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季泽一起从周府里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
我努力挑起话题,季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我离开的这几天,城中可发生了些什么大事?”
季泽眼一抬,面上是无所表现,语气中却沾上了几分玩味,“没什么大案子,至少没死人。”
一定是周庠把我上次那事仔细地叙述给他听了!我笑笑,这城中,虽不是天天死人,可却有人天天在死去。
醉生梦死。
我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好奇地问他:“你不是周大人的贴身侍卫吗?怎地不和他在一起?”
“我是暗卫。”季泽很难得的解释下去,“平日里是州衙的小官,在背地里却是护卫周大人的人。若是人人都明着保护大人,那在真正遇到刺杀时,护卫就是凶手的第一个目标。身份都藏不住,还谈哪门子保护主人?我现在去州衙里办些事情,再折回周府去,所以才与你同行。”
我听完后咋舌,没想到劳什子暗卫还有这么多门道。我有些质疑地看向他,道:“周大人这般廉洁,想必也不敢有人来刺杀,如此一来,你这一身武艺岂不是退步地很严重?”
季泽眉一挑,淡淡道:“要不我俩打一架,看看是否真如你所说那样。”
我连连摇手,真要是被他动手打了,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头,也足已让我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到了州衙,季泽转身便进了去,我则一个人在大街上晃荡。虽然在成都待了一段时间,可是我还是无法弄清楚这四通八达的路,现在的我在月光下哀嚎――找不到回李璟那的路了。话说我去州衙的时候路还是认识的,岂料回去就犯了糊涂。以前迷路时至少还有刘狱卒能给我指点一二,如今看来,只能我一个人慢慢摸索去了。也不知走了多久,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很大的赌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逍遥窝三个字。不过看周围的模样,这应该只是个后门。连后门也如此气派,果然是财大气粗!纵然我现在屋子外头,也能听得见里面人声鼎沸,那灯火辉煌,大有彻夜不熄的仗势。
门吱吖一声打开,我下意识地往一边的灌木丛躲了躲。两个大汉架着一个男人出来,将他往地上狠狠一掷,嘴里骂骂咧咧,“没钱还敢来赌坊!输得叮当响,这次卸你一双手还是轻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我看向在地上匍匐的那个人,只见双臂,没有双手,血淋淋的伤口可见白森森的骨头。我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用双手死死捂住嘴,生怕被他们发现也剁了我两只手。不过路上行人缕缕不绝,也有人好奇地看向这边,并没有什么要命的事发生。如此看来,这个赌坊的后台一定够强大,敢当街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从灌木丛中出来,还是忍不住多去看了眼那人,已然昏死过去,赌坊里的人也砰地一声关上门。我心中默念着“不要多管闲事”,悄悄地准备离开,便和一个人撞个满怀。这人年纪也大了,少说也有了六十岁,身边跟着一个年纪差不多大的侍从,看这模样也是要去赌坊的,我忍不住劝了一句,“这位阿翁,我劝您还是不要去赌了吧,您看看那人,只因一次小赌便少了两只手,多不划算!瞧您这年纪,若是遭遇了不测,家里头人得多寒心!”
虽然话不中听,却句句肺腑。
身边的侍从大声呵斥:“大胆!你竟敢咒……”老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我暗自鄙夷:这城中各位大人的侍从好似都爱讲“大胆”二字。想到这里,我开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虽然年事已高,却依然精神矍铄,衣着并不华丽,我却总觉得他并非常人。我脑海中闪过孟瀚的面容,有些后怕,这人不会也是什么什么王吧?一个孟瀚够让我心惊胆战的,这个人还是不要招惹了。
我一作揖,悻悻道:“阿翁您玩,我就先走了。”那老翁拦下我,笑得很是和蔼,道:“有道是,人生得意……”他戳了戳身边人的胳膊,低声问道“下面三个字是什么来着?”
那人恭恭敬敬地回答:“须尽欢。”
“对,人生得意须尽欢,”老翁恢复了神采,径自道,“即是如此,人生需称早行乐,我已是人到暮年,又何必如此在意生老病死?”他迈开步子往里走,忽地回头问我,“小兄弟不进来玩两局?”
我连连摇手:“不不不,我是个老实人,不会这些东西。您玩得尽兴就好。”我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跑出老远,生怕被那人捉了回去。
那人的口音不像是蜀地的,仔细一听倒是中原口音。中原……我们的陛下就是中原人,同他一起打江山的也有不少是中原人,那刚刚这人搞不好还真是非富即贵。我真是多管闲事了。
眼前是一条水体碧绿的小河,我沿着河边坐下,双腿在空中轻轻地荡着。回头看去,夜色中依稀可以辨认出那高大的房屋就是科举的书院。想想不久前还在这里参加科举,然后就被周律推进了眼前这条河里。后来过发生过很多事,我吃过牢饭,历经两次大火,如今也是家破人亡。
黄崇嘏、夏子陵、毓秀,这些人的债,我一定要一一讨回来!可是,我又如何讨得回来?周律动他不得,一来怎么对得起周庠,二来我又没本事,我实在是动不了他。至于夏侯家上下几十条人命,我更是无从下手。在这个凉风袭袭的夜晚,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苍白无力地面对无奈和不甘。
我想的正出神,一转眼却发现身边已经坐了一个人,一袭白衣,风度翩翩,也出神地看着河中荡漾开的涟漪。我心中暗骂,怎么哪都有他!只好皮笑肉不笑,恭敬地打招呼:“集王殿下好……好兴致,大晚上的竟也不睡觉,来这护城河边?”
