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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省城一家报社工作的我接受了一项任务,去帮助采访整理皖南革命故事。这样的工作,与我的兴趣和爱好还算吻合,也使得小玉当年给我们一直灌输的革命斗争故事变得亲切生动起来。那一年春天,我来到了老家S县,找到了当年曾在大牛山落草的周老五,由他带路,攀登上了黄山游击队的大本营大牛山。周老五已经近七十岁了,不过仍精神矍铄,身体强健。我没有提及小时候曾跟小玉见过他一面,就是提了,他也不会记得了。我不想把话题转移到小玉身上,对于我来说,这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大话题,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身心灵话题。我不喜欢以浅尝辄止的方式,轻易地涉足如此的语境之中。

那一天,春光明媚。从大牛山脚下往上看,只见大牛山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映山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大的映山红树,一株一株有碗口粗。花也丰富多彩、五颜六色,有红的,有玫瑰红的,有黄色的,甚至有白色的和绿色的,真像是从天上一不小心将调色板打翻,泼出来的颜色似的。山野中随处可见数百年的松树和柞树,枝干遒劲粗大,体现着地老天荒。

从山脚下到山顶,难见现成的路,我们只能在大片原始森林中摸索着小路穿行。周老五嘱咐我们把袖口、裤管扎紧,防止毒蛇和山蚂蟥的袭击,然后,和另一个向导手持柴刀走在前面,一路砍去挡在前面的荆棘和茅草。就这样,我们穿行在密密匝匝的参天古树、手臂粗细的藤蔓,以及半人多高的蕨叶和茅草中。有好几次,我们差点遭到毒蛇袭击——有好几次,我都差点碰到小竹叶青蛇吐出的蛇芯子!三个多小时后,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眼前就是大牛山的主峰黄石崖,它不再是茅草密林,而是一片光秃秃的石头山,就像黄山的山峰一样!大牛山成为黄山游击队的中心,是有着得天独厚条件的——这一座山,分为两部分,下面是密密匝匝的原始森林,极难进入;至于顶峰,除了从石头的罅缝里生长出几株松树之外,其余地方则难见草木,只有赭色的石头点缀着平坦的空地。从山下根本看不到山顶,根本不知道海拔上千米的云端,还有一个如此适宜人居的地方。

站在大牛山的峰顶上,头上是湛蓝的苍穹,云彩仿佛触手可及。环顾四周,群山匍匐,不远处,分明可见同样高耸入云的黄山。站在山巅之上,周老五显得很兴奋,他说,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重上一次峰巅之后,就一直没再上来了,算一算,有十五年了。周老五告诉我们,当年黄源王麻子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做根据地呢?一是因为这里山高,是黄山山脉中仅次于莲花峰、天都峰的又一高峰;二是这里处于皖南几个县的交界处,每逢有事,那些国民党老爷就互相推诿。非得要几个县的武装联合起来,才能进行“围剿”,否则,这个县的行动队来“围剿”,我们就跑到那个县去;那个县的行动队来“围剿”,我们就跑到这个县去。再一个,山顶上还有几个洞,可以住人。

说话间,我们已来到狮子洞口。与其说是个洞,还不如说这是一个由巨石撑起的遮风挡雨的处所。洞口是一张着大口的狮子嘴,宽有近十米,深处也达七八米,宽敞的内部,能容纳三十人休息。山顶上除了狮子洞,百米之内,还有着风洞、水洞和火洞,各有特点:风洞冬暖夏凉;水洞里有山泉汩汩涌出,解决了山顶上的水源问题;火洞里特别暖和,冬天待在里面一点也不冷。当年,黄源和汪丽文冬天住在火洞里,其他时间住在风洞里。至于其他的游击队员,基本上住在狮子洞里。只是适合人居也是相对的,从总体上来说,洞穴仍旧黑暗、潮湿、狭窄,四壁随处可见厚厚的青苔,罅缝里有泉水不断渗出,还有无数蝙蝠潜藏其中,春天甚至还有毒蛇和蜥蜴爬行……从总体上来说,在这里生活和战斗,需要坚强的毅力和信心。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正是在这座山顶上,黄源、汪丽文、王麻子、周老五率领着数十位游击队员,坚持了近十年的游击战争。高山之巅,还呱呱坠地了两个革命的后代——就是黄源和汪丽文所生的皖生和南生。

那一天我心生感动,禁不住低下头努力想寻觅什么,仔细地看着每一个角落,竭力想从这不平凡的洞穴里,发现点值得纪念的东西,哪怕一个子弹头,或者当年残留的破棉絮。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找到,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看到。山头的风很大,刚穿过岩石和树林,能听到呼啸的声音,我突然想,那些曾经在这高耸入云山顶上发生的事情,那些曾经的历史,极有可能被这山顶上的大风给吹散了。如果说历史是什么,那就是大风吹过后的痕迹。

当天晚上,我跟周老五住在山巅之上的火洞里。在洞口,我们生起了篝火,火洞果然很暖和,在夜里也不觉得寒冷和潮湿。我们就着向导带来的当地米酒,一边喝着,一边聊着当年的故事。周老五说:“你读过《水浒》吧?这一本书,不仅是最好的小说,也是中国数千年社会的写照。”

他继续说:“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就是改朝换代的历史,每一朝每一代,都是一次水泊梁山,都是一次一百〇八将的复活。”

他又说:“不仅是每朝每代,每一个单位,每一个团体,都是一个水泊梁山。”

我问:“怎么说?”

