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之中二人对坐,中间的小几上摆着两盏冒着热气的茶,微微的烛光在氤氲的热气中流淌,照的两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其中一个人仿佛喝多的样子,斜斜的倚着,而另外一位穿甲的人则正襟危坐,一脸肃穆。
“那日有人叫我来瀚州寻友,听到是你,几乎不敢相信,想不到你这膏粱纨绔,竟也受得了这北地苦寒。”项渊说道,俨然一副老友相见的口吻。
“不敢当,说起纨绔子弟,当年你就是自称九州第一纨绔也不为过,你我同为阁上勋贵,彼此彼此。”云无心回敬道。
而后两人一同笑了,忽地觉得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长安酒肆,两个世家弟子占着楼上雅座喝酒嬉骂,被楼下喝着劣酒的同学笑作阁上勋贵。
一切都好像没变,项渊喝醉了,无端的露出一股子世家大族弟子的慵懒来,一脸的满不在乎。云无心细细的看了看老友,却发现项渊的鬓角多了几丝白发,当年可是满把的漆黑。
“阁上勋贵!哈哈哈!”项渊重复着,好像听到了极好笑的话,一直笑到开始咳嗽,便举起茶杯,对座也是举杯,像喝酒一样,碰杯而后饮尽。
“是有什么大事要来了吧。”静了一静,云无心问道。
“怎么?我不能来访友?”项渊反问。
“能把你这几十年前的孤魂从楚国小镇的茶馆里召回来,想必是大事,天崩地裂的大事,大到让你这缕游魂都感到恐怖的事。”云无心说道,并无惊讶的意思,为将者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见到项渊的第一眼起云无心就明白了,需要靠项渊这个离世几十载的游魂来送信,这件事一定大到他熟悉的一切人都已经入了局,需要一个局外人来破局。
“是蛮族又要东征了吧。”云无心说到,没有一丝的疑惑。
项渊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只可惜如今我身在瀚州,大概东征起兵那一刻起,我的人头就要追随老师了。”云无心说道。
“我只是好奇,大义凛然那位怎么不来瀚州。”项渊没有接话,反问道。
“他可是我大周军威所在,以一身系诸国,他那种人,怎么能不在长安呢?”云无心说道,隐隐带上了几分笑意,听不出来是嘲讽还是真的笑。“瀚州之远,闲云野鹤那位不也没来找我么?”
项渊一愣,突然觉得时间从几十年前又回到了现在,大家都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当年他们执剑饮酒,为了一个歌女大打出手,而今却隔着层层的岁月,看不清对方那颗心了。
“你怎么办?和我走?威北候的一面旗,还是能抵上数万雄师,你才是镇住瀚州诸部的长刀。”
“走不了了,当年北伐未果,诸侯撤兵求和之日起,便如饮鸠止渴,这些年诸侯内斗,却又都讨好蛮族,已经不是当年的光景了,如今蛮族又出了一位英雄,靠金株买来的安定便再也维持不住了。”云无心说道。“我就是回去,不过也是同那位一同守关罢了,世间再无北伐之军,武帝铁血,已经流尽了。”
“天下第一将守古今第一关,倒是十分相衬。”项渊也说。“可惜云州大半,就要被马蹄踏成草场了。”
他们就这么说着,仿佛在说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也走不掉了,你来这便是和我同葬罢了,不过你破军之将的后人,这么窝囊的死在瀚州,怕是宗庙也不容啊!”云无心高兴的说着,像是个调侃同伴的少年。
“本来也进不去,那些摆在台子上的老头子,因该恨我入骨。”项渊满不在乎。
“那你还带着徒弟?白白妄送了一条性命。”云无心问道,苏青衍给他留了极深的印象,当年项渊离家出逃已然是万念俱灰,没想到还收一个徒弟。
“路过顺手救下的孩子而已,离开了我他也会活得很辛苦吧!那位楚公子不也在这吗?我相信你来这里,不只是教孩子读书这么简单。”项渊一脸坦然。“那孩子长得真像他母亲。”