孟瀚微微一愣,随即哦了一声,道:“本王偶然路过,见崇嘏在此,便来一同赏月。”
我的头一直是低着的,他是哪只眼睛看见我在赏月?我只好笑脸相迎,“集王赏光,崇嘏自然是荣幸之至。”
孟瀚从身侧提来两壶酒,兴致勃勃道:“自古来,无酒的月色总归是不足以尽兴。来,这是我从红袖阁新得来的好酒,与崇嘏同饮。”
我摆摆手:“我不喝酒的。”
“男人嘛,怎么能不喝酒。”他硬生生往我手中塞了一壶酒。
后来……就什么我不记得了。
再次醒来,是在李璟的房间里,此时是凌晨,夏日里晨早昏晚,天拂晓,还没有大亮。老夫人用毛巾为我揩了揩脸上的汗,略带些担心地责怪:“你这孩子,什么事情那般想不开要往河里跳?”
我无言,只好憨笑。
当时正是月黑风高,我被孟瀚忽悠地喝了好几口酒下肚,不料正是应了李璟那句‘酒过三杯,不倒也发疯’。不巧的是,那时的我是发酒疯。
我举着酒坛子,伸手胡乱道:“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
“什么乱七八糟的。”孟瀚顺手跟我碰了杯,灌了自己几口便不再说话。我记得我当时应当是和孟瀚说了这么一段:“哎呀,我怎么就来了成都啊,我没有家了,成都也不是我的家啊,我当时怎么就那么顺心地想来成都呢……”
“成都好啊,”孟瀚附在我耳边,低声道,“这里有蜀国最有权势的人,可助你成就一切。”
没错,他没有和李长风一样说什么成都的姑娘好看饭菜好吃,他说的就是这个!他分明就是在套我话,可惜当时的我浑浑噩噩,还喝了酒,一套就被套出来了。
“那我要是想杀人想报仇,也能帮我吗?”
“能啊,你有本事了杀谁都可以。”
“说的容易啊!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报哪门子仇不行?可我不是啊,我就是个平民百姓,没权没势,还得时时刻刻防着这条小命别给他人害了。活着尚且不易,遑论报仇。”
“那你就一步步地往上爬,”他将手指向那天边的皓月,“直到你平步青云,直到你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人还会是阻碍?”
“我不过在小小州衙中任职,哪来的那本事?”
孟瀚贼兮兮地又凑过来:“我啊,虽算不得本事通天,我好歹也是大蜀集王,若是你愿意……”
“我愿意啊我愿意!”我迫不及待打断,又抿了一口酒,笑道,“集王殿下果然是个讲义气的好男儿!那一言为定。来来来,我们拉勾……”孟瀚极其不乐意地伸出了手,尤其嫌弃地同我勾了勾手指头。
他正准备着再说些什么,便听见河对面的人扬声道:“集王殿下,还望将崇嘏速速归还。”
我头一抬,见是李璟,手舞足蹈地正要说话,但是由于太过于手舞足蹈……我又掉进了那条前几个月才掉进的河里去。
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让我肆无忌惮地对孟瀚坦露心迹,说出报仇这种话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叫我记得这些酒后的胡言乱语?万一孟瀚非但没醉,还清醒的很,那我以后看到他岂不是又得绕道?
我垮着脸对老夫人道:“娘,我又惹事了!”
“什么?”老夫人被我惊得从椅子上站起,着急道,“你做了什么?”
“唉,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头,但顾虑老夫人,还是宽慰道,“不过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大事,就是……有一丢丢的小麻烦。”
老夫人极其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轻声道:“娘,你睡一会吧,我去看看李璟。”
我从房间出来,穿过短短的庭院,来到李璟的房前。李璟房里还亮着灯,看来是一夜未眠。我轻轻地戳了戳睡得打呼的李长风,捏着他的脸,直至他疼得完全清醒才问道:“你家大人,没什么事吧?”
“没事,除了回来时浑身是湿透的,和脸色难看之极之外。”
这也叫没事?看来这小子是还没睡醒,需要再挨上我两拳。李长风见我扬起的拳头,立马止住了我,谄媚道:“我说你啊,也别去打搅他,毕竟你这一女孩子,喝酒容易出事,他也是担心你,关心则乱嘛关心则乱。他这会还气着呢。”
“气?他气什么?”
“对啊,”李长风颇为无辜的眨了眨眼,“他说在接下来几个时辰里不想看见你。”
我翻了个白眼,抬高声音对房间里道:“他气我?我还不待见呢!”我顺手给了李长风一拳,转身离去。
我抬头,不禁眯了眯眼,太阳已从东方跳出。看来卯时将至。我加紧步伐,出了尚书府便往州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