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收到复赛通知的那天,恰好逢上汇演完后的第一次社团活动。
刚从同学那得知程老师急着找自己时,她心下纳闷自己最近做了什么错事,一路上诚惶诚恐地暗忖该怎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却猛然想起征文的事。是不是落选了?还是被老师揪住了什么糟糕的段落语句?
她胆战心惊右眼直跳,心中重重疑团却被程老师和蔼的笑容驱散。
“初见,恭喜你,征文写得很突出,成功入围初赛了。”
像是被人在耳边打了一记响指,响亮声音贯穿左右耳,一瞬间,好像傍晚的光晕给程老师的面孔着上一层炫目的光辉。
心中燃起小小的烟花。
“真……真的?”
初见受宠若惊,程老师交代的种种复赛事项在耳边飘渺恍惚,欣喜降临得太过突然,她一时半会儿无法从中缓过神。
初见很快拿着纸质稿走出办公室,去音乐教室的路上只觉得脚步和交稿时一样轻飘飘。
“阿初你终于来啦,咱们都在等你呢。”
苏酥从沙发上蹦起,急不可耐地奔过来。
“小苗苗社长说今天要请客吃庆功宴,咦,你手里拿的什么?”
苏酥伸头看初见手里的东西,喻梓叶也闻声赶来,很明显自己来之前乔木和苏酥正怼得不可开交,她这一来倒是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哇阿初,这是征文稿呀,咱们阿初征文过初选了?你怎么什么都没告诉我??”
苏酥嘴巴大,事多戏也多,她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带“圣光”的初见,立刻欣喜若狂。
“前几天的表演也是让你出尽了风头,人生赢家啊阿初!!”
喻梓叶也在一旁随声附和,舒雅琴的眸子却悄然暗淡下去。
“哟,可以啊初同学,不愧是咱音乐社大名鼎鼎的人物,走啊!今天带你们去吃庆功宴,不花一个子儿。”
乔木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初见肩膀,“走啦人……纪年同学,发什么愣呢。”
初见满怀欣喜地抬头,这才忽然注意到男孩隐隐约约的目光。
“走吧。”
他从角落里的座椅上起身,浅笑着走向他们,“初大学者,有机会,能拜读拜读你的文章么?”
尾音上扬,后一句话显然对初见说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忙点点头算是答应。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学校出来,天色已经近晚,秋入得深了之后,连太阳也不愿意在这个沿海的城市里多呆上几个时辰。周五的夜市灯火琉璃,长空像是画师不小心打翻了墨汁深如绸缎,新月半遮半掩地隐没在层云之中,容分一捻犹抱残云遮面。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黑夜,掩藏了千家万户的寻常心思,放纵了千言万语的离愁苦恨。
初见看着万家灯火点亮,不由得喃喃念出声。
“到了,就在这儿,纪年和我都熟悉这里,从小到大经常跑过来玩儿。”
走到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里,乔木停下脚步,“进去吧,店主都认识我们哩。”
初见微微犹豫了几秒,这是一家酒吧,木制的牌坊上写着两个字“良辰”,店内却不像酒吧那样糜烂奢华。
“走吧,不用害怕,这是一家静吧,店主人很好。”
一直跟在初见身后的纪年突然开口,她转过头去,苏酥已经饿得急不可耐了,忙推着初见喻梓叶往店里走。
“快点快点进去吧,就算是个真酒吧也没什么怕的,老娘罩着你们走南闯北,怂个什么劲呢填饱肚子要紧。”
初见坦然笑笑,纪年站在一旁但笑不语。
因为是周五,酒吧里的人不少,虽说没到夜市真正热闹的时候,店堂内已经几近座无虚席。厅堂光线柔和并不刺眼,背景音乐是一首忧郁的蓝调,临街的一侧落地窗被古典雕花木装饰,吧台上满是琳琳琅琅的酒杯与饰品。
左右环顾一圈,并未见到服务生的身影,乔木吹了声口哨,阔步走向吧台。
“梁哥,出来招待招待客人呀,我和纪年带了朋友来,也不出来迎一迎。”
众人转头望去,这才看见吧台后的一位高个男生怀抱吉他走出来,男生看上去年纪不比他们大多少,打扮却成熟又老练。灰色的毛衣修身好看,微长的刘海遮住半张脸,凌冽的眉宇间深藏笑意,唇上蓄着薄薄胡须。
“同学?”
他放下吉他迎了过来,走近了亲昵地拍拍纪年和乔木的肩膀。
“不错啊,我记得才高一,你们就会带女人过来了?”
