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最后一丝光芒被云色吞没。
生铁般厚重的云层聚拢而来，青灰色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天空，天上仿佛有无数个浮空的城堡，地上巍峨耸立的天下第一关在这样的的压迫下也显得渺小。
有雪。
山河关下的城墙已经被染红了大片，这都是些朔北人的血，白徙带人破城，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山河关下丢了数千具尸体，大部分是的尸体倒在了冲锋的路上，他们死的那一刻也没能真正的摸到那面阻碍了他们数百年的墙，可是有的武士冲过了乌云般的箭雨，死在了城墙下，他们奋力的抓住墙上的铁纤，做出向上攀爬的样子，以一个滑稽的姿态死去。
白徙和木华黎在后面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大王子，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他们作为朔北的武士，是必须要死的，无论是在草原上还是东陆。”木华黎沉声说道，他能感觉到身旁年轻人的愤怒和忧伤，身为随着白兀征战多年的老将，白徙和木华黎也不是第一次在战场上见面，木华黎对白徙来说是老师般的人物，老师总是能猜到学生在想些什么，这位王子不饮酒，总是在庆祝获胜的宴饮上沉默，这样的宴饮举行了上千次，白徙从荒草丛生的野地走进了上都，唯一不变的是他的沉默，静静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木华黎知道，这位王子在外面是草原上的新王，是朔北未来五十年的头狼，可是木华黎清楚，这是一个真正慈悲的孩子，可是他的慈悲分不到每一个人头上，为了那仅有的慈悲，他需要举起战刀。
白徙并不像他鹰顾狼视的父亲，白兀从来不会表现出一丝的仁慈，可是木华黎总觉得这个孩子和他的主君之间有着说不清楚的相似。
大营里气氛压抑的令人窒息，各部的将军们都带着自己的人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年轻人把自己父亲建立起的大军送向必死的战场。
“大王子这是准备用朔北人的尸体填满这座城？”一个将军说道，那是九黎部的将军，身上的皮甲上绘制着狰狞的兽群，他们的部落远在南部的河泽里，那里是少有蛮族能产出粮食的地方，九黎部的人不多，但是承担了大部分的马草和粟米的补给，虽然这对于山河里的存粮来说不值一提。
为此白兀许诺了他永世镇守南方的水草地，朔北人的刀会永远记住这一切。
二十万的朔北大军中有一半是新编入的奴隶，他们渴望着用东陆人的头颅或者右耳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和成群的牛羊，可是面对这样无意义的送死，对于死的恐惧一下子大过对于一切的渴望，朔北人的冲锋妈慢慢停止了，那些奴隶被身后武士的刀剑逼迫着冲阵，却又畏缩在武士的马后，只有最勇敢最矫健的狼牙卫才能冲到城下，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只是换了一个方式死去。
李漠看着下面的一切，觉得心惊胆颤，很难想象这群人身体里流着的是怎样的血，是怎样的主君能培养出这样的怪物般的军队，他们不畏死，也无需知道意义何在，只要君主的令下来，他们就会纵马奔驰冲锋，再冲锋，直到踏破千城万关直到天地的尽头。
可惜这是一座铁铸的关。
尸体渐渐堆成了一层，战马的马蹄把武士们的尸体踏的面目全非，一股杀戮的气息弥散开来，李漠不忍在看下去，他扭过头，却发现旁边的卫将军眯起双眼，像是在闻着馥郁的酒香。
“这真是让人怀念的味道，瀚州的味道。”他是这么说的。
李漠楞了一下，他只闻到了厚重的血腥气。
就在尸体终于铺到了铁纤的高度时，白徙下令的冲锋终于停止了，已经准备赴死的武士都愣住了，他们疑惑的看向中央的那个年轻人，如果说白徙可能因为年轻而做出这样的蠢事，那么他身旁的木华黎将军一定会制止他，这位老老将没有制止，甚至没去过多的关注战场，他只是在用磨石打磨着自己的枪锋。
满天的黑云终于压了下来，第一片雪花落了下来，沾在了因为打磨而微微发热的枪锋上，融化成水珠，水珠还未滴落的瞬间就在次凝结。
白徙看到了这一切，他举起了手，示意各部落的武士们准备。
“这是在送死！”一个老将军喊道，朔北人未必是好人，但是就这么送死在这里是每一个蛮族将军都无法忍受的，这些人都该是蛮族的英雄，他们只能死在蛮族人的刀马下，死后灵魂归与长生的大神，躯体滋养牧草。
“我不会让你这个疯子送葬我部落的孩子们，他们可以死，但是绝不能死的没有一个武士的尊严！”有人喊道。
“那么，什么是他们身为武士的尊严？”
“死在敌人的刀下，而不是像一群被围住的畜生，枉死在你的愚蠢中！”
“那么希望待会儿大家能信守诺言，爱惜自己身为蛮族人的勇敢和身为武士的尊严！”白徙淡淡的说道，他仰头看向天空，等着更多的雪花落下。