周老五得意地说:“你看啊,咱们的黄山游击队,黄源就是宋江;王麻子呢,是李逵、鲁智深;我呢,搞情报的,搞交通的,算是‘神行太保’戴宗。然后……”他说出一大堆名字,一个个对应着梁山泊的人物。

周老五又说:“这是往小里说,往大里说,比如说明朝吧,朱洪武就是宋江;刘伯温,就是小诸葛,就是吴用;徐达呢,是卢俊义;常遇春呢,是霹雳火秦明……”

周老五说得兴起,我点着头,觉得他说得还真有点在理,也没打断他,由着他趁着酒劲继续往下说。周老五说:“一个队伍的头,太重要了。梁山泊要不是宋江,造反不会成功;黄山游击队呢,要是没有黄源,也不行……”

我说:“那是因为宋江仁义啊,跟晁盖一样,靠仁义立信天下,天下人自然服从。”

周老五诡异地一笑,说:“宋江跟晁盖是有区别的,晁盖是老实人,仁义、讲义气,一诺千金;宋江虽然仁义和讲义气,不过也很狡猾,他可不是妇人之仁,他能把梁山那一帮土匪强盗收拾得服服帖帖。光靠忠义,没有智慧是不行的。宋江把扈三娘嫁给王矮虎,就是一种智慧——我来问你:宋江为什么要把扈三娘那个大美人嫁给矮脚虎王英?”

我想了想,说:“那是因为宋江喜欢矮脚虎,矮脚虎忠诚啊!”

周老五哈哈一笑,说:“去!就知道你是个书生,这个道理都不懂!那是因为宋江喜欢扈三娘!”

我不服气,说:“怎么可能!宋江怎么会喜欢扈三娘?要是喜欢,干吗不自己娶了?”

周老五哈哈一笑,说:“你们是小孩子,当然不明白。你说梁山泊最缺什么?”

“缺什么?缺粮草,缺刀枪棍棒箭矢吧?”我想了一想,试探着答。

“就说你们小孩子不懂嘛。”周老五说,“最缺的,是女人!你想想,梁山好汉落草时,家破人亡,谁带着家属啊,都是光棍一个。梁山好汉那么多,一百〇八个,加上还有很多喽啰士兵什么的,上十万人,没有几个女人。这事该怎么办——所以嘛,宋江就把扈三娘嫁给了王矮虎。”

“那又怎么了?”我瞪着眼睛,一脸茫然。

周老五有点气急败坏,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我的前额,说:“你这个小毛娃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我一下哑住了。我是真不懂。可我装作明白似的点点头。沉默了一下,我抛出了一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革命胜利了,新中国成立了,干吗汪家传选择离开?什么官也不当,真想悬壶济世啊?”

周老五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汪家传是个读书人,原本是想落草自由点,黄源来了之后,规矩太多,觉得不太适合。他早就想离开了。”

我问:“县里没有阻拦他?”

周老五说:“也婉劝过,县里想让汪家传担任人民医院院长。可是汪家传执意不肯,县里只好算了。汪家传要当医生,也是好事。黄源对他也不错,毕竟原先游击队里有很多麻烦都是他解决的,像汪丽文生孩子,包括小玉外婆生孩子什么的,都是汪家传帮的忙。”

我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问:“那个时候,你们真的很开心?”

周老五笑着说:“当然开心啦!黄源说我们不是一支队伍在战斗,在北方,还有上百万呢!我们不是小打小闹,是要建立一个新中国。”

我们一直聊到凌晨时分。天上的半月投下了苍白的光芒,照着山顶的松树、栗子树的树干闪烁发亮。不知从哪儿来的微风,从山顶上穿行而过,贴着山势,引起一阵窸窣声响,一直滑到山下。头顶之上,浩渺无垠的星辰闪亮,离我们如此接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感觉到它们的光热和旨意。星空之上,隐藏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繁衍、滋生、成形、永恒不灭,如星光一样悄悄地向这世界渗透,随意飘荡于每一处天籁。我忽然想,我们所在的太阳系,在苍茫的宇宙当中,只能算是一粒沙子吧?至于地球,更像是风中的微尘。至于人类,数千年来积聚而成的一点可怜的文明与思想,夹杂着邪恶和争斗,就更如微不足道的风,或者风中携着的一点风吹草动。

我分明确切地感觉到头顶上的星空在旋转,它们的旋转,又带动着这个世界旋转。有流星拖曳着美丽的尾巴,划出一道轻妙的弧线从我眼前掠过,一颗,然后又是一颗。那是人世间的生命吗?旧时的说法,地上有多少生命,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生命的能量,如果与星辰相对应,也是一种诗意的想象啊!

