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八年初,深冬。
瀚州的北部,旅人们踏着荒芜的枯草前行,身后的脚印马上被狂风遮盖,抬头看去,天空中的云层被狂风都挤到了南边的角落里,天空是铁青色的,斜斜的阳光并没有给这片大地带来一丝暖意。
项渊抬头,估算着方位。
他们身上的旧袍子已经被全部烧掉,身上是崭新的棉衣,还有厚实的大氅,用来抵御北边灌来的寒风,他们正面向北面而行,据项渊所说,那里当有一条河,沿着那条河往东走,会在某一处与之前的路线交汇。
很少会有人蛮族人在冬天的时候往北方走,这就是项渊往北方走的理由,他们在羊寨的废墟下找到了遍地的羊骨,还有狼的尸体,今年冬天太冷又太过漫长了些,严寒让狼群铤而走险。
终于项渊在废墟的一处灰烬下,挖出了这些装在箱子中的冬装。
云无心的疑惑一下子解开了,项渊执意要沿着这条路走并非偶然,显然是有人帮他想好的预案。
“你的出世之远,就是这样?”云无心忍不住问道。
项渊想了好久。“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茶馆赚钱,我和徒弟总得吃饭。”
“所以你这些年都是靠着某人的接济活下来的?”
“别说的那么难听,显得我像一个泼皮无赖,我这不是帮他了一个大忙吗?”项渊撇嘴。“来瀚州救你,这天下间再也找不到愿意接这个活的人了。”
“那个人是谁?”
“反正是一位老朋友,不然也不会那么明白咱俩的身材。”项渊并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他和云无心的棉袍十分合身,楚歌和苏青衍的就显得有些大,在瀚州的冬天,偏大的袍子比偏小的要好。
“我们路上还会有补给吗?”云无心又问。
“啰嗦的要死。”项渊不耐烦。“能有一身衣服御寒就不错了,这样深入瀚州的地方可不常有人来。”
“我们大概还要走多久?”
“今天晚上就能看到雪嵩河,但愿冰面不要太厚,我们晚上能有鱼汤喝。”
苏青衍和楚歌跟在师父的身后慢慢的走着,前些日子的回家的欢喜、外出的惊奇、告别故友悲伤所有的一切感情都在遥远的旅途中被疲惫冲散,那匹朔北马的背上,大部分的行李已经被消耗殆尽,苏青衍和楚歌轮流骑着那匹马赶路,才能勉强追上前面那两个人。
“你累不累?”楚歌问道,现在是苏青衍骑在马上。
苏青衍摇头,他不想说话。
楚歌也没有接着问下去,他牵着缰绳往前面走着。
“到你骑马了是么?”苏青衍突然问道。
“嗯。”
“那你为什么不说?”苏青衍勒住缰绳。“其实我数了,你走了一千三百多步了,早就该换你骑马了,但是你一直不说,我又很累。”
楚歌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赶我下来?”
“换成我的话我就把马背上的人踹下来。”
“你不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咱们行走江湖都是朋友,才不会因为你把我从马背上踹下来而生气,这样一点大侠的气度都没有!”苏青衍郑重的说道。
“我们约好了每人走一千步,大侠会这么不遵守诺言吗?”
苏青衍有些不好意思。“咱们是兄弟嘛!”他说到。
“兄弟?”
“对啊,咱们一起杀过狼,还一起逃命,还是一个老师,这样还算不得兄弟吗?写成演义小说我们都得拜把子了,不然台下的听客都不答应。”
“拜把子?”
“就是大家凑在一起喝一杯酒,以后就是最好最好的朋友,谁欺负你我就揍谁,当然有人欺负我你也要帮忙。”苏青衍笑嘻嘻的说。
“这就是兄弟啊……”楚歌小声的说。“那白夔算我的兄弟吗?”
“你是说白夔?他当然算!我们还一起交过白卷!还一起猎狼!”苏青衍得意的说。
“可是师父说我们两国开战了,我们是敌人也是仇人,这样还能做兄弟吗?”