“这些人不畏死么？”皇帝问，此可这位年轻的皇帝再也绷不住往日的雍容威严，面色发青，几欲作呕。
“将士死沙场，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楚离也为微微捂住鼻子，不再去看下面，下面约莫堆积了几千具尸体，即使是这样的的冬天，血腥气还是弥撒开来。
“这天倒是越来越冷了。”皇帝哆嗦着，这也是他没有吐出来的原因，极寒的天气几乎要把人的肺冻起来。
“陛下可去帐中烤火，我来坐镇即可，只是决战之时，还请陛下临阵观摩。”
皇帝没有说话，也没有走。
“朕前些时候与姜陵老将军争吵之时，无意中斩下他一截手指。”皇帝突然说道，这一番话说的楚离摸不着头脑。
“朕也不是当真要伤他，只是看他垂垂老矣，尚且还劝我不可亲征，甚至说要代我出征，全然视我为一个孩子，气急之下，才做了蠢事。”皇帝把玩着腰间长剑的剑穗，像是个孩子一样的神情。“朕也习武，免不得偶有损伤，十指连心的疼朕是知道的，可是姜老将军被骤然斩去一指，仍然面色不变，极力死谏，如非所见，当真不敢相信有此等猛将，武帝铁血，所言非虚。”
“今日又看到者蛮人冲阵，破有先贤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朕甚不如那位王子。”
“陛下何出此言？”
“能有这样不畏死的武士，他们的主君一定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武士，能让群狼臣服的只能是头狼，朕不是这天下的头狼，甚至没了在这里站下去的勇气。”
“朕想不通，可惜我那时年幼，未能见过叔父一面，朕实在想不到自己的叔父是个怎样的人，究竟怎样的人才能带领出那样的军队。”突然，皇帝解下腰间长剑，递与楚离。
“朕观楚卿凭临战阵，神色不乱，心里敬佩，这柄瀚海长风，借给楚卿，今日朕便站在这里，如若有半分退缩，楚卿可替先祖斩我！”
愣了半晌，楚离才接过皇帝递过来的剑，很冷，像是一块冰，但是能感觉到这柄剑里不安的魂魄，这是一柄杀戮过重的剑。
“陛下敬佩臣？当年在这北离宫中饮酒作诗的少年们大多都已经不再了，臣未随先帝北伐，光凭这一份胆气，便远远逊色与他们。”
暴雪终于在日暮时分彻底的撒了下来，厚重的雪花只用了几息的时间就盖住了地上的尸骨，木华黎看着手中一块生肉被慢慢的冻出冰花，然后凝固成一块砖的形式。
他用匕首敲了敲，发出咚咚的脆响。
“大王子，好了。”
白徙没有更多的动作，他翻身上马，拔出自己的配刀。
身后的武士们也没有拖沓，随着自己的主子一同上马。
“各位老爷们信守承诺的时候到了，请各位帐下最精锐的武士，扛上沙土，与我同去！”他高声说着，看下面面相觑的贵族们。
只要是不蠢的人都能看得出他们的方法。沙土，暴雪，尸体，这三个战场上常见的东西合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明白白徙想干什么，他想用尸体和冻土来筑一座城。
“你是个疯子！”有人喊道。
“我们各部的武士不是这么送死的！你知道他们身上的铠甲战刀是怎么来的？那是我一只羊一匹马从东陆人那里换来的！不是给你朔北人当梯子！”
“原来是心疼自己的铠甲和战刀，也是，武士死了，草原上有那么多奴隶，随便一个赐给他战刀和铠甲，他都能成为武士，可是这些东西没了，各位就得担心兄弟们的刀会不会砍到自己的头上。”白徙冷笑。“黄金家族的兄弟们啊，从来都是这样。”
众人哑然。
“盟会时阿爸说过，我瀚州一代，最多能养活三百万人，可眼下来，约么多了一百万，人养不活了怎么办？各位还是打？杀？砍下自己兄弟的脑袋当酒壶，侮辱他们的女人？你们一辈子也只配在草原上算计自己的兄弟，千代万代的用牛羊换取东陆人的东西。瀚州养不活这些人，不如让他们死在战场上，为后代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这才是一个武士的尊严！”
白徙说完就冲了上去，再也没有回头。
“朔北人也冲了上去，像是无数次的冲锋那样，只是敌人从蛮族人换成了东陆人。”
蛮族的大军终于动了，各个家主许诺的人马也跟着动，他们并不傻，也不缺乏决战的勇气，蛮族从来都不是个缺少勇气的民族，他们只是没有一匹头狼带领，现在白徙冲了上去，朔北的精锐冲了上去，他们没有退缩的理由。
更何况木华黎没有说话，这个老将军依旧磨着他的枪，沙沙的声音听着让人心头发麻。
李漠也瞬间明白些什么，他面色大变，高声大吼。
“火油！”
传令的军士立即开始收集军中的火油，一桶又一桶的被搬上去。约莫数十桶，这是供给弓手的。
“不够！炭！油！还有粮草，能烧的都拉上来！”他神色失态，看着蛮族的大军倾巢而出，像是一支射向敌人心脏的利箭。
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场破关之战开始了，黑袍的老人站在远离战场的地方，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新的时代，要来了。”他如释重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