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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病房里密谋

江龙已经退烧,留在医院做了詹姆斯的护理,每天早上都去给他买报纸。

大大小小的报纸,几乎都是为日本人歌功颂德的,詹姆斯只看报道比较客观的《前锋报》。这天他刚打开报纸,就被一个大大的标题吸引住了:《古塔血案》。他连忙看正文,越看越心紧。

“江,你,看看这个!”

“我不认字,看啥?”江龙见詹姆斯紧张兮兮的样子,还是去接过报纸,翻来翻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詹姆斯一把夺过报纸,念道:“本报讯昨天,早上,我市青弋江,与长江,交汇处的,古塔下,发生,一起,触目惊心的,惨案……”

没等他磕磕巴巴念完,江龙跳了起来,大叫道:“不,不!不会是他!”

不是他是哪个?他不是在乔医生父亲的照相馆吗?他偷什么东西了?报上说,他是为师傅找回原来的东西,是不是说,那就是证据?

江龙让詹姆斯念完,然后蹲在地下,双手捂着脸,泪水就像渗出石头的泉水汩汩流淌。

詹姆斯不知怎么安慰江龙,越急越结巴,越说不出囫囵话来,就让护士去喊乔子琴。

看过报纸后,乔子琴捂住嘴巴,不愿相信,她说:“不可能,他不是在我父亲店里吗?怎么会去古塔?”

江龙眼里满含泪水,腾地站起来,坚决地说:“不行,我要下山,去为小黄毛收尸!”

詹姆斯和乔子琴赶紧阻拦,但哪里阻拦得了。正在这时,护士来喊乔医生,说她亲戚来了。

李宇又来了?乔子琴找到理由,说来人可能会带来具体消息,让江龙等自己回来再说。

过了好一会她才回来,把房门关上,心情沉痛地告诉两个男人:被日本人从古塔上打下来的少年就是小黄毛。

刚才来的是照相馆隔壁的王老板,此人开文具店,素来与她父亲交情不错,特意来告诉乔子琴:她带到照相馆的少年出事了。昨天下午跟乔立人把照片送到日军司令部后,不知从哪地方溜进司令部,大概偷了什么东西,结果被日本人满城追捕。

乔立人受到牵连,被日本人抓去,幸亏李宇搭救才出来,连夜去了山里老家,并托王老板到医院一趟,把有关情况告诉乔子琴。

王老板还说,乔立人把照相馆托付给他照看,如果小黄毛回来,务必带他出城。结果,王老板在照相馆守了一宿,也没见小黄毛。

第二天一早,听说古塔上有个半大孩子被日本人包围了,王老板便赶过去看个究竟。

在古塔下,王老板看见那孩子躲在塔顶层的窗口上,不停地大声喊叫着,正是小黄毛。他是见过一面的,认识,于是仔细记下了他说的话。

小黄毛说的大概意思是:他不是偷了日本人的东西,而是把他师傅的东西取回来了,就放在塔顶,让他师傅天亮的时候去取……还有,小黄毛叫他师傅不要忘记,在一起吃过烤螃蟹的地方给他烧纸……

“这孩子……他是在交代后事啊!”江龙抽泣着说。

“他说的话,肯定跟那些证据有关。”乔子琴沉痛地点了点头,告诉江龙,他想收尸也收不了。据王老板讲,小黄毛死后,愤怒的老百姓跟日本人打了起来。日本人疯狂开枪,打死不少人,那些尸体都被日本人扔进长江里了。

詹姆斯也是泪眼婆娑,一边夸奖黄毛是好样的,一边劝告江龙不要悲伤,说只有找到罪证,才能控告他们。

江龙扯起袖口,擦了眼泪,站起来:“小黄毛说,东西在宝塔尖上,我得取回来。”