“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来这,你身为军武世家,世代替姬氏镇守北面门户,又是朝中久负盛名的大将,更随当年北伐军出征瀚州,九州大陆,再也找不到比你更适合与蛮族交战的将军了,当然,九州大陆,再也找不出一定能保住这个孩子性命的人了。”项渊看着云无心,想从老朋友眼中看出什么来。
云无心的眼睛古井无波,但是却点了点头。“受人之托罢了。”
项渊也笑了。:“为了一个孩子的性命抛天下而不顾,这事情传出去,你云大将军也是个不忠不孝进不了祖宗祠堂的狗贼!”他说的粗陋,全然一幅茶馆老板的架势。
“来,狗贼们不该干一杯吗?”项渊举杯,发现茶杯已经空了,但是云无心也举起了杯子,两个杯子狠狠的撞在了一起,传出击铁的声音。
“还记得老师当年站在瀚海的巨舟上说的话吗?我到现在还记得,老师说成大事者当能人所不能,敢人所不敢,心如铁石,道始如一,当时听着只觉陈腔滥调,如今看来,也只有你我没有听懂而已。”项渊自嘲着。
“他们什么时候出兵,或者说,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云无心问道。他们要逃出瀚州,茫茫大漠,几人几骑并非是毫无可能的事情,但是需要从长计议,阿穆尔将军是从无数次大战中活下来的名将,据说睡觉都抱着马刀睁着半只眼睛,这样的一个人绝对不是仅仅用来保护世子和大祭司的。
“我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只有等了,你的刀还在吗?”项渊问道。
云无心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些什么。“其实你还有个……”他还没说完,项渊就脸色大变,而后赶忙跑出帐外。
项渊本来酒量就不是太好,高兴之下痛饮数杯,又吃了一大盆羊肉……云无心微微捂鼻,听到项渊在外面模模糊糊的说道:“我知道,远远的见过一面,她一定也很恨我吧!”
阿穆尔将军的帐子里也不太平,这个将军卸去一身的皮甲以后显得有些瘦,并不是平日里魁梧的样子,手却大的吓人,这是常年练刀的缘故,这双大手握住刀柄就像生铁焊上去一样,除非主人死了,否则绝不会松开自己的刀。而现在阿穆尔将军这双能捏碎人颈骨的大手却拿怀里的一个小丫头无能为力。
塔娜又依偎在阿爸的怀里了,她已经是个大丫头了,逐渐丰润的身体和纤细如鹿儿般的腰肢常常让陪她玩的男孩子看傻了眼,但是她还是会缩在阿爸怀里撒娇,然后提出一个个不讲道理的要求出来,阿爸如果不答应,她就用自己长长的辫子去搔阿爸的脸,直到逗到将军大人哈哈大笑,一般都会答应,当然也有不会答应的东西,比如和楚歌白夔一起去云无心帐下听学,阿穆尔将军就拒绝了,但是第二天给她了一块大大的红宝石,塔娜开心的把那块宝石编在辫子里,就忘了这件事了。
“阿爸,今天白夔去挖旱獭了,不带我!”她气呼呼的说道。“又脏又累,你去干什么呀。”阿穆尔将军轻轻的摸着女儿的头说着。“白夔那个小狼崽子,一天安分的也没有,我就该跟大汗说让他跟我一起练刀,看他还有没有力气去干这种事!”老将军恶狠狠的说着,一幅自家孩子不争气的惋惜。
“对啊!对啊!让他们俩到你手下练刀,好过天天去背书,我看着都心疼。”桑格夫人也附和。
“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练刀更辛苦,当年我跟大汗练刀,大冬天练到袍子都汗湿透,然后结冰,最后冰又化开,练到身上没有一块好皮。”阿穆尔将军说着。“大汗跟我说了,刀什么时候练都行,当年我是个端炭盆子赶马的下人,大汗也只不过是个连马都不常骑的王子,不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吗?可是书不是,有些东西是小时候才能看懂的,长大了就看不清了。”
“阿爸,为什么不让和她们一起读书啊?”小女儿问。
“你有阿爸啊!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谁敢惹你不开心,我就教训谁!”阿穆尔将军宠溺的说着。
“阿爸是不是有个南人的名字。”她问道。
“对啊,大汗赐给我白这个姓,叫白安,阿穆尔是平安的意思。”
“那我是不是也姓白,我也想要一个南人的名字!”
