歌和睡得端正的白夔,然后就是睡得四仰八叉的苏青衍,不由的叹气,他帐篷里那位朋友一样的睡相,看来确实是真的从小养大的徒弟了。
他把帘子掀开一线,让冷风透进来,稍微吹散一下子空气里的酒气,楚歌蜷的更紧了,这个孩子先天体弱,异常怕冷,云无心赶忙又把毡帐放下来,生怕他受凉,这个动作大了些,楚歌就惊醒了,突然看到老师在自己面前,双手急忙一缩,但是云无心还是看清了,那是一个喝酒的杯子,楚歌又急急的推了白夔一把。
白夔看到老师时淡定了许多,迷糊着睡眼尝试着睁了几下才睁开,然后直直的盯着老师半晌,突然清醒过来,也和楚歌一样的动作。
“不必藏了,我已经看到了,诸位居然有闲情饮酒,看来还是课业太少,今日罚你们抄《论学》里的修身那一篇,晚间我要考。”云无心说道,看着弟子们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心情舒畅,扭头离去,而后又突然转身,看着依旧睡得香甜的苏青衍,脸上一丝笑意更浓,又说道“还躺着的那位也一样,转告他一声,我今日多教一名弟子,晚间一同考。”
苏青衍翻了个身,似乎被声音惊扰了一样,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晨光熹微,在这样阴暗的天气里是看不见东西的,就算是最好的猎手也不能,上下左右,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除了上都城。这座巨石垒成的王城在平坦的瀚州草原上犹如飞来的巨峰,身在玄阙原的蛮族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巍然矗立的城。
许多年前这座城名为燕然,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从古至今草原上就只有这么一座城,昭仁王在这里住过,他是黄金家族推举出来的盟主,而后这位被后世以仁称道的大汗王遇到了英明神武的启皇帝,他在惶恐中被叛乱的军队杀死,而后迎来的是铁王,他领着草原上所有的部族与启皇帝在玄阙原上决战,决战前夕他铸了一块铁碑,这块铁碑被铸在了上都城的地基里,谁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据说奉命撰写这块铁碑的大祭司在完成后,砍下了自己的右手,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抱着那块铁碑一起被铸进了上都城的地基里。
铁王败了,他以二十万人的骑兵以及数百万的平民和周军在玄阙原上决战,决战持续了三天,据说厮杀到第三天时启皇帝军中传递文书的军使暴死,御医验尸后说是惊悸而死,这位皇帝便亲临战场,那位纵横之主也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慑,无数的尸体浸没在血泊里,皇帝只看到了赤红的大地。
蛮族或者东陆,后世评价此战皆是杀戮太重,始皇帝短寿盖因如此。
第二年春天玄阙原上的草长势特别好,无数的红色小花开满的这片草原,这些花殷红的像是鲜血,它们的茎叶却是森然的白色。后世人把这种花叫做血阙。
许多年这座城没有主人,铁王是羌氏的家主,他以铁血手段将草原七部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而后是白狄,而后是诸戎,黄金家族的家主们怀着雄心壮志轮番踏进这座城,然后就是周而复始的更替,诸戎部的主人联合太昊部的主人驱逐了白狄,而后又是诸戎被驱逐……没有人能在像昭仁王和铁王那样坐在城中最高的铁王座上,城外面总是尸骨累累。
当时的大祭司说那一战斩断了黄金家族的命脉,长生之神赐给他们黄金般的血脉让他们驰骋在草原,也可以收回这些让他们卑贱到不如一颗牧草,总之这座城成了一座死城,无论是星象或者现实。
乱战一直持续到了五十年前,一个同样有着启这个名字的皇帝诞生在长安城某个不起眼的偏殿内,掀开了为期数十年的三次北伐,黄金家族的辉煌彻底被斩断,草原上无数的男儿奋起,他们没有领袖,他们没有土地牛羊,他们只是被逼到了最后,只要他们的头顶还有庇护着蛮族数千年的长生神,那么他们就会举起刀。数百年前的场景又降临在玄阙原上。
那场战争并没有爆发,东陆的大皇帝因为诸侯的撤兵而不得不在燕然城下和蛮族诸部订盟求和,可笑的是蛮族连一个领袖也挑不出来。
而此时,北方高原上的白狼正舔舐着伤口,冷眼看着这一切。
……
很多年后白兀牵着马慢慢的走近这座空城,改名为上都,没有侍卫,没有仆从,他一个人就这么信步走在城里,慢慢的踏上高耸的城墙,看着城内蔓延的杂草,静坐了一整夜,他身后,血阙花开的正盛。
上都城的南门开了,一直骑兵飞快的进城,领头的骑手看起来是个老人,他一缕白发飘洒在风中。入了冬以后上都城就不开门了,贵族们早就屯好了足够一冬的食物,城墙挡住了风雪,他们要在城里面舒泰的猫到第二年草青的时候,而今年不一样,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瀚海又冻上了,各部的家主和贵族老爷们都默许了自己部族出兵,这样的机会不常有,那些穷的连粥也喝不到的奴隶们可以借此活到下个冬天,因此城中总是人来人往,运送战利品的奴隶和准备南下的奴隶们擦肩而过。
即使是这样,这支小队还是扎眼了些,所以他们选在凌晨进城,还穿着隐藏身份的黑色大氅,守城的士兵还没来的及问他们是什么人,一支羽箭就钉在了他的身旁,羽箭上缠着一个银色的狼头坠子,他急忙下楼开门。
“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么?”领头的人说道。
士兵楞了一下,赶忙回答:“是!”
白徙的帐子里,他正把玩着一套铁甲,铁甲是由无数的铁片拼接而成,在油灯下反射着水波般的磷光,很显然这是东陆才有的鳞刚,生铁性软,匠人们在反复锻打的时候,加入铜或者金,就可以得到这种优质的材料,但是加入的到底是什么,加入多少,蛮族人就无从得知了。
白徙手中那套铁甲太大了,他只举起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拖在地上,这显然不是人能穿上的东西,四肢处留着狰狞的尖刺,看样子像什么动物的爪牙。
接着他用刀劈开地上的木板,那些木板看上去像是货车的厢板,白徙劈开木板,里面夹着一块又一块的铁片,形状奇特,显然是特殊打制的,他对比了一下手中的铁甲,铁片上留着卡口,把那块铁片装配上去,严丝合缝,整个铁甲被完美的连成了一整块,白徙试着用手中的弯刀去砍,结果只砍出一道浅浅的白印,他满意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