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夔不得不怀疑那个喝醉的老头子是不是在骗他，他带来的干草和木屑早就烧完了，起初他疑心这些狡猾的旱獭是不是留了其他的洞穴用来逃走，但是他和楚歌巡视了周围一大片山坡，连一个能容得下手伸进去的洞口都没找到，白夔又拔来干草混着牛粪接着烧，直到整片山坡上的泥地里都渗出浓浓的白烟，还是不见旱獭出来。
楚歌一直没说话，轻轻的朝洞口吹着，不过白夔能感觉朋友的不开心。
“最后再添一次火，要是再不出来，我就回去找阿穆尔叔叔来，让他带人把山都给挖开，咱们吃个痛快！”白夔恶狠狠的说道。
“两位能问个路吗？”突然有人说话，看样子是在山坡下面。楚歌起身往下看去，看到了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都是东陆人的打扮，心里不由得有一些好感。
白夔却有些警惕，在他的意识里东陆人都是狡猾如狐狸的人，你一不留神就让他们给骗了，而且东陆人始终对他们的草原抱有各种各样的念头，总想着从他们手里抢走什么。
当然楚歌除外，他是在蛮族长大的孩子，诚实且聪明，就是不太勇敢。老师也除外，书读得多的人是不会骗人的。
“师父，他们听得懂你说的吗？”那个矮个的人影说道。白夔听了不由得想笑，这些年他们学东陆文化越来越多，甚至除了黄金家族的贵族们都开始给自己起一个有好寓意的东陆名字，蛮族的古语学的人越来越少。
“我听得懂！”他朝着山坡下面大吼，却看到那个小个子缩到了他师父的身后。
“那就好，这样说话不方便，等我们上去。”高个子也喊道。
“二位……在干什么？”项渊快速的跑到了山顶，他们这几日都在草原上凭着感觉蜿蜒的前行，根本就不知道方向又没有问题，自从和北山商队分开以后，一路上人都少见，有时候能看到牛马踏出来的路，但是沿路找去却什么也没有，好不容易遇到了两个看上去像贵族的孩子，项渊急忙上前，还没来得及问，就看到了滚滚的浓烟。
楚歌也在打量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斗篷，风尘仆仆的样子看上去像商人，但是商人不会有这么小的孩子，也不会不带驮东西的马。而且那个师父的背上捆着一根用白布裹着的东西，看长度像是什么武器。
白夔则没有那么多兴趣，他确定了这两个人看上去不像坏人以后就继续去拨弄着他的火堆。
“我们在挖旱獭啊。”他头也不回的回答道。“你想问什么，问我朋友好了，我怕我说的你们听不懂。”这显然是孩子脾气，他在为刚才的事情耿耿于怀。
项渊又转过头来看向了楚歌，没来由的一愣，然后突然拱手行礼，这是一个十分隆重的礼节，苏青衍被师父突然的举动吓到，疑心莫不是昨晚冻傻了。
然后师父接下来的话就更让苏青衍惊讶。
“下民见过二公子。”苏青衍更是一头雾水，心说这病的还不清，对面明明是个蛮族孩子，虽然穿的华贵一点可是你是一个东陆人，这么没骨气的样子可是大大折损侠者风范。
“您以前见过我？”楚歌也被项渊出乎意料的举动吓到，直接问道。
“未曾，只是您长得极像您的母亲，下民曾有幸见过夫人一面，所以斗胆一猜，看样子猜的不错。”
楚歌突然没来由的觉得面前的中年人亲切，就像老师给他的感觉一样，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或许是游子遇到故乡人的亲切。
“还没问阁下名讳。可是燕国人？”楚歌的语气也开始客气起来。
“在下项渊，这是我徒弟楚歌，楚国人，曾在燕国军中为小吏。”项渊抬起头，仔细的看着这个孩子，虽然这个孩子如今一身蛮族人的打扮，却总感觉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突然项渊明白了，这个孩子的头发不像普通蛮族孩子那样梳成辫子，而是在头上挽了一个髻。
“原来是项军使，不知道军使来这里做什么，可是我父亲有什么训示。”楚歌问道，白夔能感觉到朋友话里那一丝期许。
“公子客气了，我卸甲已久，如今只是一介草民，燕国公的圣训我是没有福气听到。”
刚刚在心里萌发的东西一下子被掐死，楚歌的眼神又黯淡下来。“那你来这里干什么？”白夔替朋友问。
“我与公子的老师私交甚厚，是来访友的。”项渊说道，感觉面前的两个孩子不太相信。“你们的老师云无心将军，曾也出仕燕国，在下有幸与他同列。”他又补充道。
