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弹完那一曲《月光》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初见都为自己感到无比不可思议。这是她初二那年闲暇之时练的曲子,如今时隔两年,自己竟还能在多日没有碰琴的状态下,流利地把它弹完。
用苏酥的话讲,这就是造诣。
纪年,也正是在那天真正领教到了她的功夫与魅力。
那天参观完新的排练室,众人就嚷嚷着散了回去再找些装饰物安置在其中,期中考刚刚在过去压抑的一周画上句号,眼看教室里没几个人心思扑在学习上。
“哎,你说如果在钢琴旁边放一个木制大花架效果会不会很好?”
期中之前班里刚刚做了一次座位调整,苏酥从初见左手调到右后方,纪年则坐到了她前面,舒雅琴和她隔上了两组。初见从书海中抬起头,苏酥抽了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手里像模像样拿着纸笔写写画画,认真的样子格外好看。“如果角落里能再添一套沙发那就更好了呀!”
“我觉得与其劳神苦思这个,不如担心担心你的期中成绩,”初见笑着敲敲她的脑袋,“怎么样?估计一下,这次班级前十能不能进?”
“哎呀阿初你好扫兴,”一听学习苏酥就头疼,她不满地撇撇嘴把图纸推到一边,“我上次是失误,失误啊!”
“失误,失误能一下子落到二十几名?”乔木刚好经过,不巧听到了这番对话,“你还是努力努力,找找自身的问题吧!”
“你……”
苏酥心中的怒火蹭蹭蹭往上冒,乔木眼见大事不好连忙做了个鬼脸逃之夭夭,苏酥见他溜之大吉不见身影,肺已经快要气炸了。
“啊!!我上辈子和他是仇人吗???碰上这样的同学,还让不让老娘过日子了!!”
初见笑逐颜开。
期中过后,各大学校都开始着手于竞赛的报名与准备,理科的竞赛较早较多,偏理的社会现状也让报名的人不断增加。初见斟酌一番,估计了一下自己惨不忍睹的物化水平,本想和喻梓叶一起尝试生物竞赛,最后一丝幻想也被她期中的生物成绩扑灭。初见万分泄气,眼看苏酥也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报了生竞,舒雅琴一心一意为之后的英语演讲做准备,她垂头丧气。
“哎呀阿初,你干嘛这么丧呀,有什么坎很快就会跨过去的,别一天到晚愁眉苦脸。”苏酥最近心情很好,前天出来的期中考试三门成绩竟真的排到班级第十,她自豪地拍拍胸脯,又拍拍初见的肩膀,“你看看我,还不是起起落落又上来了?”
初见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趴着把脸对向苏酥,桌上压着的《竞赛报名表》露出一角,苏酥瞬间了然。
“阿初啊,我们是因为什么征文竞赛都没参加,才乱打乱撞想要试试生竞,你征文初赛都过了还愁什么呢?”这回换苏酥长叹一息,“唉,学霸的追求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初见苦笑,沉默不语。
午饭时间过后,初见为了征文复赛跑了趟图书馆,刚从书架上取来书跑向书桌占位子,一个熟悉的面孔印入眼眸。纪年一手握笔,一边微微皱眉专注思索,阳光为乌黑的发丝镀上金边,照得初见微微出神。“纪……纪年?”她下意识念出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却刚好能引起注意,男孩施然抬头。
“初见?”
纪年见眼前突然出现女孩的身影,心下莫名油生惊讶与欣喜,他稍稍点头示意初见坐到自己对面,然后便若无其事低下头继续演算什么。
“你怎么也来了?”
纪年压低嗓音柔声问道,泛黄的纸上字迹笔走龙蛇,初见摊开刚借来的《牡丹亭》,同样低着声音回答他。
“再过些日子就要‘新荷杯’复赛了,程老师说复赛题可能会和古典诗词元曲紧密结合,所以让我来这里借一些相关作品深入阅读,最好能做一些感悟与笔记。”十一月的风已经不像十月那样夹杂些许凉意唬唬人,图书馆的门一开,一阵凉意袭来,初见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不知道呢,算不算临时抱佛脚。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能行。”
初见抬起头,纪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他慢慢抽出一张纸递到初见手边,初见连忙说了几声谢谢,“一定能行,程老师既然当初看中你的才华就一定有希望,你的思想和文笔都很出色,没有什么自卑的理由。”
纪年的肯定让初见有些意外,她抬起头,男孩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她,眸子里藏着山温水软。他见初见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轻声笑起。“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信不过,又何以做成大事?”
初见低头,略微沉吟,纪年笑笑,然后托着下巴寻找她的目光,“加油,只要你付出努力了,什么样的结果都能接受。”
“嗯!”初见抬起头,郑重地点了点头。
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初见才猛然想起自己一直没问纪年刚才在干吗,她稀里糊涂地瞥了瞥男孩手里的书,封面上赫然写着六个大字“化学竞赛指导”。
“你要搞化竞吗?”
初见略微有些吃惊,据她所知,理科竞赛里化竞选的人最少,难度也是最大的一项,“化竞不是很难很难么?吃的苦头……会不会也很多?”