“怎么不能?”苏青衍瞪大了眼睛,想找出一句话来反驳自己的朋友,可是他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说,白夔的父亲正在追杀他们。
“和这些东西都无关啊!我们是……兄弟啊!”他小声的说道。
雪嵩河畔,白兀的战马正立在冰河旁,看着澄明的冰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显得有些疑惑。
阿穆尔将军和白兀并肩站着,他们身后是肩头雕着狼头的狼牙卫,这是出自木华黎将军手下的精锐骑兵,他们每个人都批着雪白的斗篷,战马也是雪白色的,有人说狼牙卫席卷草原的时候,像是一群掠食的白狼。
“大汗,最近上都城里可不太平,我们不能离城太久。”阿穆尔说道。
“我知道,你领了城防令牌以后北边的老家伙们都不高兴,他们说我轻信外人,不让自己兄弟的兵马进城避风雪。”白兀淡淡的说道。“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的骑兵进城?”
“这是大汗的城,他们的手不能伸进来。”阿穆尔也是神色淡然。
“可他们说你才是个外人,还有人说我这是把自己的头送到你的刀下,白徙他带走了朔北大半的人马,各部各个汗王的兵马进不得城,你可以轻易的把控这座城,我把草原上最大的权柄交给了你。”
“那我就替大汗守好这座城,谁要是动了歪心思,我就亲手砍了他。”阿穆尔神色依旧。“当年我和大汗下朔北高原的时候不过三十岁,大王子也才刚有马背高,那个时候我没有背叛大汗,现在也不会。”
“那个时候我的堂哥们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等着听我失败的消息,想着怎么分我帐下的女人,可是现在他们说你是外人。”白兀轻轻的笑了。
“我们的客人来了,上马吧!”他召回自己的战马。
阿穆尔将军没有迟疑,他的右手迅速握住了刀柄,翻身上马,白兀身上并没有战刀,对于蛮族的武士刀和马甚至胜过生命,可是白兀只背了一个箭袋,马背上还有一张无弦的弓,看样子是金属制成,白银色的弓身上雕篆着复杂的花纹,看上去更像是羽人或者燧人的作品。
“大汗想靠着这张弓去杀死敌人?”阿穆尔问道。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老朋友送的,他说我张弓的那一刻就会明白,可是我从未用它射出去过一支箭。”白兀说,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弓。“我能感觉到这张弓里蕴藏着一些力量,可是我不知道如何使用。”
“您的朋友没有说怎样使用么?”
“如果他没有骗我的话,今夜你就能看到这股力量。”
遥远的地面上出现了四个影子,他们黑色的身影在灰青色的天幕下显得渺小,白兀缓缓的策马前进,仿佛是去迎接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的身后,白色的骑兵环绕着自己的君主,像是跟随狼王的群狼,优雅而又杀机毕露。
项渊的手开始颤抖,血迹从厚厚的棉布中渗出,那只手上紧紧的握住一柄长剑。
云无心的眼神阴沉的吓人,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死囚,他手中的长刀也在颤抖,像是一条要挣开锁链的巨龙,一股无可言喻的意志在压迫过来。
他看向了项渊,想从朋友的口中知道些什么,项渊没有回答,他的手中血迹斑驳。
“师父你的伤口在流血。”苏青衍急忙的说道。
“住嘴!”项渊怒喝。
苏青衍一愣,项渊平日是一个极为儒雅的人,虽然偶尔会有粗俗的故事,但是从未见他生气,这样没来由的怒火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样的压迫,不该来自于一队蛮族人,这是……”云无心的话戛然而止。
“神明对吧……”项渊接道。“老师教导我们,这个世界不该有神明。”
“可他们都死了!”云无心低声的说道,他在颤抖,从话里都能听出来。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云无心讶异的抬起头,太安静了,安静的像是身处空旷的草原,但是他抬头,只看到了飞翘的檐角,云无心没来由的感到熟悉,熟悉的就像自己曾无数次的来过这。
“混账!”项渊断喝,挥手打了云无心一巴掌。
“你也成了那样的行尸走肉吗?仔细想想,二十年前,梨花树下,对着老师,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项渊怒吼,像是一个濒死之人临死之际的呼喊,他的嘴角流出鲜血,面目可憎。
苏青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父。
云无心乍醒,身上凉的刺骨,他不是被项渊一掌打醒的,他从十年前的噩梦中回来,像是一个无主的游魂。
“呸!”项渊重重的吐了一口血痰,他刚才咬碎了自己的舌尖。
“绝没有错,这样的秘境,只能是那柄武器。”项渊嘶哑的说道。
“那样的东西真的存在吗?我以为是传说。”云无心粗重的喘息,汗水从每一个毛孔中涌出。
“云大将军,这世界上真的有像切开一块豆腐那样切开骨头的刀吗?可是您手上打那柄刀,曾经像划开一张纸那样剖开过一匹马!”项渊刻薄的说道。“我本来以为只有我没有资格再称启,没想到你也是个废物!同样的废物!”