“什么？师父你认识……”苏青衍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一个燕国二公子已经足以让他震撼了，燕国二公子为什么在瀚州的事情他还没相通，接下来的话就更让人震惊，震惊到他现在就想找个人大讲一通。
项渊给了徒弟一个闭嘴的白眼，生生的让苏青衍把后面的话憋回去。
“真好。”楚歌低低的说着。原来真的会有朋友愿意跨过半个九州，从遥远的楚国，翻山跨海来见一个人，这样的朋友真好，老师有这么好的朋友。他心里那一处又开始刺痛，痛的让人心寒。朋友如此，为人父母者呢？
“那，二公子在干什么？”项渊问道，此时烟雾已经布满山坡，让人不由的捂鼻。
楚歌脸窣的一下子红了，在蛮族小孩子打闹挖地确实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可惜他是燕国的公子，这么一来就是大大的丢脸。
白夔终于站起来，冷冷的盯着项渊师徒。“不是早就说了吗？挖旱獭！”
项渊一下子露出十分感兴趣的神情。“旱獭啊！我试过，单不说烤，就是炖煮也是上品，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试过用鱼汤灌入旱獭肚子里烤制，外烤内炖，那滋味！”项渊眉飞色舞，看来是深谙此道好手。“二位用烟熏？好主意！”
“那为什么到现在还熏不出来？”白夔急忙问。
项渊凝视着地面良久，看那严肃的样子像个思考战略的将军。
“二位把四周的孔都尽然堵死，只留一孔进烟，旱獭畏烟，该往哪跑呢？”项渊问。
白夔的脸和楚歌的一样红了。
项渊手持一柄短刀，舞的虎虎生风，颇有几分高手的架势，时而直劈而下，大开大合，时而刀锋流转，深入细枝末节，让人不由得想要赞叹。
项渊正在剥一只旱獭，本来这是女奴们的活，但是项渊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的加入进去，这东西难抓不说，肉也不多，因此阿穆尔将军帐下的奴隶们也不是十分会处理。
有了项渊就不一样了，项渊简直是剥旱獭的好手，只用一柄短刀，剥皮切骨有行云流水那样的畅快，然后把刚剥出来的肉泡在水里，毛皮则挂起来。苏青衍突然觉得自己和师父是来蹭一口肉的无赖。
楚歌和白夔就在旁边看着，想着待会用什么方法来做，他们听了项渊的话，挨个检查洞口，终于发现在有一个洞口里面躺着几只熏死了的旱獭，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到死也没咬穿封住洞口的木桩。
奇怪的是云无心居然也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还给项渊递上棉布擦去血污，项渊来的时候楚歌明明看到老师的表情是惊讶，但是却没有更多的动作，两人到帐子里说了些什么很快就出来了，然后就是这样，楚歌很少看到老师对吃的东西这么有兴趣，他的饭菜都是阿穆尔将军帐下的奴隶们做好了送过去的。
场面安静的有些诡异，就只能听到项渊一下一下割开皮肉的声音。火很快就架起来了，剥好洗净的旱獭肉被架在了火上，项渊特意等火势变小才把肉架上去，白夔表示这里有上好的碳可以使用。
项渊则说烤肉如果没了这股子烟火气就不好吃了，那感觉就像一个绝世的美人没有穿上精美的衣服那么让人惋惜。
苏青衍没感觉到师父的惋惜，只觉得这几天风餐露宿，师父想吃肉想的快要疯了。
今天阴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更冷了几分，白夔就搬来老头子的酒，这回是正大光明的搬，理由是老师要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虽然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丝毫不像个客人。
烤的时候白夔准备往肉上撒些细盐，却被项渊阻止了。“等我把皮烤酥脆以后，咱们蘸着盐吃会更好吃。”他给出解释。
苏青衍觉得问题很大，他现在似乎逐渐成行走江湖的剑客的弟子变成了行走江湖骗吃骗喝的厨子的弟子，不过他还是挺开心的，至少他们到了，而且师父的那个朋友一身银甲，看着十分威武的样子，虽然和书里满脸髭须浓眉大眼的样子差了老远，但想必就是那位将军本人。
而自己的师父就全完了，袖子上还留着刚才的血污，脸上也是烟熏的黑印子，这种人大概就是书里因为高手过招无辜波及的小厮。