后来,我的脑袋变得昏沉,变得湿重,眼前一片空蒙;身体仿佛腾空而起,变得透明,升腾为一缕轻烟,或者化为一阵风。我的呼吸也近乎停止,我仿佛觉得自己跟星辰一起旋转,遵守同一条永恒不变的轨迹;甚至有真理与自己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存在达成默契。我蜜蜂般大小的灵魂沐浴在纯净的光芒之中,我听到了灵魂的细语,如同风中的呢喃……在这种状态下写作,我不需要也不可能去粉饰或者遮掩什么。

他开始变得恍惚不安,一种来自身体的冲动促使他要去找小玉。他知道小玉家的地址,知道那个月潭,与县委一墙之隔,穿过县委边的小巷子,见到一片水面,诗意地栖息在那里。在水面上,有绿色的浮萍,大蚊子一般的水虱不时划过水面;水底之下,偶尔会有红色的鲤鱼穿行……月潭,月潭,月潭……在看电影之后的那几天里,他已将这两个字嚼得几近于齑粉。月潭,已不是单纯的一片水面,或者一个地点,而是如月亮一样悬挂在天宇之上。他知道小玉家确切的位置了——月潭的对岸,有一幢老屋,诗意地栖居在岸边,在门边,还有一个用整齐的石料架构起来的水井,与月潭成为一体。这一幢居于水边的老式徽州建筑,精致、典雅、安静、神秘,厚实的木门严严实实地封闭着,上面有两个铁环,就像是一幅精美的画。他曾经来过这里,对于这幢老房子印象犹深,没想到,它就是小玉住的地方。他感到奇怪极了,他想,是的,小玉就应该住在那里。

小男孩一步一步走向老屋,他咬着牙,心房像小纸盒里装了个蚂蚱。这一幢破旧的老式徽派建筑,因为小玉的居住,伟岸得像一幢宫殿一样。他想,终于能进到这一幢屋子里,终于能感受到小玉的气息了。沿着石板路过来的时候,他的身形倒映在水里,那么小,那么单薄,抖抖瑟瑟,就像水潭边游着的黑色小蝌蚪一样。他一直鼓足勇气,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甚至下意识地把脚步落得稍重一点。他走到那幢紧闭大门的屋子前,两扇紧闭的大门,像一张严肃的面孔一样对着他。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学校工宣队长那张方方正正的黑脸,那张脸总是让人束手无策。他抬起头看了看,上面有门牌,写着“月潭路19号”。他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

他举起手,想叩击铁环。刚接触到铁环,他的手分明顿住了,一种胆怯像闪电一样袭击了他,他的全身变得僵硬而麻木。与此同时,他感到背后有一股力量,用力拽着他的衣领,要把他往后拉。他想扭头往回跑,跑得无影无踪;但他又努力坚持着,希望脚底生出根来,深深地扎在地上。他又想,要是小玉打开房门该多好!瞧见他在外面,小玉一定会露出很亲切的笑。请进!小玉还做了极洒脱的姿势,像外国电影的主人公。这只是想象,门仍闭着,像难越过的墙壁,现在,他终于要面对这最后的阻碍了。

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呆了好久。后来,他终于痛下决心,拉住门环,砰砰砰,连敲三声。

铁环敲击门锁的清脆声,像清冷的子弹声,在寂静的水塘边炸响。那些在潭边上的柳条鱼都受到了惊吓,纷纷沉潜于浮萍之下,窥视着声音的出处。几只嬉戏的红蜻蜓,先是倏地一下飞到半空,随后,栖身于潭中的小荷上,专注地注视着他的举动。潭中有一条大鱼也被惊醒了,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没想到,世界如此安谧,又如此相连,他有点害怕了,感到浑身泛起了红潮,又痒又热。他静候了一下,里面没有动静,没有人问询,也没有脚步声。他急了,在外面大声呼喊着“小玉哥哥”,声音孱弱而犹豫,仍没有激起动静。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只好怔怔地站在那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吱呀一声响,门开了,小玉站在他面前。小玉看见他,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小家伙是你呀?我昨晚夜班,现在正睡觉呢!也不要紧,准备起来了——你进来吧。”他迟疑着,迈开了步子,他不喜欢小玉称他为小家伙,内心有很坚硬的抵触。他看着半敞的大门,里面黑洞洞的,充满着神秘,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迟疑着是否进去,忐忑而拘谨地打量着这幢老屋,这跟他见过的徽州老屋没有太大的区别,熟悉的结构,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光影。不过因为小玉的缘故,这屋子显得尤为神秘。这是一幢老式的徽派民居,正对大门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底部铺有青石条,四周也由青石条围成。天井的那边,是房屋的正厅,正厅上有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它们的后面,是一只柞木高腿的长条几,东面摆放着一尺多高的粉彩陶瓷瓶,西面摆着一面嵌在方形木框里的圆镜,徽州的民俗中,有瓶有镜,意味着“平静”。条几的正上方,贴着毛主席画像,两边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厅堂里没有其他人,什么声音都没有,阳光从天井上方射下来,照射得石阶缝隙里的青苔散发着绿色的光晕。小玉带着他,顺着门边向右拐,从侧面上了楼梯。楼梯很窄也很陡,他不得不扶着两旁的把手,一级一级向上挪动,然后,就来到阁楼上了。左厢房是锁着的,右厢房应该是小玉的房间了:房间不大,十二个平方米左右,布置得非常整齐,墙壁用白纸糊了一下,迥异于屋外那个昏暗的世界;墙壁上挂着一把加重气枪,还有一把小提琴。厢房的边上,就是天井的屋檐,有燕子不停地呢喃着,飞来飞去,从天井上看过去,感觉到离天边的云彩很近。