纪年大概是没料到她会从“吃苦头”这方面去想,他先是愣神,随后却笑意攀上眉梢,抹也抹不去了,“的确很难,但是这是我热爱的东西,我不会放弃。”
兴许又是想起庆功宴上的话,他微微低头,“是你说的,与其悲观地去对待它,不如抱以乐观的心态泰然处之,为之努力。”他抬头仰望万丈长空,裤袋里的手轻轻摩挲,初见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让他受益匪浅,心中莫名欣慰。
“我有个堂哥叫叶子卿,今年刚上大学,他一直喜欢化学医学,所以虽进了医学院不到一年已经崭露头角锋芒毕露,”秋风从耳边呼啸刮来,初见把毛衣往上提了提,纪年从身后替她整理好衣领,细致入微。初见有些脸红,纪年重新站到她身侧,他低垂眼眸郑重地看向她,眸子里辗转希翼与光辉。
“初见,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纪年眯上眼,初见却拈花一笑。
“嗯,你一定能行!”她学着纪年的神情与言辞,微红的脸颊面若桃花。他浅笑,美好的花种埋进心田,等待在人生的春天里,开花结果。
一个独属于他们的春天。
接下来的一周初见都过的井井有条,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四点式的生活整齐划一向前迈进,场场秋雨过后海岸显得更加萧瑟寂寞。她在一周内背完了几十篇唐诗宋词,也强行孵出了几篇零散的读后感。周五的晚上,喻梓叶和苏酥忙着回家吃饭取保暖衣物,初见和舒雅琴照例不回家,两人从食堂吃完饭早早回了宿舍。
“又不回家,和我一样?”舒雅琴拿出钥匙开门,宿舍里迎面扑来温暖与温馨的气息,“和父母关系不好?还是你妈妈不愿意多做一个人饭菜?”
初见眉语目笑,神色却流露出一些苦涩黯然,“嗯。我妈根本不管我。”她把书包放到书桌上,抽出椅子坐下,“她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和个未成年的姑娘一样。”
舒雅琴妖艳的眸子轻颤,她本是随口一问,可是初见的回答令人出乎预料,她打开了桌灯。
“那你父亲呢?”
初见手下一顿,舒雅琴便知自己问错话了,她放下笔苦笑一声,雅琴竟一时找不到措辞可言。
“走了。”
“走了?”雅琴咀嚼半晌,才从初见悲伤倒转的眼眸里读出她的意思,她微微低头有些歉意,抬手压平起褶的床幔掩饰尴尬,“不好意思,我话多了。”
“没事。”初见转过身,言笑晏晏已不见忧伤,用手撑着头看向舒雅琴,“你呢?怎么也总是不回家?”
舒雅琴听罢,把手垂下来,她满不在乎地坐在书桌上玩弄发绳,一切轻描淡写,“和你一样,父母关系不好呗,我虽然父母都健在,可是我宁愿不要他们这样互相欺骗笑里藏刀,”初见把笔放下,颇有些好奇地看着她,她勾勾唇角眉梢轻挑,放下发绳继续开口。
“我妈之前有外遇,不过现在好了,死了,可是父母关系已经没办法修复了。”舒雅琴大笑一声扬起拳头,“他死了好啊,他就该入地狱,不像你爸爸是好人该去天堂,有许许多多人说‘节哀顺变’说‘一路走好’。”
初见一直垂眸,悲悯的目光折射光泽,舒雅琴嘲讽地笑几声然后起身,走到初见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我们都一样,上帝并不愿意眷顾我们。”
她笑着转身,一颦一笑尽是悲凉。
萤火虫点亮团团草丛,蝉鸣消失得干净透彻了,夜深时分困意压人,初见却辗转反侧。心下,是漫无边际压抑的凄凉苦涩,窗外烛火惺忪,却没有一盏温暖寒冷的寂寞。
这个双休日,纪父回家较早,他作为政府部门里的一把手常拖不开身,忙到极致时直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浅眠。前些天听儿子学校竞赛的报名通知都下发下来,便心里思索要和儿子好好商量商量,他坐在沙发上时不时扫一眼电视里千篇一律无聊的政治新闻,纪母在厨房的炒菜声熏满整座房子。
纪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纪年,到家了?”
纪父首先开口,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儿子的身上,纪年一身校服修裁出修长挺拔的身材,气场强大带进一阵凉风。嗯,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纪父端起茶杯,他似乎很满意,纪年反手把门带上。
“爸?”
见到父亲难得回来吃饭,纪年颇为惊异,根据他敏锐的洞察力判断,父亲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今天怎么回来了,”他神色恢复淡然换上拖鞋,满室的饭菜香像一股暖流袭遍全身,“单位不忙?”
纪父慈祥地叹了口气,很明显儿子对自己出现的目的已经了然于胸,“忙啊,怎么不忙,可是家里的事能忙过单位么?”纪母把油烟机关上招呼父子二人去吃饭,纪年放了外套从房间里出来,“在单位是为公家呕心沥血拼尽了全力,在家可是为自家人谋求生计啊。”
他爽朗笑起,纪母从厨房端来一大锅鱼,“公家饭吃多了吃腻了,回来尝尝老婆的手艺,关心关心宝贝儿子,哈哈哈哈……”他气度不凡地笑起,眼看着就并非等闲之辈。在政界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的人,怎能不是人中精?
