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少有这样的好天气,白徙站在鹰啸涯上,甚至能看到远处蜿蜒的行军队伍,那是七部的联军,在木华黎将军的先锋之后陆续而来,各自举着象征部落的战旗。
旁边是一身长袍的老人,他的目光越过纵横的军队和茫茫的旷野,看向了天的尽头。
“您在看什么?”白徙问道。
“星辰。”老人回答。“曾经旋转在我头顶的星辰,我从那里获得战斗的勇气和神的启示,那些伟大的星辰曾横垣在那,可是我已经看不到它们了。”老人指向了北面。
白徙只看到灰青色的天空和天际旁厚重如山的积云,瀚海上仿佛在酝酿着些什么。
“白天安可见星辰?”白徙认真的问到。
“当你真的和那些东西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星辰的光辉不会因为日月的光华而隐蔽,它们应运着某种规则而行,它们就在那。”老人说着。“当你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们的头顶上永远都是亿万的星辰,它们无始无终,代表着神的旨意和不可捉摸的命运——无论你是否能看到它们。”
“我族的大祭司姜印辰也曾在烈日下观测星辰,他看到的和您一样么?”
“姜印辰么?”老人沉默。“他是个聪明过头的人。”
老人只有这一句简单的评价,白徙自从幼时第一次在冰原上见到这个老人,从来没有听过这样高的评价,老人总是以一个绝对冰冷的口吻来评价任何事情和人物,仿佛神明在诉说那些已经定好的事情,神明不会去评价一个凡人是否聪明。
“大祭司说看到了寂,这在我们草原上是一个禁语,任何一个声称看到了寂的祭司都会被冠上妖巫的名号烧死。”
“那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寂,那颗无光的星辰是观测不到的,只有被神选中的人才会应运着宿命看向苍穹,那时候群星的光芒都会黯淡,他们得以捕捉一丝痕迹,却又无法预测。”
老人的话简单却又透着一股神异的感觉,像是那些传承了千年的祭歌,祭司们于火焰之中唱出那些神异的歌谣,仿佛带着神明的指示。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攻城,最近已经有不好的流言散播了,说我阿爸是在欺骗各位汗王,他跟本没有踏破那座关隘的能力,他甚至没有亲自上阵。”
“一个绝无仅有的秘术已经布下,我们只需要等待着他的生效罢了。”老人淡淡的说道,仿佛再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我该怎么面对那些流言呢?”
老人突然看向白徙。“你当我为师,是因为我教你了战争的道理和杀人的方法,可是我不能永远指导你,这将是我对你最后一次指导,你选的路很长,也会很艰辛,我无法在这条路上陪你走下去。”
白徙默然。
“那些人从踏上云州的那一刻起,就不能称其为人了,他们是刺向敌人的刀剑,你需要把锋利的刀剑藏于鞘中,保证他锋利如发硎的刹那,挥向敌人的那一刻,当斩开一切。你就是束缚住刀剑的鞘,利刃会在鞘中蓄积杀意,而武士们会在愤怒中积蓄力量。”
“学生明白。”
……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斥候们看到了草原七部的骑兵,这一次我们将面临草原七部的联军。”李漠站在墙头说道。
“不是我们,是你。”卫将军说道。“你才是这次守城的主帅,我最多算个军前参谋,兵败了最多投降。”
“你倒是一点武人的风骨都没有。”李漠并没有因为卫将军的话生气。
“风骨是文人们的事情,他们可以为自己心中的道义和所谓的风骨去死,那是因为他们从未向我们这样直面死亡,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武士,都不会在意风骨这种东西。”卫将军笑嘻嘻的说道。
“真的很难想到国主会信任你这样的人。”
“我大概是最不想看到这座城破的人了,因为你们视死如归,而我,很想活下去,我不能保证蛮人不会屠城,他们喜欢干这种事情。”
李漠不再说话,这位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将军的底细他并不清楚,但是楚离信任他,。
“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来这种地方。”卫将军满不在乎的继续发问。
李漠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继续说了下去。
“羽林卫的少年将官们可都是世家子弟,你要呆在长安,估计他们就得以你为尊,你大可学你叔祖,订盟结党,山河会余威尤烈啊!”
“暂且不说叔祖兵法军阵天相机括无一不通,单论认人结友,我便远不及他,他的身边是谁?姜陵!项岐!那些是什么人?那些人在一起的时候足以颠覆天下!”
“可他们曾经也是一起寻欢买醉的少年武士,并无不同。”
“三十三岁的少年么?会不会太老了些……”李漠自嘲的笑道。“我曾以为我能如我叔祖那般挥兵北进,可是一转眼十年间,我未能过瀚海一步,我叔祖这般年纪时,已为瀚海长风。”
“大可不必这样想,只恨未能生在前朝,随武帝一起,北伐蛮人!”卫将军依旧是笑嘻嘻的,只是话里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你叫他武帝?”
“你愿称他为昏德帝?天下武人,哪个不想投在那个男人麾下?”
李漠扭身往城墙下走去,不再说话。
“你要去哪?”
“巡查。”
“你倒是恪守职责,只是今夜不便巡查。”
“为何?”
“大!大!大!看爷爷给你摇个大,让你今晚光屁股出去。”摇骰子的老头高声的尖笑着,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了,握着骰子的手不住的晃动,高声说着粗鄙的话。
“老赌徒了啊!”和他对坐的人也盯着摇骰子的筒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那是!”老头得意的扬眉。“当年要不是为了躲赌债,谁来这守关!不怕告诉你,论摇骰子这门手艺,这整个燕国我还未有怕的。”
“看不出来山河关还有你这样的人才。”对面的人笑骂到。“老不死的,今夜我让你连棺材本都吐出来。”
楚奕默默的看着和老军士对坐的父亲,觉得有些难过,入夜楚离让他一起,说是要去见一个老朋友,然后就来了这个地方,就着一口炖锅喝起了父亲带来的酒,本来楚奕想的是父亲想带他体恤军情,可是几杯烈酒下肚,气氛突然就变了,老军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三个木刻的骰子,山河关的墙头一下子变成了乡间的赌场。
楚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会有这么一面。
“啪!”木制的筒子被重重的敲在地上,老头眼睛微眯,然后环顾四周,有着说不出来的得意。
“开不开!开了后悔可是要输双份的。”老头奸笑着。
楚离也笑。“”这有什么不敢开的,我还要杀你个干干净净!
“国君!”下面有人喊着,楚离抬起朦胧的醉眼,看了过去。
“国君,长安来的援军到了!”下面人依旧轻声的呼喊。
于是楚离起身,整了整衣袍。对坐的老人突然愣住,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国君?”他喃喃道,突然像是被捞出水面的鱼,猛的弹起来,而后又跪了下去,余光看不忘扫了一眼四周。
“老楚你干什么?国君!国君!喝酒喝傻了?跪啊!”他扯了扯楚离的袍子,因为动作太大掀翻了一旁的筒子。
大到不能在大的三个六。
楚离苦笑。“玩了这么多局,还是逃不过要输裤子啊!”他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
“裤子是输了,现在不能给你,先把玉佩压在这。”他把玉佩扔给地上的老人,慢慢的隐没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