哟,这么多书呀!小玉的房间里,堆满了书。除了书之外,还有一张古老的大床,虽然古旧破损油漆剥落,不过仍可以看出它的富贵厚重。古床的壁板上,还镂空雕刻着各种各样的戏文图,有《水淹七军》《岳母刺字》什么的;床楣很宽,上面也密密地雕刻着传统吉祥图案:麒麟、松柏、童子、狮子、牡丹、佛手、桃子、梅花等等,五彩颜色,间或描金,都是很吉祥喜庆的。紧挨着床边放置的,是一张楠木的,看起来异常结实的书桌,上面堆有很多书。床边的墙角,还放置着一只纯黑色的牛皮行李箱,很旧,看起来却有温润的光泽,也有张绷的弹性,款式和品质也异常精美,钉头像星星一样闪烁,一看就价值不菲。

小玉指着箱子说:“当年外公和外婆去南京找组织取电台,就是用这个皮箱装回来的。你知道取电台的故事吗?我的外公和外婆到了南京后,装作一对资本家夫妇,把电台放进箱子里带回了皖南山区。从此之后,在偏僻的皖南,就能直接听到党中央的声音了……”小玉一谈起外公外婆,就有溢于言表的兴奋。他喜欢小玉的屋子,小小的,充满神秘和温暖。窄小简陋的屋子里,充溢着小玉的气味、声息、热量、言语、欲望和情感。这一切如此饱足,像热浪一样四处回旋,包裹、缠绕、填充、融化、渗透。他喜欢这些,喜欢一切与小玉有关的东西。

……谈心。谈心总是很好的。小玉喜欢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让他坐在床上,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亲切无比。小玉总是滔滔不绝,像是山泉涌出。他听得入迷,感觉到小玉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在脑海里停留,直接地就飞入了记忆深处。稍后,他会将小玉所说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刍,细细回想。这泉水连带起另一股泉水,让他内心变得滔滔不绝,这是一种整体上的对应联结。如此亲近的沟通,真带有汩汩作响的成分,贯穿过躯体和内心,洁净而跃动。

小玉告诉他,自己五岁的时候,父母亲就出车祸去世了——父母亲去黑龙江出差,在佳木斯参观苏联人办的农场,汽车行进到公路与铁轨交际的地方,突然抛锚了,火车嘶鸣着开过来。小玉说他曾经有预感,在此前的梦中出现这样的场景,他哭着从梦中惊醒,告知外婆,外婆没在意,只是笑着安慰他。果然几天后,父母的死讯传来。他知道佳木斯,那是小说《林海雪原》发生的地方,冬日里白雪皑皑,冰冻三尺。小玉说,在安葬了父母亲之后,他就搬过来跟外婆住了,外婆原先是县纺织厂的书记,上班时候很累,腰又不好。小时候他每晚都给外婆捶腰,后来大了,外婆不让他捶,让他有时间去看书。小玉说,高中毕业时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可有什么用呢?都要上山下乡。外婆虽然舍不得他离开,不过为了大局,还是送他去农村了。小玉说他下放的地方叫毛岬岭,离县城六十公里,不通车。那里一个工分只有一角八分钱。真苦呀!小玉打趣说:“毛岬岭有个风俗,家家门口放个接大小便的土瓮,很大,像个大酒坛。男女老少都坐在上面拉屎撒尿,见到人来,也不忌讳。我们第一次进村的时候,看见乡亲光着屁股坐在瓮上拉屎,还一个劲儿冲我们嚷:欢迎欢迎,欢迎知识青年插队落户。大姑娘也毫无羞涩,也是坐在瓮上光着屁股冲我们热情地笑,把我们吓得低着头根本不敢看。”

小玉说,乡下生活是艰苦的,比艰苦生活更可怕的,还有陌生的环境。落户第一天,一个贫下中农来访,讲了一个故事,把自己吓得半死——那里的山道上,经常横卧一种双头蛇,两边都长着头,可以自如地向两个方向走,走得还很快。有时候蛇看见人来,会直挺挺地站立起来,要跟人比高。人如果比不过它,就会马上死去。小玉听得,脸都白了。当地人轻松一笑,说:“没关系,只要口袋里揣着一个石子,等蛇站起来,悄悄地把石子掷向天空,大叫一声:我比你高!蛇就会软瘫着死去。”小玉听信了,有一段时间天天在口袋里装着石子……在毛岬岭待了两年后,因为外婆身边没有人,县“五七办公室”给了指标,把小玉招进了县轻机厂。

小玉说,不过想想,那两年的插队经历的确锻炼人,起码,打了十几次架吧,一开始,打起架来胆子小,不敢出手。后来,胆子大了,架也会打了,不仅跟本地知青打,还跟外地知青打,跟当地农民也打。有时候用砖头、石头,有时候用匕首和菜刀……在这方面,自己算是有天赋的,会打架,从没打过败仗。就因为架打得多,毛岬岭的当地人,巴不得自己走。小玉说,农村插队的生活,让自己学会了怎样做人。做人,老老实实不行,不能只晓得忍让,有时还要以怨报怨,甚至以狠制人。

起初,一直聆听的他,只会局促不安地坐在凳子上,像一个蹩脚的听众。内心里,他喜欢小玉这种毫不隐讳的表达方式,也喜欢听小玉的声音——小玉的声音不是传递过来的,而是如天女散花一样从半空中飘过来。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飘过来的,不只是声音,还有和风细雨夹杂的花瓣。对于他来说,这种声音真诚而渊博,就像是人生的方向。听着这样的声音,想着若干年后,他能变成小玉的模样,感觉真是美好的。

小玉告诉他,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读书了。书是一个好东西,人类社会那么多年,要论好的东西,都隐藏在书中了。这个世界上曾经活过很多人,绝大多数人都无影无踪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在书中延续着他们的生命。为什么能延续?因为有价值。小玉指着床头边竹书架上的书说:“你看这些书,大都是别人送的,只要别人给我书,我就帮别人做事,甚至帮别人打架!”