乔子琴说不能去,日本人肯定在古塔四周安排了人把守,怎么能进得去?小黄毛说天亮的时候去,现在去显然不合适。

詹姆斯断断续续地分析说,小黄毛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明明白白说出那些东西藏在塔尖上,那么一定藏在别的地方。

江龙反复地拍打着脑袋,念叨着:塔尖、天亮、烤螃蟹……啊,去年秋天,自己带着小黄毛到关门洲上烤过螃蟹的。他说的东西难道藏在关门洲?只是,为什么要天亮时候去呢?天亮,烧纸钱……看来,为了找罪证他不得不去,不上关门洲不行啊。

那地方就在古塔下面,周围一定有许多鬼子,但对“过江龙”江龙来说不是困难。

乔子琴给他找了些草纸,在草纸上钻了些洞眼——这就是给小黄毛准备的“纸钱”了。詹姆斯给他一个小匣子,说是打火机,手一按就可以起火,免得风把火吹熄。江龙选好路径,从弋矶山下划水过去,潜过几个码头就到了,可以不靠近宝塔,既隐蔽,距离也最近。

第二天天未亮,江龙悄悄摸出医院,从弋矶山后面来到江边,脱下棉衣夹裤,用油布包起来,扎进水里,托起衣服,向关门洲划过去。

他重感冒刚好,再次下冷水,连骨头都疼,但比起小黄毛的死,这算不了什么。上了关门洲,他脱下潮湿的衬衫,光着身子穿上了棉衣。

天色还朦朦胧胧,关门洲开始显露了,“龟背”上到处都是沙砾、瓦片、石子、污泥,没有任何藏东西的标志啊。

他来到烤过螃蟹的大石块边,取出草纸,掏出打火机,将草纸点燃,内心悲痛,喃喃念叨着:小黄毛啊,你死得惨啊!师傅来迟了,给你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给你烧点纸钱了,但愿你在那个世界不再挨饿,买不起包子买馒头吃吧……

草纸冒出火苗,瞬间化成碎片,就像黑色的飞蛾,在滩涂上打着圈,仿佛带着小黄毛的冤魂久久不愿离去。江龙忍不住号啕大哭:“小黄毛呀,都是师傅给你惹的祸呀!如果不把你用命换来的东西找到,怎么对得起你呀……你能显显灵吗?告诉师傅,那些东西在哪里……”

烧完纸后,灰烬散去,江水哗哗流淌,对面的古塔灰蒙蒙的,四处静悄悄的,阴风阵阵,令人身寒心也寒。

天麻麻亮了,江龙站起来跳跳,双腿不那么冷了。这时,他终于看见太阳升起,给古塔镶上一圈金边,光芒射过来,带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塔下正好拖到滩涂上。

啊,原来,太阳升起的时候,古塔的影子会投射在关门洲上!

江龙一个机灵,顺着倒影向回走。一阵江风吹来,刚才烧过的纸灰又飞扬起来,像是焦黑的蝴蝶,飞向大石块——上面一半光亮一半阴暗,正是古塔尖倒影的地方!

啊?是这里吗?江龙心跳得像是野马奔驰,一脚蹬开大青石,扒开下面的泥沙,掏了几把,一个油布包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双手发颤,忐忑不安地将油布包打开。一筒胶卷、一沓照片,上面清清楚楚印着日本人的残暴罪行,还有一个盒子,应该就是詹姆斯说的胶带了。

江龙紧紧攥着这几样东西,看了又看,揣在怀里,跪在地上仰天大喊:“小黄毛,不能让你白死,师傅一定要为你报仇——”

江水冲刷着滩涂,发出哗哗的声音。那些灰蝴蝶一样的纸片围绕着他,漫天飞舞,转了一圈后,悠然落下。

“祭拜谁呢?”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江龙背后响起。

他心中一紧,扭头一看,啊?居然是刘福喜。

“哼,老子就知道有猫腻,狡猾的小黄毛!”刘福喜和日本军人彻夜包围着宝塔,可是没任何人靠近。天亮之后,从那边望过来,关门洲上却有了人影。趁其不备,他悄悄走过来,用枪抵住江龙的脑袋,“把东西给我,快!”