阿穆尔将军犯难了,白这个姓是大汗赐下来的荣耀,嘉奖他的战功,但是只有他一个人能有这样的荣耀。
“这个不行,你换一个,我明天去请大祭司给你找一个好听的名字。”他哄着女儿。
“阿爸我去问祭司爷爷了,他说塔娜是珍珠的意思,我姓楚好不好,叫楚珠多好听!”女儿兴奋的大叫着。
阿穆尔将军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他看了看女儿的脸,想从那张小脸上看出些什么,什么也没看出来,塔娜的脸因为兴奋红扑扑的,大眼睛像是夜空一样纯净。
阿穆尔将军怜惜的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当然,你想叫什么都行。”
而在另一个帐篷里,就更加的快乐了,因为捣蛋的小鬼从两个变成了三个,大祭司也受不了这种聒噪,白夔就提出要搬回自己的帐子里住,他作为世子在这里是有一顶奢华的帐篷的,迁徙的时候用五头耗牛拉着,是极奢华的住所了,但是白夔从来不去住,他更喜欢和楚歌一起,那样他半夜被老师罚抄文章的时候至少还有人陪他说说话,王帐里面就只有侍卫和女奴,那些人从来不把他当普通孩子,连话也不敢和他说。
白夔知道这些人都是父亲派来服侍自己的,算是白氏的家奴,他可以不摆做主子的架子,但是那些人绝对不会因为主子平易近人而抛开身份的尊卑。
私下里也会有人说这位世子平易近人极好说话,但是也只是说说罢了,大祭司的部落里大家都是老头子的孩子,一起吃肉喝酒,但是有一个孩子姓白,是未来以帝王姿态俯瞰草原的人。
自家主子许久不过来住一趟,侍卫们都卯足了劲,他们立刻换上重甲长刀,如铁俑般的伫立在帐篷周围,他们的营帐也如星星般拱卫在主帐四周,女人们也穿上了华丽的衣服,抹了甜腻的香料,说起来白夔也是十几岁的少年了,这里面好多女奴都是贵族家的女儿,谁都想着把自己最青春最漂亮的一面展现给世子,谁要是能侥幸得一个流着白氏血脉的孩子,那么她的家族都会大大的振兴,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朔北这些年,隐隐已经有了草原共主的架势。
侍卫们濯银的重甲几乎亮的会发光,肩甲上的狰狞的狼头表明了他们的身份,那是朔北的狼骑兵,这支仅有一万人的部队专门分出了一支小队来护卫白夔,他们不尊从这里任何人的命令,只是随着白氏的血脉而行。
苏青衍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一方面是激动,这样狰狞古拙的铠甲是无论说书先生怎么讲都是不够形容的,只有亲眼看见才能了解这些东西大的伟大,那些侍卫们都极高大,像是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巨神,身上隐约透出一股奇怪的气息,让苏青衍不敢靠进。另一方面就是那些侍卫的眼神,他们的眼神从白夔身上挪到自己和楚歌身上的时候骤然寒冷,苏青衍曾见过沙漠里的狼,那种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白夔好像感觉到那些侍卫不善,就对着他们说道。“这是我的朋友,他们是不会害我的!”主人高声的宣示着客人的身份。
侍卫们赶紧微微低头,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大汗命令他们每一个月都要去换防一次,有时候换防的路上都要耗费好几日,所以这些人并不认得这位楚国公子。
接着白夔又赶走了帐篷里服侍的女奴,她们抹着让人几乎眩晕的香,对白夔来说她们比塔娜还要讨人厌,那个小丫头至少还会帮着他和楚歌去气老头子,而这些女孩就只会听他的话,总感觉她们在伺候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偌大的帐篷一下子空了下来,中间是大盆的炭火,少年们都热的脱了外衣,炭火旁边是各种各样的吃食,但是没有白夔爱吃的糖,楚歌和苏青衍也吃不下了,他们就索性把吃的东西都移开,把火盆周围铺上厚厚毯子,躺在炭盆周围。
然后白夔又从外面抱了一个粗陶罐子过来,和烤肉时的一样。“其实我找老头子要了好几罐,这是我藏下的,老师平日不让我们饮酒,今天一定要尝尝!”他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三个杯子,第一杯倒了一满杯,但是看了看楚歌和苏青衍,就没有继续倒了,又把三个杯子平均了一下,一人就只剩下一个杯底子那么多了。
苏青衍接过酒杯,一股清淡的果香传来,像是夏天腌了果子的糖水,他看见白夔喝了下去,也一口喝了进去。
然后两人就捂住喉咙开始咳嗽起来,酒喝下去就像是一团火,从嘴里一支烧到心,炭火的热力一逼,让人有些烦躁。
楚歌拿着杯子就怔住了,面前的两个人的表现表明了这酒不是那么好喝,可是白夔盯着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是朋友就喝了它!”