“帮别人打架?”他不解地问。

“是啊!你看这本《牛虻》,就是有人要我帮忙,帮他揍一个痞子。我没有什么要求,就要他送我这本书。还有这本《三国演义》,也是……为了这本书,我差点挨了那个痞子一刀……不过我觉得挺值,有好书看多开心啊!”小玉笑了,他的笑如孩子一样单纯,像是在水中投了个石子似的,整个水面,都心花怒放了。

他变得沉默。打架动刀该多危险啊!他知道小玉在县城里很有名气,打了很多架,却不知道他打架有很多是为了读书。小玉显得很兴奋,继续侃侃而谈,小玉说他要多读书,以后要写东西,当个作家,当一个中国的海明威。小玉想了想又说,当作家最好先上大学,要是凭考试成绩他应该能考上,可是现在不行,现在读大学不用考试,只要走后门。小玉做了个拎酒瓶的动作,然后学着外国电影的人物摊开手耸了耸肩。

往后的日子里,他有事没事便往月潭那儿跑。他和小玉变得无话不谈,话题自然延伸,从县城里混混的帮派,《水浒》中林冲与卢俊义哪个本领高强,一直谈到了世界的神秘性,谈到时间。小玉说,存在就是被感知,要是哪一天无法感受,自己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时间其实并不是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是直线的,是通向一个无穷的黑洞的。时间应是呈曲线和螺旋式上升的,有着独特的运转轨迹。有时候,人们会感觉到一些事件,好像是曾经在某个时候经历过似的,那是时间的错位,是事件在另一个时间中发生过。世界上所有秘密,都是有时间的秘密,是时间,制造了人类的悲欢离合。如果有一天,人们清楚地明白了时间的秘密,那么,人类就真正成为世界的主人了。在此之前,人们还谈不上是主人,只能说是时间的奴隶,在时间的河流上沉沉浮浮。

这场关于时间的谈话让他记忆犹新。对话时,他们已走出房间漫步在城郊的新马路上。这条公路是新修的,很少有车辆通过,两旁长满了青翠碧绿的乌桕树,安谧而静雅。小孩子哪会散步呢,跟小玉走在一起,他得努力跟随小玉的步伐,调整自己的节奏。这样的感觉,就像后来初学交际舞时的笨拙。那一天晚风习习,清凉可人。小玉兴致很高,思维敏捷,很随便地说出了这些至理,让他有石破天惊之感。

那一次谈话,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人与人真是不一样的,看似一层纸,又隔万重山。人在这世界上,除了现实追求之外,还有精神属性的自我提升。世界太渺茫了,人太渺小了,只有精神属性的提升,才能让人变得坚定和强大起来。不过,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具有很强精神属性的小玉,却以那样的方式完成自己的人生结局呢?人的精神属性,也左右不了人的命运吗?

夜幕落下,小城一片黑暗,小玉要送他,走在石板路上,能听到小玉清脆的皮鞋声。他们没有再说话,不过他仍能感到有一股强烈的信息汩汩而来。语言毕竟是苍白的,到了一定层次,已不必依赖它。情感也是。如果情感足以真实和充沛,不用言语,也能完成水乳交融。就像人与动物的交流,需要语言吗?什么都不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了。过度的言语,反而会成为一种累赘。

后来,小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得他都有点慌乱了。小玉笑着对他说:“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玩吗?”他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是啊,小玉那样一个优秀英俊的男子,怎么想起来跟他这个小屁孩交朋友呢?何况他又是如此瘦弱、呆滞、敏感而自卑。小玉说:“你知道吗?你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就是灵性。”他听后很震惊,像全身遭受到电击一样。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他感觉到小玉用手抚摸了他的头顶,轻声说:“以后再聊,你先回家吧!”他有点恍惚,呆呆地点点头,被摸过的头顶上,有烈日当空的灼热感。

我后来想,小玉所说的灵性,到底指的是什么呢?是一点就通的聪慧,还是超乎寻常的气质?或者是指一般人不具备的特质,抑或是多种优良品质的集纳?就小玉来说,他是如何定义这一个词的?我后来知道,其实这一个词,并不来自小玉的感悟,而是来自汪家传——那是汪家传的话语。应该是汪家传说小玉的吧?有时候,一个词语,就像一面窗户一样,开在墙上,会让原先黑乎乎的房间,有光亮透进来。