“去死吧——”江龙一直沉浸在悲痛中,没想到背后受敌,想都不想,身子一纵跳起来,一头撞向刘福喜。

刘福喜来不及躲避,竟被撞了个仰八叉。还没等他爬起来,江龙已经扑了上去,用脚踩住他握枪的手,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狗汉奸,你他妈害死了老子徒弟,今天,我要替他报仇!”江龙大吼着,使出全身的力气,卡住他的脖子。

“噢,噢……”刘福喜双脚乱踢乱蹬,不停挣扎,最后两眼一翻,全身松弛,一动不动了。江龙正要去夺汉奸手里的枪,听到咿里哇啦的乱叫,几个日本兵跑来,可能上头命令他们抓活的,一个也没有开枪,只是步步逼近。

只有一条退路,那就是滔滔的长江水,再下一次“油锅”吧!江龙转身就跑,棉衣都没来得及脱,就从关门洲的浅滩跳进江水中。

等鬼子们赶到江边,只有一江浪涛,波光粼粼,哪里还有人影?

乔子琴正在给詹姆斯量血压,病房门发出咣当的一声重响,江龙快速闪入,浑身水淋淋的,二话不说,却从胸口掏出一个油布包放到床头柜上。

“啊——”詹姆斯叫了一声,摆脱血压仪的束缚,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正是他视若生命的东西。他翻身跪在床上,眼中热泪长流,右手在胸前画着十字。

乔子琴扯条床单,扔给江龙,让他赶紧脱下湿衣服,把身上擦干,自己出去找干衣服。詹姆斯掀开自己床上的被子,让光着身子的江龙躺下。

除了病号服,找不到合适的外衣。乔子琴到太平间默默祷告几声,求死者谅解,从这个身上脱下袍子,从那个腿上取了裤子,用盖尸布将尸体裹起来,带到病房,这才听江龙讲找到血证的经过。

听完,乔子琴和詹姆斯既高兴又是悲伤。高兴的是,东西找到了;悲伤的是,一个年轻的生命消失了,在生命危难之时,还把埋藏地点聪明地传递出来,他要读几天书,那可是国家栋梁啊!死得真可惜。

更让他们发愁的是,作为罪证,由证人带出更为合适,可是从这里到武汉有1000多里路,敌人已经发现了这件事,他们一定会一路追踪的。日本的间谍神出鬼没,一个外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行走十分惹眼,若是有个闪失,更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詹姆斯愁容不展。如今南京沦陷,美国大使馆撤离到武汉,路途遥远,沿途关卡甚多,出城都不容易,举步维艰啊……

江龙说,码头回不去了,又掐死了翻译官,好些日本鬼子都认识自己,湖城肯定待不下去,干脆送詹姆斯到武汉去吧。

乔子琴知道,日本人进城之后,就对这所教会医院虎视眈眈。随着他们的战线拉长,伤亡惨重,迟早要霸占这所华东最好的医院,她可不想在鬼子手下苟且偷安。未婚夫撤离上海之前,就说要带她走的,她坚持没走。

没想到南京惨败,而且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现在家人又避难逃离了这座城市,未来的公公背着个汉奸的罪名,让自己抬不起头来,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可是她没有说出这些。

“乔小姐,求求您,想想,办法……”詹姆斯用蓝色的大眼睛瞪着她,充满了渴求。

我有什么办法?保护不了小黄毛,保护不了父亲,唯一可以指望的只有李宇。可是,前些日子,自己还把他视若仇敌,断绝了往来,还托人带了封绝交书给未婚夫,也不知对方收到没有。

但是,李宇这次送来了日记胶卷之后,乔子琴态度就大为改变了。事关紧要,乔子琴告诉他们,只有求助于李宇这个人,别无他路。詹姆斯和江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出去给李宇打了个电话。

电话中并没说缘由,只是问他手指的伤好些了没有?