初见心下一惊,乔木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你挖苦咱们可以,别连带着她们一起挖苦啊,人家都是根正苗红好学生,被传出去不得糟蹋了名声啊。”
乔木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苏酥捂着嘴猛笑。
“走吧,去包间。”
纪年冲男生点点头,男生便领着众人往酒吧深处走。苏酥满脸期待地东张西望,舒雅琴却一脸了然。
“这家店我好像来过几次,当初和初中同学聚会就是在这里的。”
雅琴上前一步与纪年和男生并排,偏过头看向他们。
“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梁思宸对吧?不比我们大多少,噱头却比我们大多了。”
舒雅琴像是如见亲故般揶揄他,梁思宸微微笑起。
“是,今年整二十,也就比你们大四岁,”他像是也面熟这位张扬好看的姑娘,“噱头可不敢提。”
乔木听罢仰天长笑,他一手勾过梁思宸的脖子。
“还说噱头不够大呢,这附近的学生谁不认识你和这家‘良辰’?眼看你十七岁那年跟着同伴混社会到今天自成老板,还不是风生水起嘛哈哈哈哈。”
梁思宸温文尔雅地笑笑,看不出半点浪迹在外的痞气。
“哪里哪里,这一路走来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细细体味后竟也有些尘世的沧桑。初见好奇地抬眸望去,他的眼角竟留下细微性感的鱼尾纹,他站在纪年身边,两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只差了半个头。
“来吧梁哥,今天是咱们社团庆功宴,忙了一周了也该休息一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进了包间,众人依次落座,初见的左手边是苏酥,右手的座位原本空着。梁思宸从隔壁抱来吉他,初见突然觉得右边多了一道身影,椅子被徐徐抽开,好闻的薄荷味便充斥鼻腔。
乔木笑笑,“梁哥,来,别客气,今天爷给你发工资!”
她微微发怔时,纪年从一旁抽来几张纸,他随手放到女孩手边自然而和谐,一整套动作水到渠成。
“梁哥,饮料。”
初见低下头,雪白的餐巾纸安顺服帖。舒雅琴望过去,莫名和谐温馨的场面刺得人眼生疼。
应着乔木和苏酥他们的起哄,梁思宸抱起吉他,他摩挲下巴微微思索,乔木在一旁滔滔不绝。
“我跟你们说,梁哥的吉他可是咱们这个年龄数一数二的,当年我的吉他就是他领进门的,情感和技巧结合得相当游刃有余。”
他起身走到梁思宸身边,苏酥却满不在乎。
“你说他技艺高超我很相信,但是你要是自称自己是他教出来的学生,”苏酥嫣然一笑,“我打死也不信。”
乔木听罢,脸色刷地变绿,梁思宸没见过两人斗嘴斗得不可开交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他熟练转轴轻轻扫弦,气氛陡然安静下来,一曲《爱的罗曼史》缓缓从修长的指尖流淌,满架蔷薇一院香。
初见听得出神,苏酥和乔木也都弱了气势,音符连贯从容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梁思宸的侧脸被昏暗的灯光照得棱角分明。
“我也是半路出家无师自通,行家真的算不上,只不过是自己热爱罢了,热爱,真的是一切努力的源泉。”
他挑动手指换了首曲子,初见没有听过,风格像是民谣,乔木跟着调子轻声哼唱。
“若是热爱一样东西,你会愿意不顾一切去追寻,就算明知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但仍一心一意爱着它。你会视它为珍宝,视它为痛苦磨难间最明亮的一盏灯,他会成为你的软肋,否则算不上什么热爱。”
梁思宸顿了顿,然后有意无意看了眼纪年,“所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仍然要坚持。”
听到这,纪年眼眸微微沉了几分,他浑身散发着凌冽的气息,冰冷摄人。
“可是一个人若是想走到顶峰,就一定不能留有软肋。”
纪年忽然冷冰冰开口,初见抬头看向他,“被人捏住七寸的感觉,生不如死。”
乔木被突然变脸的纪年吓到,他打着哈哈圆场。
“是啊,所以从小咱们父母就教我们有软肋要亲手斩下,可是把软肋化作盔甲让自己全力以赴保护它,何尝又不行呢?”