词语,从总体上来说,是模糊的,是似是而非的,就像是黑暗中的花朵,只能嗅到暗香,却不知花的模样。在很多时候,这样的话语没有确指,也很难确指,它只是粗略地指点某种方向。它就像一个点,确指到某个地方;也像一条路,让你意识到道路的延伸。很明显,灵性属于个性,也属于个体,如果真的有灵性的话,它的来源属于什么?应是灯火阑珊处吧?是一种天意,也是一种馈赠……我后来认为,这个世界的确是有灵性的,它存在于人、动物、植物、山峦、河流等一些事物当中。它是人与人、物与物、山与山、水与水不尽相同的很重要的原因。总而言之,它是一种可以察觉,却不可深究的一种东西。它像是上苍的垂青,也像是上苍的依附。这样的垂青和依附,大到属于某一个地方、某一片密林、某一条河流,或者一座山峦什么的;小到化身为音乐的一个符号、衣袂的蕾丝边,或者一个漫不经心的笑靥。

一如黄山的那种鬼斧神工的灵性,应该是属于上天的。灵性赋予它奇松怪石、瀑布云海、飞霞温泉。上天的垂青,让这片地方灵性十足,独一无二。一个人与一个地方一样,所具有的灵性,应该跟他生长的环境有关。环境对于人的影响——那种悄然的潜伏和渗透——应该是人获取灵性的一个重要途径。

那个时候的小镇无疑是富有灵性的。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当初的古镇,能原汁原貌地保留到现今,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没有用大量垃圾建筑胡乱填充的话,那么,我们曾经生长于斯的古镇,可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古镇了。那种中世纪的幽雅和安静,钟灵毓秀的内质,如果它保存到现今,真可以说是天堂小镇。当然,这个世界没有完美之事,身处此岸的人们,很难隔岸观察到彼岸的灯火;更谈不上以彼岸的回眸,来观察此岸的世界。一路走来,绝大多数人都是无明的,没有回望的智慧,不懂得珍惜上苍的礼物,却在自私自利中损毁一派自然和天真。

自我懂事之时起,小镇就经历着巨变。在我的印象里,张家大祠堂是最先遭殃的,这个坐落在县城中心的伟岸、宏大的建筑,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经历了一场爆竹雨的洗礼之后,开始遭遇劫难。那一段时间,小小的县城终日弥漫在灰尘之中,祠堂屋顶上数丈长的大梁接二连三地轰然倒下,各式精美的木雕、砖雕和石雕遭到了毁灭,硕大的屋梁被劈成了干柴,雕刻了花纹的石头与砖头,有的被拿走建筑新房,有的被盗作为围墙和猪栏。瓦砾和碎石铺了一地,巨大的拴马石被拉走,高高矗立的旗杆被拉倒,放生池被填,池中的石拱桥被拆得支离破碎……

同样让人们兴奋的,还有在天井的青石板下,竟然挖掘出了整整一瓮子银圆!周边的所有人都来了,蜂拥而上,将银圆抢得一干二净。县公安局介入了,贴出布告,斥责着阶级敌人破坏,让那些人交出银圆。县委更是成立了调查小组,彻查到底是谁埋的银圆,以防止坏分子变天。那一段时间,大喇叭天天播放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提醒小城的人们,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埋藏着银圆,也可能埋藏着变天账。随后的日子,一切都变得不了了之,抢银圆的和埋银圆的,都没有查到,变天账也没有找到。在这一切重归风平浪静的时候,原址上立起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电影院:灰色的外墙,偷工减料的结构,空荡荡的内部横七竖八地放着大方凳,从远处看,就像是偌大的骨灰盒一样横亘在县城的中间。

一切尚未结束,张家祠堂的毁灭,只是开了个头,就像是核武器爆炸,随后向四周波及:建于清朝的县衙被拆了;建于民国的县中心小学也被拆了;随后又是建于明朝的吕家祠堂、周家祠堂……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74年9月1日,是镇上中小学校开学的日子。S县城小山坡文峰塔旁边巨大的樟树被砍伐了——这一株樟树,自明代起就在那儿了,枝繁叶茂,树干粗硕,得十多个人才能围得过来。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消息表明县政府在打这棵古老樟树的主意。这一天,十来个解放军出现在文峰塔周围,一个个扛着硕大的、磨得锃亮的斧头。先赶来的,是住在附近的孩子,有一队解放军列队要砍树,他们当然好奇。然后,是镇上的老人,自打小起,就在大树下玩耍。最后赶过来的,是小镇的壮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砍这株树。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慢慢聚集,不敢靠近,也不敢表示意见,只是脸上现出不解和困惑,也有一些幸灾乐祸和麻木不仁的表情。

古树上栖息的白鹭们被这意外的声音惊醒了,它们茫然无措地盘旋在天空中,看着树下那么多的人群聚集,不知道人们在做什么。一段时间后,它们分明感觉到古树在颤动,意识到其中的凶险。这些白鹭先是聚集在文峰塔的顶端,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是协商相关对策。然后,它们开始行动了,排成一个个分队,从塔尖上俯冲下来,对着挥舞着斧头的战士喷洒着它们的粪便。可怜的士兵顿时陷入“枪林弹雨”中,浑身沾满白色腥臭的鸟屎。不过士兵们坚持不退却,一方面挥舞着手中的斧头,抵挡着那些白鹭们的进攻,另一方面,坚持着抡起斧头砍树。