“爸,有事直说吧,”纪年淡淡开口,顺手夹起一块鱼,“您都说了,在家和单位不一样,何必用政场上的那套腔调打迂回战。”
纪年遗传了父亲的精明与稳重,这点话外音怎会听不出,纪父流露出欣慰的目光,他抬手摩挲半途的额头正了辞色。
“嗯,儿子的头脑愈发精明,有我当年的风范,”他拿起筷子夹菜,纪年低着头吃鱼,“听说你们学校最近竞赛开始报名了?你有没有什么打算?将来高二分班后选文选理,现在有什么计划?”
纪年沉默不语,漫不经心把碗里的鱼刺挑出来,他心下谋算着父亲的意图,一边徐徐开口。
“有。”
“有什么打算?打算参加什么?”纪父见儿子有了回应,便来了兴趣,“需不需要家里人的帮忙?”
“不用。”纪年直截了当地回答,他抬起头对上父亲深邃的眼睛,“我报名了化竞,学校的竞赛培训班已经考上了,不用你们操心,”他低下头继续吃菜,碗里的鱼已经不剩几块,“差不多上到明年春天的样子考试,初赛过了再考虑自己找辅导班的事。”
听闻化学竞赛,纪父还是有些吃惊的,他虽不是内行却略懂其中的艰辛,这是一条并不好走的路,“那以后打算进物化班么?”
“不。”纪年摇头,他撩拨碗里零星的青菜,眉头微微拧起,“物化学起来太难,我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推自己下坑。”
“好,好!”纪父听后拍拍纪年的肩膀,脸上的喜悦掩藏疲惫,“不愧是爸爸看上的继承人,以后在政界肯定有很大的前途。”
纪年料到了这点,深邃的眸子微微一沉,他父亲是政界有名的纪福村,好不容易承了爷爷的职位走到今天一定不会放弃家族名声,“将来你学了理科,考一个好的财政大学,爸爸我再找人替你好好辅导辅导政治方面的知识,未来不说一举成才也能平步青云。到时候我的位置就要交给你了,纪家的荣耀也要由你来延续,我说过的嘛,你的未来不可小觑……”
纪年的脸色彻底沉下来,手中的筷子也无心拨动,始终默默无语听着父子对话的纪母终于有些不忍,她用手肘碰了碰纪父,“福村,孩子以后的路要自己走,将来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学什么样的专业都要他自己来决定。这种事不能强求,你若是让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步你后尘,他未必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或者说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
纪母出身书香门庭,虽是家里的女孩却知书达理通晓人情。纪年这么多年来都是母亲在书房里教他诗书习字,教他棋盘上步步为营,教他字句间温文尔雅。
书味深者,面自粹润。这是母亲对他一生的教导。
他微微心颤,沉默不语。
“哎呀秦朗,这就是你不懂了,能有什么比纪家现有的事业更唾手可得?还是你甘心让儿子吃苦头?”纪父只有谈大事时才会叫纪母的全名,他放下筷子一手叉腰,“你不用担心纪年会吃苦头,他是个学政治的好苗子,将来继承了我的事业定能光宗耀祖,成为一表人才。
纪年眉头紧锁,目光清冷降至冰点,他三两下吃完饭,锅里的鱼再没碰一下。“我吃完了。”他头也不回地起身走向房间,纪母放下筷子喊了半晌也没回应。
“纪年!”
他只觉得心头冰凉如水,再无春色。
秋夜很凉,纪年却靠在床上一夜难眠,父亲的话已经很明确,并不主张自己走全理这条路。他翻了个身面向床头,书桌上放着一本黑色的《化学竞赛指导》,先前并不觉的生涩抑郁,现在却在心头万分压抑。梦想,梦想,他攥紧拳头狠狠锤床,他早就该知道自己这种家庭虽富裕却不自由,想要追求梦想是不可能的。他想起未来,想起早上自己的一席话,想起女孩言笑晏晏,心如原野荒莽。
医学,那是一条他再也走不成的路。
那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两人莫名遥相呼应,枕着各自的悲凉与心事,彻夜难眠。
后来到了竞赛报名表交表的日子,纪年一瞬间犹豫了几分,他一整周阴沉着脸面无表情,连乔木也不敢盲目靠近。“哎,我说,你怎么迟迟不交表?不正常啊,纪年可从来没有这么优柔寡断过。”
乔木见纪年脸色又黑了几分,便不自讨没趣再刨根问底,初见心情也郁郁寡欢,听了这一番谈话只是奇怪并未多想。交表截止日,纪年终于狠下心去老师那里交了表,走出办公室的那刻他抬头望天,天很蓝很高,不见一丝阴霾。
曾经看似鲜衣怒马的梦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抽丝剥茧,断壁残垣。
腐朽挫败,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