李宇是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乔子琴的弦外之音?当即就说疼得要命,还要到医院来看病,看看是不是发炎了?

他挂完电话便匆匆出门。他是看着乔子琴长大的,这姑娘跟自己儿子是青梅竹马,去年已经订婚,可以说是亲女儿亦不为过。如今女儿有事,做父亲的怎能不全力相帮?

但是,如今城中充满了白色恐怖,气氛异常紧张,前一阵子抓半大的孩子,现在又到处通缉一个青年男人,一头乱发,嘴上胡子拉碴的,看四处张贴的画像,好像在医院见过这人。

李宇的车一上街就被围住了,市民纷纷质问他,百姓何辜,为何天天死人?自治会会长做了些什么?

群情激昂的人不时敲打着车玻璃,还有人朝着车子吐唾沫。李宇的司机本想下去理论,却被他叫住。

李宇也是无奈呀!若是国家强盛,又怎会让倭寇欺凌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日本人无非就是让自己做个傀儡,听之任之倒还罢了,若是跟日本人唱对台戏,那自己就活到头了。

看着身边激愤的人群,他不生气反而有些欣慰,只要国民的民族气节还在,国家就有希望!他多想跟大家一起,冲到日军司令部门口去示威游行,甚至拿起武器,把他们杀个精光。但是不行,他不能仅仅为自己而活。

他只有多次举起手指,从车窗里伸给大家看,表示他是去医院的。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群众的堵截,去医院的关口,日军搜查更为严密。他举起缠绕着白纱布的手指头,用日语对鬼子说是去医院换药的,才为他放行。

或许,自己未来儿媳妇知道些什么……李宇想着,车已经到医院门口,见乔子琴站在大门口等他,当即便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乔子琴陪同他去外科看病,说是自己亲戚,然后又送他出来。到转角没人处,她使了个眼色,径直往前面走去。李宇四周望望,没人,跟她进入病区的手术电梯,到了最高楼层最僻静角落的一间单人病房。

一个金发碧眼、高大威猛的洋人躺在床上,洋人身旁,还站着一个中国汉子,那模样,跟外面通缉之人的画像差不多。李宇马上就明白了,那个酒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而血证,又把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与他们联系在一起。

几个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家庭背景与受教育程度都不相同的人——其中还包括一个外国人,已经结成反法西斯同盟了。不用他们说,李宇也明白,叫自己来,就是要保护詹姆斯,让他把罪证带出去。

这个洋人颇懂礼貌,见李宇进来赶紧坐起,深鞠一躬,断断续续,操着一口洋腔怪调的中国话问候他。

李宇连忙回礼,乔子琴微微一叹,搬来凳子,让他坐下,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说完这些,她担心李宇不愿帮忙,还讲出一些民族大义、国人气节等等大道理。听得李宇连连苦笑,心想,这儿媳,将我当什么人了?

他对詹姆斯这个国际友人的胆识与智慧敬佩,也对江龙的舍命救人、深明大义感到欣慰,更为小黄毛的死感到惋惜。屋中其他三人此刻都紧张地看着李宇,等着他表态,但见他眉头紧皱、一脸忧色,众人也忧心忡忡。若是他不愿帮忙,恐怕这物证带出湖城都有困难……

见未来的儿媳充满希冀地看着自己,让他更感到责任重大,能为饱受战火的祖国出力,这才是应有的气节与尊严。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怎能置身事外?”李宇坚定地说。

李宇毕竟常与日军打交道,所知甚多,便跟众人分析其中利害。若是仅仅将物证带出城的话问题不大,关键是,如何让詹姆斯亲自带到武汉是个难题,若不能解决,那些物证还不如放在这里。