这一场人与鸟之间的战争持续了一上午,无数鹭鸟从四面八方赶来,竟有旌尘蔽天的感觉。嘈杂的鸟鸣声,惊醒了县城的宁静,很多人惊异于如此骚动,以为有大事发生,都情不自禁地聚拢在文峰塔附近。人们目睹着这一切,就像目睹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更多的是兴奋,而不是沮丧。“文革”之后,人们已习惯于打碎旧世界,迎接新世界。是啊,身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世界,又有什么不可以毁掉呢?古书古画可以烧,古建筑可以拆“掉……”虽然从没有迎来新世界,可是在毁灭中,人们品尝到一种恶意的快感。

正午过后,他看到小玉的外婆洪春花赶过来。老人很激动,激烈地跟负责砍树的军人争辩着什么,她的手指着天上飞舞的鸟,也指着摇摇欲坠的树。白鹭们的鸣叫更凄惨了,县城上空到处都是白鹭,一边飞翔,一边嘶鸣,惊心动魄。年轻的军人在她的训斥下,有一阵放下了手中的斧头,坐在地上休息了。过了一会,一个穿中山装的矮胖子,带着一帮人急急地走了过来,对着小玉外婆解释什么。旁边的人介绍说,那个矮胖子是县革委会章主任。又过了一会,小玉也来了,他挤入人群,激动地向洪春花说着什么。洪春花看起来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坐在坡地上的十多个战士开始复工,他们拎着斧头,继续来到大树底下。每一声撞击,都仿佛砍在我们的心上,空气中除了白鹭的粪便味,还能清晰地嗅到樟树干发出的味道。

下午五点,那株曾经让十多人合围不过来的古樟树发出了战栗声,那是死亡到来时无力的呻吟。一个战士爬上了歪倒的树干,在树干的上方绑上一根粗大的绳索,然后,将绳索丢下来。待他落地之后,五六人在稍偏向树枝的方向用力拉。树干在拉力的作用下,先是不停颤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巨大声响,开始倾斜倒下,速度越来越快,在触及地面那一刹那,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一大片灰尘升腾而起,像水中激起的巨浪。

成百上千只白鹭,在坚持不懈地攻击了一整天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几乎同时发出苍凉的哀鸣,随后,向四面八方飞去,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嘈杂的天空,突然变得死一般沉寂,也变得空荡荡的,连一根羽毛的影子都没有,文峰塔顶,也是死寂一片。人们这才意识到,没有了古樟和那些白鹭后,文峰塔竟然是这样难看,就像老和尚的秃头,或者像悬挂在天上的一片硕大的死鱼干。原先那么有灵性的地方,一下子死了,就像绿洲在刹那间,变成了一片沙漠。

让人感到更奇怪的是,此后的三五年中,S县县城再也见不到一个白鹭,连过路的白鹭都没有。也许是人们的作孽,让白鹭们心灰意冷,这不仅是它们的伤心地,还是它们的绝望之地,一个绝望到一点也不想回眸的地方。

此后的十多天里,县城里一直弥漫着樟树的味道,那不是香味,而是一股忧伤的味道。味道如此浓郁,以至于县城的大街小巷,都变得浓香扑鼻,经久不散。有时候味道稍稍地淡了一会,可一阵风吹来,又开始激荡,会像海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涌来。小镇的居民,经常在这样的味道中沉沉睡去,梦见巨大的樟树,等一觉醒来,都有一种面对大海的迷茫。后来他知道,其实香味和臭味是不可分的,就像那樟树的味道一样,既是香,也是臭;你可以说是香,也可以说是臭。这不仅仅是指樟树的特质,也可以说是一切味道的特质。那味道扩散着,弥漫着,让小镇无形中有一些改变。

在这样的味道中,不知怎的,他总预感到会有一些不同凡响的事情发生。他知道一些事物的毁灭,意味着另一些事情的发生,世界不断在毁灭,又不断在新生。只是历经这一次毁灭,不知新生的是什么。在内心深处,他总渴望有一些事情发生,激起骚动和喧哗。只有在这样的反常中,才能证明自己的不同凡响,证明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有所意义。

接下来的时间,年轻力壮的军人们继续战斗在文峰塔边,他们昼夜行动,拉来电线,点上灯,又搬来了电锯。在电锯整日整夜震耳欲聋的撕咬声中,粗大的樟树变成了一节一节的圆木,又变了一块块木板,它们堆积在文峰塔边,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随后,有建筑队进驻,在塔的边上开始挖地基造房子。一年之后,有两排宿舍矗立,一排是县委宿舍,一排是县政府宿舍。两幢宿舍的用材,都来自这株古老的樟树。由于小玉的外婆死活不肯离开月潭边的老屋搬入新居,县政府只好用这株樟树的木板专门为她定制了一副寿材,算是对“老革命”识大体支持工作的补偿。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最终睡进这一副棺材的,不是“革命母亲”洪春花,而是她的孙子,作为一个抢劫犯的小玉。如果从一开始就将这一切联系起来的话,那么,这似乎是命中注定,更带有宿命的意义。它就像是命运的有意安排,是命运的诅咒,也是命运别出心裁的回馈,带有某种神秘的旨意。