苏青衍也看着楚歌,十分期待的样子。
楚歌只能一饮而尽,然后体验到火焰一直烧到心里的感觉,捂住喉咙咳嗽起来。
有了酒,一下子就融洽起来,本来苏青衍是有些怕这两个王子殿下的,他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和别人一齐吃饭喝酒,但是看到他们俩也被烈酒呛了一下,就觉得他们也不过如此,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英明神武高高在上,于是他戳戳身旁的白夔,笑着问他你不是蛮族人吗?为什么喝不惯蛮族的酒。
白夔就满脸不服气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到一半被辣的满脸通红,楚歌就开始劝他别喝,喝多了半都是要出丑的。
然后楚歌又问苏青衍他们是怎么过来的。苏青衍就高兴的开始讲故事,从驿站遇到劫匪到沙海遇狼,又讲到前几日在瀚州草原上看月亮,那些憋在心里的话一下子有地方倾诉了,那种感觉就像是饱经沧桑的侠客在酒馆坐下,旁边是一个想听故事的朋友,刚好手边又有酒,你就着酒讲你那或惊险,或奇幻的故事,然后听他惊叹中带着佩服的赞美,淡淡的说一句都过去了,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对了对了!”苏青衍突然想到。“你们老师是云无心?那个是个厉害的人物!”他说到,今天第一次提这个名字的时候被师父制止,他现在又想起来了。
“哦?老师有多厉害?”这下子换白夔来了兴趣,他总是问楚歌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从楚歌嘴里拼凑出来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和很厉害的将军,和眼前在这个老是劝他们读书的先生完全凑不上。
苏青衍面露难色。
“你说啊!”白夔以为他在卖关子,就催促着。
“说他厉害……完全是因为他打蛮族人很厉害……”
白夔一下子没有追问的兴趣了,悻悻的坐下,气氛一下子冷淡下来。也没有生气的,只是觉得自己的老师曾经好像痛揍了自己的先辈们,这种感觉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那你的老师呢?”白夔又问。
“他?他是只是个会讲故事骗自己徒弟的二流剑客兼茶馆掌柜的而已。”苏青衍一脸不屑。“不过师父居然认识你们老师那样的人物,真搞不懂!”
“你师父他因该不简单的。”楚歌说道。
“因为他会烤旱獭?”苏青衍以为楚歌在安慰他。“他可能是军营里的伙夫,因为烤肉好吃认识你们老师的。”
“不,他今天见我行的礼,只是拜而未跪,其实……我还算家世显赫的,普通军士见到我都是要跪的,但是你师父只是拜。”楚歌解释道。
他说自己身份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有种自己在显摆家世的尴尬,然后白夔就搔他痒痒说哪有你这样的贵族,一个人抢了一大半旱獭肉吃,一点贵族的大气都没有。
然后楚歌就还手,说着你这个朔北世子不也是吃了一堆吗?
苏青衍看着面前闹成一团的孩子,突然就笑了,最后一丝隔阂也没有了,面前的只是两个孩子,就算他们以后是君临草原的霸主或者执掌一国的公爵,但是现在就是两个孩子在嬉闹而已。
白夔和楚歌看到苏青衍笑了,就一起过来搔他的痒痒。
闹了许久,三个人就躺在那喘着粗气。
“你为什么叫你的老师作师父呢?”楚歌问道。
“我没有孤儿啊,没有父母的,师父收养了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又为师又为父,他老了要靠我养老的。”苏青衍解释道。
“哦。”楚歌突然心头一动,觉得自己和苏青衍其实差不多,自己也好多年没有过父母的消息了,偶尔几封书信多半都是些吾儿远去甚念之,又或者吾儿当修身治学,不得荒废之类的话,冷冷的透不出一丝父母对孩子的关爱。
他想跟苏青衍说些什么,但是一扭头却发现旁边的两个人已经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