武汉在湖城上游,但是日军步步蚕食,已经开始步步逼近武汉。江上有日军的海军,天上有飞机日夜轰炸,民船也会被搜查,也不知被击沉多少,水路与陆地一样危险。

李宇不敢在医院多待,只是承诺,自己尽量想办法,就匆匆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祸事来了,机会也来了。日军司令部下通知,让李宇去开会。

九岗中佐接到南京命令,说如今中国军队沿着长江撤退,眼看武汉不保,他们的最后防线必然是重庆,武汉便成了中国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为了达到逼迫中国军队投降的目的,攻打武汉迫在眉睫,要求各部队必须尽快在驻地调拨军用物资,火速送往前线。

九岗立即召集湖城商会,摊派军需物资份额。他以为,最难缠的是自治会会长李宇。此人是地方名人,学贯中西,德高望重,自己是派一个小队士兵围困他家,逼着他出来任职的,但始终与自己貌合神离。

现在要逼他就范,不出钱就出命,他只要出了钱,就与我皇军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大汉奸的帽子是甩都甩不掉的。日军司令用凌厉的眼睛直盯着他,没想到,李宇欣然点头了。

“中佐阁下,我没问题!”李宇下面的话更惊人,“我是会长,理应支持,我是大户,出一半资金,剩余的一半,便由在座几位凑齐如何?”

几人一听,当即连连赞同,纷纷起身,夸赞李宇大方慷慨,表示也要承当。

众人已经表态,九岗中佐极为高兴,便问物资何时凑齐,李宇答应三天。周围几个商家叫苦不迭,暗地里责骂:三天?对日本人,你李宇还真是忠心耿耿啊!悔不该推举你当自治会会长……

不过,这是日军命令,谁敢违抗?李宇拿了大头,若是其他人再有差池,别说破财了,命恐怕都会保不住。

李宇趁此打听日军如何运送这批物资,还说愿意提供汽车运送物资。九岗笑着一摆手,又对他的好意褒奖一番,赞其忠心可嘉,跟着洋洋得意地说,日军节节胜利,攻克沿江城市势如破竹,从湖城往上游走,长江码头几乎完全控制在日本军人手里,水路最为安全。而沿途两岸却很危险,有不少新四军在活动,虽然大都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擅自攻打日军的运输车简直是以卵击石,但是耽误行程,所以还是要走水路。

李宇明白了,听完就要走,借口要马上为日军准备物资,九岗中佐却把他叫住,说有个通知,要他送给各个医院。

老子就是你们的狗腿子?他愤愤不平却不敢作声,接过通知一看,正中下怀,说还需要一份,给那个教会医院送去。

“你想得周到。”九岗又一次赞扬他,而且说,“尽管教会医院还不在我们掌控之中,不过,我国已给美国照会,军部即将把此院作为我们的陆军医院。”

翌日清晨,李宇又来到教会医院,没有先到院长办公室,却直接进了詹姆斯的病房。

詹姆斯正在屋中来回踱步,不时发出空洞的咳嗽声,几分病容,又添愁容。他见来人是李宇,迫不及待地问他,想到什么好主意没有?

乔子琴跟江龙也进了屋子,李宇便将日军准备运送物资的事情道出。詹姆斯十分焦急,若是武汉近日被攻破,大使馆撤离,那么这些物证岂不是无处可送了?

李宇旋即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众人,说他有办法让詹姆斯混上日本货船,但是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乔子琴马上就瘪嘴了,在一边咕噜道:“如果我们医生说,能把病人的病治好,但是不能保证他们活命,那还有什么意义?”

詹姆斯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坚毅地看着李宇说:“我不怕,危险,请您,为我,安排!”

李宇亲耳听到他的表态,心中更添敬意。这份冒险精神,是许多国人都欠缺的,他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呢?