小玉问:“你们去过岩寺吗?”小芙和大头摇摇头。那时候一道幽暗的光线正穿过破旧的窗棂,仿佛古代的残骸,落在小玉的脸上。他佯装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我去过。”他的一个亲戚中学毕业后插队落户,之后招工进了岩寺机械厂。有一年国庆,他跟母亲去岩寺看望舅舅。因为上班走不掉,亲戚特意请一个漂亮的女同事带着母亲和他游玩了岩寺著名的老街,之后又攀登上七层的文峰塔。相比较而言,那塔比S县的塔伟岸多了,楼梯在塔的里面,只有第一层是砖头,上面的全是木板架构,许多木板都腐烂不堪地露出洞来了。母亲说心脏受不了,不敢上去。他大着胆子跟着阿姨在里面绕来绕去,转得头晕目眩,终于登上了最高一层。从塔顶俯瞰小城,充满着一览众山小的惬意。

小玉并不想听他打开话匣子讲岩寺的故事,继续说:“你知道吗?岩寺很小,也名不见经传,却是新四军聚集的地方。1938年,国民政府成立新四军时,就是在这里集合的。当时,黄源已在大牛山招降了王麻子,听到探子的通报,异常兴奋,便跟王麻子商量,要去岩寺找组织,争取得到更大的支持。王麻子听了这个消息,自然非常高兴,特意关照洪春花为黄源做了面饼、鸡蛋和水,让黄源用锅灰抹黑了脸,沿着黄山脚下的徽宁古道,翻山越岭二十多里,经许村到了岩寺。

“黄源到达岩寺后,一看,好家伙,这里有十几万军队啊。当时岩寺一带,是抗战的大后方,很多国民党军队,都在这里休整。有唐式遵的川军,有李品仙的皖军,还有很多其他军队。衣服都穿得差不多,黄源根本就分不清。黄源想了一想,没有急于打探新四军在哪,而是以上海学生的名义,参加了当地的战地服务团,想先了解相关情况。一段时间后,黄源总算搞清楚相关情况了——新四军部及直属总队驻岩寺镇,军长叶挺、副军长项英住在岩寺的金家大屋,军部机要科设在洪桥东头屋子里,军部其他的直属机关均设在岩寺及岩寺周围;一支队驻潜口,司令是陈毅;二支队驻琶圹,司令是张鼎丞;三支队驻西溪南,司令是张云逸。时机成熟后,黄源特地选择一个雨天,撑着一把大大的纸伞遮住面孔,独自来到了新四军军部所在地的岩寺的金家大屋,要求面见新四军负责人。

“黄源得到允许,迈入新四军马主任的屋子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哇地大哭起来。主任一下愣了: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黄源一边哭,一边汇报了自己的情况,说自己是北上先遣支队幸存下来的红军,现在大牛山落草,要求组织允许自己归队。马主任没有当场表态,只是让黄源暂回战地服务团,过几天会派人跟他联系。过了几天,黄源果然接到通知,马主任要找他谈话。让黄源感到意外的是,马主任传达了上级领导的意见,决定赋予他新的使命:暂不归队,派他组织黄山游击队,坚持地方斗争,全力配合新四军北上。有关方面对于黄源的明确要求是:尽量不要暴露身份,以积蓄力量为主,争取扩大队伍,随时接受上级给予的指示和命令。

“那一次,马主任还特地委派汪丽文作为黄源的助手。汪丽文是岩寺附近的呈坎村人,南京晓庄学校毕业,是教育家陶行知的学生。因为有亲戚在上海从商,汪丽文在师范学习期间去上海度假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被发展成中共党员。黄源去新四军有关部门要求归队时,正好汪丽文回老家探亲,得知新四军是共产党的部队,也来到部队找组织。两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联系在一起了。马主任还特地送给了他们一个特别的礼物——一块被单大小的军用油布。游击战争期间,油布是金不换的宝贝——它是特制的防雨布,由结实的棉布浸透桐油之后干燥处理而成,可以做雨具,可以铺垫在身下,可以覆盖在被子上,还可以搭盖成帐篷。马主任的意思很明显是让他们在皖南扎下根来。

“几天之后,黄源带着汪丽文回到了S县,这一次,他们顺路先来到了吴大根家。吴大根远远看见一对男女走过来,男的挑着担子,女的提着包裹,像是大老远来走亲戚的人。待走近,吴大根一看,呀,男的不就是黄源嘛!只见他穿一件旧得泛灰的藏青色偏襟棉袍,着一件棉裤,裤脚口用布带子扎了起来,头上戴一顶毡制礼帽;女的不认识,穿一身偏襟的蓝土布棉袄,褪色的黑土布大腰棉裤,一条麻色的土染方巾,头发也包在头巾里。吴大根和老婆很高兴,也没多问,当晚就让他们歇息下来,端来好吃好喝的。在吴大根家过了几天悠闲的生活之后,黄源带着汪丽文重上了大牛山。”

“黄源参加新四军的事情,怎么跟《皖南火焰》上写的不一样?”他问。

“不一样吗?我所说的,是我外婆告诉我的。”

小玉接着说:“到了大牛山后,王麻子听黄源说已联系上了新四军,还带了两支短枪和数百发子弹过来,非常高兴。正好山寨里刚打了一头野猪,当晚就办了野猪宴欢迎黄源归队,也欢迎汪丽文加入。跟组织接上头后,黄源和王麻子的游击队得到了进一步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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