梁思宸一曲弹完,初见手下拿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过正是这造就了如今的纪年嘛,气宇轩昂处变不惊,若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了,这就不是他了。”
乔木笑笑,拿起酒杯抿一口饮料,喻梓叶连忙给两人重新填满杯子,舒雅琴在一边冷眼相看。
“来来来,吃菜吃菜,突然聊起这么严肃的话题干什么,咱们是来庆功的。”
苏酥忙拿起筷子夹一块肉,气氛重新缓和过来,梁思宸笑笑放下吉他落座,纪年一声不响抽出了筷子。
“来阿初阿初,给你夹一块肉嘻嘻,你看看我,我好吧?”
苏酥讨好地笑脸相迎,她笑嘻嘻冲她故意抛了一个眉眼,初见扯出笑容端起碗接过,心里却掀起千层波浪。
“软肋之所以是软肋,是因为你根本无法亲手将它斩下。”
等众人恢复了嬉闹,初见暗了眸子轻声细语。
“来,吃菜啊各位!”
“因为它是你的软肋,所以你舍不得。”
初见夹了一颗冰糖红枣,纪年沉了沉眸子。
“乔木说的对,相比狠心砍断软肋,而让自己薄情寡面冰冷难耐,更重要的应该是为心中的珍贵之物使自己更强大。”
初见夹起苏酥递来的肉送进嘴里,转过脸冲纪年做出粲然一笑,“与其悲观地去对待它,不如抱以乐观的心态泰然处之。”
纪年看着女孩华光潋滟的眸子,心里最柔软的一部分竟慌乱悸动。
自己的软肋,会是她么?
夜幕,在欢笑与敬酒声中缓慢发酵,灯火燃起了街头巷尾零星的希翼,装饰起家家户户温馨合欢的气氛。夜色深了,归巢的雏儿拢作几团,梧桐枝丫间藏着隐秘酣畅的心事与美梦,纪年在嘈杂间半梦半醒。
向来方寸不乱的他,竟也会片刻失神。
新一周的清晨,鸟啼扯破黎明的束缚,女生宿舍后的梧桐格外苍翠,夏蝉秋鸟齐鸣。苏酥醒得很早,双休日两天她一直心心念念乔木说的大礼,她软磨硬泡一催再催,终于把乔木磨得不耐烦了。
“唉呀知道知道,我乔木说话能不算数吗?下一次社团活动你们就知道了,大礼就在那跑不了。”
于是女生宿舍里的一行人又眼巴巴等了一周。
初见收拾好书本,刚想起身去一趟办公室,眼见着苏酥风风火火从教室外赶进来,碎发在空中凌乱摇晃。
“哎阿初阿初阿初,刚刚又有人向我打听你了欸!好像是隔壁班的一个姑娘,看上去长得挺清秀的。”
苏酥一脸狂喜握住她的手,把初见硬生生按回座位,“她说你唱歌好听也很有气质耶!顺带也夸了一句我嘻嘻嘻。”
“又?”
苏酥咧开嘴满心欢喜,初见有些惊讶,汇演过后隐约听别人议论自己,但这样夸赞自己的人还未听说过。
“对呀,那姑娘好像姓梁,长得很英气却不怎么面熟,可能不怎么四处打交道。”
苏酥忽然松开初见的手摩挲下巴,她打量一眼初见。
“你说,你年纪轻轻势头正好,又才貌俱佳秀外慧中,我以后当你经纪人怎么样?”
初见看她神志不清胡闹起来,连笑着挖苦她推了她一把。
“得了吧你,脑袋里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不过登台了一次收到了一小部分人的议论,用不着被你抬那么高。”
苏酥挠挠头,狡黠地笑笑。
“噫,初见,其实你内心还是很高兴的对吧?对吧对吧?”
初见重新站起身,收拾好散开的乐谱。她笑着推开苏酥的手。
“行了行了走吧,乔木今天要给我们看大礼,别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咱们为此魂不守舍那么久的苏大小姐这就忘记了?”
提到大礼,苏酥果然眸子一亮,站直身子连声说了几句“怎么可能”,然后拉起初见的手就往外奔。
枯败的秋意被长长地抛在脑后,初见心情十分美丽。
音乐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舒雅琴和喻梓叶两个人在角落里交流甚欢,见她们来了连忙起身招呼,苏酥只顾着东张西望。
“咦,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小苗苗和纪大神呢?他们不会爽约了吧?”