“可是就算到了武汉,詹姆斯怎么下船呢?”乔子琴一语点出重点。

“其实,轮船未必到武汉,只是离开湖城,驶往上游而已……”李宇清醒地判断了形势,因为日军还在节节攻打中,至于到哪里停靠,那是他们的绝密计划。

“你水性如何?”李宇问。若是单单送詹姆斯上船,他还是有办法的。但一旦送上了船,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能,漂浮的……”詹姆斯一腔热血,口中直嚷嚷,“不要,担心,请您,把我,送上船!”

“不行的话,我也混上去!”江龙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来了一句。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他便说自己水性好,看看他们快要停靠了,夜里将美国人吊下江水中,自己再下水掩护他逃离轮船。

好冒险的主意!但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不不不!”詹姆斯首先不同意。为了这些物证,已经让江龙的徒弟小黄毛死去了,他不能再让江龙有什么闪失。

“你水性有我好吗?你对长江熟悉吗?你身体好了吗?”见对方连连摇头,江龙顺口道,“那说个屁!”

见众人诧异,才知自己爆了粗口,他连忙解释说,自己反正是个孤儿,反正已被鬼子“烧死”了,码头上留不住了,日军还要抓自己,趁机出去逃命也罢。

在江水中遇见了詹先生,这是两人的缘分。送佛送到西天,摆渡摆到江边,好事就要做到底。如果不能把这些东西送出去,小黄毛不是白死了吗?

是的,上船唯一的目的,是离开敌人的眼皮子。而且这是朝上游开的轮船,只会离武汉越来越近,至于怎样到达武汉,何时到达武汉,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爸爸,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乔子琴有些担心。

“最好的办法是沉船!不让这些物资去帮助日本人打中国人,”李宇严肃地看着江龙,“你们有办法吗?”

江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詹姆斯蓝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了,说这要船上的员工配合才行。乔子琴又把话扯回来,说詹姆斯刚刚退烧,还在咳嗽,怎么能在船上隐藏?

詹姆斯正要咳嗽,马上憋住气,脸涨得通红,乔子琴在他背上拍拍,要他放心大胆咳嗽,把肺里的痰咳出来才行。

他咳嗽一阵,冲着乔子琴说:“医生,赶紧,治好我,不要,咳嗽,行不行?”

李宇说,只有三天时间了,他这样子到船上,还真要一个人陪同,江龙熟悉船上的结构,最好想办法把他藏在哪里,搬运上船的时候,千万不能有一点声音……

江龙说,都是船员先上船,没开始上货之前日军也不看守。趁那个时候,从靠江的那一边把人送上船去,然后在底舱的锅炉房里潜伏下来,应该是最安全的。

詹姆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李宇问江龙,船上有没有内应?

江龙点点头,说平常有很多工友相处不错,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亲朋好友在轮船上工作。前一阵子听大关说,他表哥也是湖城人,在一艘民生公司的小货轮上当轮机长,船在南京被日军劫持了,昨天到关门洲去的时候,看到那条小货轮停在湖城江边。

“你记得船号吗?”李宇问。

江龙憨厚地笑笑:“别的字认不得,停在江边的轮船可都认得的,民江105号。”

“运货的正是这条船!”李宇兴奋地挥手,大拇指触碰到床沿,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李宇皱起眉头,说:“还有个大麻烦,沿江封锁那么紧,即使轮船没上货的时候没人看守,码头上却是有日本人的,江上还有日军的巡逻艇,怎么能让小船靠近货船而且不引人注目呢?”

“运尸船。”乔子琴说,“这两天外科又死了两个人,医院的停尸房尸满为患,正要想办法运出去。”

“正巧,日军司令部也下了命令,要防止即将到来的春季瘟疫。这是一个好时机,如果小琴能够争取……”李宇踌躇着,没把话说完,让一个弱女子执行这任务实在为难,可是别无办法,也想让她出去。

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李宇还要找院长送日军司令部的通知,走出病房时,他回头一望,乔子琴靠着床架子,不知在想什么?