很快项渊就把肉烤好，完全用不上别人帮忙，他和云无心两个人手起刀落把肉分开，然后白夔给每人递上了一小碗盐，众人就捏着肉块蘸着盐吃，苏青衍大口的吃着，突然一顿，几乎要流出泪来，项渊得手艺确实不错，旱獭皮下面的油脂全被他烤了出来，油汪汪的肉表皮却是焦脆的，当然这些不足以让他感动到流泪，他流泪是因为吃的太大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算上从平安客栈出，苏青衍已经好几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肉了，旱獭肉真的有一丝奇怪的清香，不腻也不膻。
云无心把白夔从老头子那拿的酒打开，居然是澄清的酒，透出一股香甜的气息。朔北的酒被草原上其他部族的称为冷雪，因为朔北以前是守着北边大面积的草场，那里比其他的草场都要冷，谷子都成熟的慢一些，一直到深秋才能酿出粗酒来，酿出的粗酒是浑浊的，那时候北边的草场已经被大雪覆盖了，人们就把这白色的酒液叫冷雪。
而朔北的酒之所以出名并非是因为酿出的慢，而是朔北的牧人们为了抵挡从荒域吹来的冷风，会把粗酒蒸成澄澈的烈酒，这样的烈酒被称为雪银，是说它的价格像银子一样宝贵，几千斤的冷雪才蒸出百余斤的雪银，蒸好的酒透出一股果子般香甜的气息，朔北人要靠这样的好酒熬上一个冬天。
近些年来朔北已经有了草原之主的风范了，各地来的美酒，和东陆皇帝赠予的美酒数不胜数，雪银也是越来越少见了，朔北人发现只要离开北面的雪山，无论用什么样的谷子都酿不出符合雪银之称的美酒。
现在还在坚持酿造这种酒的就只有大王子白徙了，但是这位王子并不饮酒。
“你有福气了！”他对项渊说，然后取了两个铜杯，斟了两杯酒。这样的烈酒是不能热着喝的，那样会感觉在吞咽火焰。
楚歌极少见自己的老师饮酒，更别说替人斟酒，前几次见到老师饮酒，多半是深夜，还念着那句“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楚歌只记得这一句，虽然听不懂，总感觉隐约透出一股孤寒之意。
喝了酒以后，气氛就融洽起来，云无心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和朋友斟酒，而项渊就着烈酒吃肉，桑格夫人早就差人送来大盆的羊肉，项渊吃的满嘴油腻，看样子也是馋肉好久了。
三个小孩子也慢慢融洽起来，白夔也忘了白天和苏青衍的不愉快，毕竟是他们师徒帮忙抓住了旱獭，而且他们年纪相仿，苏青衍吃的高兴，对着楚歌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和燕国二公子一个桌上吃饭，我还以为你们吃饭都是坐在高高的地方，下面几十个漂亮的侍女一人端着一盘菜，你吃了哪盘菜之后皱一下眉头，那个厨子八成就要倒霉。
楚歌苦笑，解释道：“书中的话也不可尽信，我在燕国时父亲轻税薄收，我们生活一切从简，午间也只是几个菜而已。到了蛮族之后就更加没有这么多讲究了，多半是肉和饭，你旁边那位朔北世子不也是和你同桌吃饭吗？”
苏青衍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他万万没想到旁边这个和他抢旱獭肉的小孩居然是朔北的世子，白夔长得比其他蛮族的孩子纤细一点，苏青衍猜测他可能是楚歌的学伴或者亲戚，没想到却是蛮族世子，他知道蛮族幼子守业的规矩，也从师父口中了解了朔北这个以狼作为图腾的部族是多么的骁勇善战，这么小的孩子居然会是未来咆哮草原的狼主，苏青衍突然觉得这顿饭可能是他一生最光辉的时刻，光辉到可能若干年后史官考察这一段历史，可能会顺手为他立传。
不过转念一想，史官可能这么写：“燕公子楚歌会朔北狼主于……席间宾客若干，皆醉……”自己可能就是那个若干。
后世的史学家们在谈论风将苏青衍的时候总是会赞叹他的勇气和气魄。
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位在当时并不得主君信任的年轻将军是如何胆大到和朔北的汗王订盟的，无论最后这位将军身后背负的骂名或者是赞誉，都无可否认他大大的改变了整个九州的战局，第一次苍狼的大旗和凤凰的图腾并列而非敌人，他们在山河关订盟，由此拉开了一个充斥着灾难与死，野心和梦想的时代。
最后史学家从启云帝的回忆杂笔里找到了这一段模糊的历史，原来他们那个震惊天下的盟约早已经在十几年前已经埋下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