喻梓叶见苏酥问出了自己的心声,忙跟着耸耸肩。
“我来的路上碰到他们,他们刚往校门外走,我拦下他们问他们干什么去,他们说去准备大礼了让我们等着。”
舒雅琴没有起身,敲敲桌子示意女孩子们坐会儿。
“等一会儿吧,反正春远就这么大,他们能跑到哪去。”
这话听来分外耳熟,初见和苏酥相视一笑。
不出十分钟,乔木就小跑着出现在音乐教室门口,他挥挥手招呼大家跟他走,纪年这才气定神闲地出现在他身后。
众人分外疑惑,乔木只是豪爽地大手一挥。
“你们都跟着我走,大礼很快就能看到了。”
于是这个点一行人大摇大摆走出校园,倒是吸引了不少过路人诡异的目光。
出了校门拐了几道弯,步入一条幽寂僻静的小路,路两边成片的梧桐金光璀璨,灌木丛里零落几朵半残的晚木槿。微光从叶隙间漏进来,像是波光粼粼的海隐在大理石色的面纱下,苏酥和舒雅琴闲聊,步履轻盈绽放大片光彩。
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的枝丫间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个红顶小房子,众人跟着乔木和纪年的步伐再向前几步,红顶黄墙的屋子就完全出现在眼前。房屋一侧挺立一课参天古梧桐,树根凹凸隆起扯破平坦的草地,屋内隐约传来破碎的吉他声,零散的木槿枝子垂着腰肢。
“呀,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喻梓叶从苏酥身边靠过来,满脸忧心忡忡地问着引路人。
“乔社长,虽然我承认你可能和我们中的某人有个人恩怨,但是私仇不能公报啊。”
初见忍不住偷笑,跟在纪年身后却仍有些慌神,喻梓叶很明显十分恐惧,语气难得踉跄得有几分神似苏酥。
在一旁谈天说地的苏酥见状也不再向前走去,凑上前猛戳乔木的肩膀。
“喂,臭苗,说好的大礼呢?我怎么一个影也没看见?”
乔木嫌弃地扫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张开双臂很是自豪。
“看,崭新的琴房!大礼就是这个,以后咱们音乐社就不用寄居在那个设备老旧不齐全的音乐教室啦!”
“啊——是这个啊……害得我们走了这么久结果……”
苏酥似乎觉得特别没意思,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舒雅琴走上前一步欲探究竟,屋里的琴声好像听到了动静缓缓消失。
“进去看看吧。”
初见冲苏酥莞尔而笑,壮了胆想跟上雅琴的脚步,门却忽然“吱呀”一声打开,吓得她全身一颤差点失足摔倒。
“梁哥?”
纪年从身后轻轻扶住初见,她喘几口气定了定神,看清楚来人不是什么惊悚的东西,脸不自觉红了三分。
“刚才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还在想是不是你们到了。”
他笑眼盈盈地迎上来,看着喻梓叶一行人由惧转喜。
“还想一边弹曲子一边等你们,逗留了这么半天怎么都不进来呢?”
“你吓着他们了。”纪年慢慢从初见身后走上前,语气听不出什么滋味。
“我就说这地方哪都好,离学校也近,就是周围环境太幽僻了,大晚上谁敢自己走。”
乔木手揣口袋走到台阶前,又忽然想起什么狡黠一笑。
“也只有某些眼高手低胆大包天的人,敢愣头愣脑走进来吧。”
乔木的指向很明显,初见向呆滞的苏酥瞄了两眼。
“走吧,都去看看什么才是‘大礼’!”喻梓叶路过苏酥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三秒后便爆发出一声巨吼。
“乔木!你给我等着!!”
众人欢笑。
里屋里装修得意外精致,墙边安然陈列着完整的音乐设备,吊顶的白炽灯有些刺眼,角落里安放一架沉睡古老的钢琴。
“这是梁哥找的地方,乐器也都是他的酒吧出资的。”
初见顺次一张张看着挂在墙上的照片,纪年漫不经心做着解释。
“其实,能有这一间屋子,能把这里装饰成如此,真的得好好谢谢他。”
纪年难得如此温柔,初见很是惊喜,他的眼眸折射光辉,像是为庆功宴上的一席话做出道歉。
“当然,其实不管大礼究竟是什么,用心便是最好的。”
初见一直没有问出口,她总觉得那天的对话中,似有似无透露着纪年一些不了得知的过往。算了吧。她想,其实自己也没必要深究。
“我……去看看那琴啊!”
她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俏皮地点点头后走向三角钢琴,谱架上正是一首《月光》。屏息之间,玉指轻弹幽韵流畅,月光从琴键上一些而下,照亮纪年风平浪静的心海。行云流水,周遭无人应声,纪年的心下如原野荒莽,不见枯草。
第一次见她弹琴,情不自禁的,有感而发的。
他只能想到这一句。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她在黑白之间,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