长江风大,春寒料峭,土墙一样矮的江堤,根本挡不了倒春寒。傍晚时分,江边的棚户区已经家家关门闭户。

大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棚屋,点亮油灯,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人听到声音坐起,居然是自己的结拜兄弟!他惊喜地叫出声来:“江龙!你没死?”

江龙连忙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兄弟救我!否则我真要化成灰了。”

大关见他梳着小分头,穿着长袍子,像换了个人似的,高兴地连连拍打他,嘴里不停地喊着“好好好”。

“好什么呀?”江龙急切地说,“满城贴着画像要抓我,大关,帮我逃出去呀!”

工友把胸口拍得砰砰响:“你放心,我俩谁跟谁呀!我表哥不是在民江105当轮机长吗?船被鬼子强占了,后天要往上游开,我把你送上去。”

后天就要开的货轮,正是李宇说的那条船。他那么积极地给日本人筹集物资,就是为了早点把大鼻子外国人送出去啊。他掏钱买了半船的军用物资,还要我们半路上把船沉了,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人呢!

江龙往日里舍得出力,从来不藏奸使滑,对大家都很友善,码头工人都与他处得来。更何况两人是结拜弟兄,当初以为他死了,大关还哭了一场,现在怎能不为兄弟两肋插刀呢?他让江龙不要着急,烧点饭吃了,晚点出去,鬼子巡逻不到这里了才便于出门。

大关单身住这里,早上的冷饭热了下,两人就着咸菜吃了饭,趁着夜色笼罩,顺墙摸到一条小巷子里。刚刚拍门,一个方头阔腮的汉子打开门,一把将他拉进去说:“正说找你去哩。”

大关又拉了江龙进门,看见他表嫂坐在屋角抹眼泪,问是不是两口子干架了。

“哪里啊!”老铁见后面还有个人,责怪地瞟了表弟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要上船了,你嫂子不放心,你帮我把他娘儿俩送乡下去吧……”

“表弟来了?”大关表嫂红着眼圈站起来,“你表哥这回要上船,与往常不一样,要我们到他大山里的老家去住,你说,他是不是一去不回来了?”

“没见有客人吗?说什么呢!”老铁呵斥妻子。

大关赶紧安慰她说:“我哥不就是见你带着孩子艰难嘛,他一定会回来的。你看,我还给他带个铲煤炭的去,要不回来,我敢把人交给他吗?”

他表嫂这才止住哭泣,说去看孩子睡着了没有。

老铁见妻子到后屋去了,也不答话,小心地关上那道门,这才上下打量着江龙,责备的眼光又斜扫了表弟一眼,一肚子不高兴:“船上不缺人手,我也无权带人。”

大关拉了江龙往他身边凑:“表哥,我不是带人来混饭吃的,这是我码头上的好兄弟,就因为感冒了,日本鬼子就要把他烧死……现在,他回不去了……”

“让我把你带出去?”老铁问。

不知他是否会答应,江龙说得有点犹豫:“还要带个外国人——一个美国记者……”

知道江龙有更紧要的事,大关到门口去望风,江龙这才把詹姆斯的背景来历说了。

老铁点点头,说:“人家外国人帮我们,我们不能不帮人家。这样吧,开船头天晚上,只要能靠近船边,我把船长支开,放软梯接你们进底仓,那里又黑又脏又闷,没人去的……”

见他表情严肃,话语低沉,一看就是个靠得住的诚实汉子。江龙却摇摇头:“我倒好办,潜水都能靠近轮船,美国人得了肺炎,还不停咳嗽……”

老铁的浓眉皱起来了。江龙见他为难,就说上船只要有栖身之地,怎么上船,怎么止咳,医院里还有人帮着想办法……

“既然都抗日,明人不说暗话,”大铁严肃地说,“我们根本就不打算把这船物资送给日本人,你们上了船,要与我们共同承担风险的。”

江龙不以为忧反而为喜:“好啊,多个朋友多条路,美国记者不怕冒险,一起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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