“别骂我了……”云无心拔刀,一个骑兵已经按耐不住杀意冲了上来,项渊也同时拔剑,攻来的人手持着弯刀,想靠着战马的优势一刀斩下两个人的头颅。
项渊的讥讽骤然变成了现实,战马被剖开,就像热刀划过蜡烛那样简单,马背上的人高高的飞起,摔在了地上,项渊手持着剑柄,云无心斩马的瞬间,他切开了骑兵的胸膛,那个可怜的人还没发现剑刃的时候,就已经死去。
“你这柄剑倒是占了天时。”云无心感叹,项渊手中的那柄光影之剑在这样阴沉的天气下,像是融化在了空气里,没有人能捕捉到他的剑刃。
“别废话了,这些都是喽啰,我们要挡住那个东西,否则谁都别想活!”项渊拂去剑身上的血珠,这柄剑重归与无形。
白兀在半里开外站定,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属下被迅速的杀死。
“需要我去吗?我不会放他们第二次。”阿穆尔说道。
“不,我的朋友不多了,我需要你这个老家伙,你无法从刀剑中活下来。”白兀淡淡的说道。
“启么?”他喃喃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啊!”白兀举弓,无弦的弓身白的惨烈,像是一轮弯月,天地的光芒都为之收敛,天际,云层散去,七颗巨大的星辰从北方的群山中升起,宛如盖子的天穹成了一块星盘,白兀从箭袋里抽出一支赤金色的箭矢搭在弓上,星光在他指尖汇聚,无弦的弓微微弯曲。
“武曲么?”云无心说道。“看来这一剑,属于我。”他收刀入鞘,缓缓躬身。
拔刀式,这是刺客的刀术,靠着刀鞘来蓄积刀中的力量,是一击必杀的技法,这不是正统的刀术,却是云无心能掌握的最快的一刀,快到对手的血来不及流出。
金色的流光喷薄而出,像是夏日的流星,来着无可匹敌的威严而来,极尽优雅和庄严。
长刀出鞘,声如裂帛。
流光穿过了云无心的刀身,他被钉在了地上,半截身子被烧焦。
白兀又抽出了第二支箭,一支黑色的箭矢。
“破军?”项渊甚至没去看地上朋友的尸体,他看到那一抹黑色的时候就开始狂笑。“破军?哈哈哈哈哈!”
他像一个疯子。
“我姓项!当给我这支破军,当属于我!”项渊横箭于胸前,星光同样在他的剑身上汇聚,他挥剑迎上了漆黑的流矢。
苏青衍几乎不敢看这一幕。
可是黑色的光被项渊斩开,断掉的箭头落在他的脚边,苏青衍伸手去捡,却被烫了一下,断掉的箭头像是火炭一样灼热。
项渊横剑而立,像是风中孤傲的松。
他转身,把苏青衍抱上了马背,苏青衍看到师父的身上纵横着伤口,像是被用刀剐了一遍那样恐怖,可是他说不出来话,像个木偶那样被抱上了马背。
“妈的!果然要死在这。”项渊怒骂了一句,伤口处并没有血流出,和云无心不同,他的伤口没有烧焦,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去了血肉一样。
苏青衍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师父把那柄他心心念念的长剑塞到了他的手上,又转身去捡起云无心的佩刀,云无心握刀的手已经烧焦了,在项渊触碰到的瞬间化为灰烬,项渊想把这柄刀递给楚歌,却发现这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未知止泊处……”他喃喃道。
“去临安,去找一位姓洛的将军,他会帮你们。”项渊又说,接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拍了朔北马一下,那匹战马立刻挥开四蹄,苏青衍就这么看着,看着那个身影一点一点的消失,他感觉自己血开始停止流动,随着人影的消失慢慢的冷下去。
很多年后苏青衍想着,他要是跳下去,会不会稍微改变一下这个结局。
“报仇的话就看我宝贝徒弟的了!”项渊在后面高声喊着,苏青衍居然能听得出来他在笑。
笑的苏青衍心头空洞洞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那里本来是一颗跳动的心,可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感觉到,只是痛的刺骨,所谓剜心之痛,大概如此,苏青衍想着。
他终于流出了眼泪,却哭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