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外头落着初秋的细雨,屋子里头点着水沉香,透着木质一般的淡雅香气,希容见下了雨闷热,便打开了窗,雨水滋润着土地的气味沁入心脾,伴着水沉香沉静悠远的气息,那味道闻着便让人觉得安心,琅然倚在寝殿里养神,正沉着睡眼,忽见一穿着褪红色宫装女子,不由得起身道“还下着雨呢,金贵人怎么来了?”
玉簟秋笑盈盈的侧过身,微微施礼,希容搬来了一个圆木凳子,她上前坐下道“原本想去景阳宫看看仪嫔,可是她失了孩子,总不愿见人,便顺道来翊坤宫看看贤妃娘娘.”
琅然含笑道“贵人几次想与本宫和贵妃亲切,本宫却拒之门外,难得贵人不介意,只是如今出了仪嫔之事,贵妃也被禁足钟粹宫,本宫跟贵妃素来要好,贵人也不怕被连累吗?”
玉簟秋的双手交叠感慨道“宫里的人,谁还没个起落呢,只可惜我生于那贫寒之家,娘娘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世间之大不快事.”
琅然抚了抚那水沉香,只道“妹妹美貌,皇上必定喜爱,家世是父母给的,也是自己争来的.”
玉簟秋无奈一笑,摇首道“自入了宫嫔妾只单独见过皇上一次,还被苏嫔以三阿哥哭闹为由叫走了,皇上连一夜都不属于我.”
琅然眉心微曲,瞧着她也是可怜“初秋时节说这些话,听着还真让人心寒.”
玉簟秋笑着擦了擦泪道“说来嫔妾也算好些,像海常在,陈答应她们,皇上更是连她们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二人正说着,希容端上了些茶点,正逢小椅子进了来,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娘娘,老佛爷懿旨,解贵妃禁足,罚其闭门思过,三个月不许伴驾,另则钟粹宫上下罚俸半年.”
琅然的笑意,淡淡的如一缕轻烟,她抚了抚鬓上的白玉钗,现下也可安心了,只是玉簟秋却不明白,疑惑道“为何是太后懿旨?”
小椅子恭敬道“回贵人的话,皇上碰巧在慈宁宫中,太后闻听此事,便下了旨意.”
玉簟秋看向琅然,笑意嫣然“皇太后此举,也算护着贵妃娘娘了,不然陷害皇嗣,就算贵妃娘娘不是有意为之,也不会这样轻轻放过的.”
琅然用小银拆叉了一块盐渍梅子放入口中道“也不知道仪嫔怎么样了,那日听张院判说起,说仪嫔身子受损,怕是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好好的人,也是可怜.”
玉簟秋听得此话便道“娘娘您真是心善,可怜她做什么,娘娘您忘了那日在长春宫中她是如何帮着苏嫔嘲笑您和贵妃娘娘的,要我说这都是她的报应,也怪她自己贪嘴,吃了那么多甜食,不过想来也是,她身边的人和太医也没有告诉她吃多甜食的后果,才引得这般.”
琅然也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太医每日请脉,怎么也没人告诉她过量服用甜食会导致小产,心下也顿时生了一层疑影,只是她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只得微笑着道“许是她吃的少,慢慢累积,太医也查不出来吧.”
玉簟秋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嫔妾只听昭答应说她极爱吃甜食,苏嫔也隔三差五的去看她,或者派人送点心给她.”
琅然听得苏嫔二字,马上追问道“苏嫔送过点心仪嫔?”
玉簟秋点点头道“是阿,那时候仪嫔刚有孕,苏嫔送过许多点心给她,嫔妾和海常在,陈答应她们也送过几件小儿的衣服,就连皇后娘娘也常送东阿阿胶到景阳宫呢.”
琅然正想着,阿妧领了春梅进了来,福了福道“奴婢给贤妃娘娘请安,给金贵人安.”
琅然看着她火急火燎的一脸难色的样子便急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高姐姐有什么事儿?”
春梅难为情的看了看玉簟秋,玉簟秋也知趣的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便寻了个由头和琅然寒暄了几句便走了“现下没有旁人了,你快说高姐姐怎么了?”
春梅急的哭道“太后下了懿旨不许我们主儿伴驾,就连敬事房也撤了我们主儿的绿头牌,我们主儿觉得委屈,正在寝殿里砸东西呢,任是谁劝也不听,还赶了奴婢们出去,奴婢没法子了,只能来找贤妃娘娘您了,您快去看看我们主儿吧.”
琅然也没多想,急急带着阿妧和春梅便传了轿子到钟粹宫,下了轿刚到宫门口便听见寝殿里面砸东西的声响,琅然嘱咐阿妧和春梅守在殿外,自己进了去,刚跨进门槛,便看见满地的碎瓷器,碰巧外面下起了雨,中庭内的梅花树,淡淡的映在碧落纱帐上,高惊梦看见琅然,眼泪霎时间就流了下来,琅然从未见过她失控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呆呆的愣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儿来,拉着高惊梦冰凉的手,二人在榻上坐了下来.
琅然瞧着高惊梦穿着一袭浅灰色敞纱衣,梳着最寻常的发髻,云鬓上也只用寥寥的几支点翠做装饰,她甚少穿的如此素净,琅然看着她呆呆的坐着,任由泪水无声的滑落“老佛爷算是护着姐姐了,不然谋害皇嗣,不会这样轻轻放过的.”
高惊梦瞪着惊慌的眼,目光如刀子般锋利“旁人也就罢了,你也说我陷害皇嗣吗?!”
琅然急道“我如何是不信你的呢?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情最好的了结也就是这样了,你若再闹下去,让别有用心的人瞧见了,恐怕就不止三个月不许伴驾这样简单了,我们入宫也不是头一日了,宫里哪管什么是非对错,一应全看皇上和太后的意思,退一万步讲,这件事哪怕真的是姐姐做的,只要皇上想保全你,能给的惩罚也就是这些了.”高惊梦收了神色,憔悴的脸庞对着琅然,露出了几分愧色,琅然继续道“在这个宫里,哪怕贵为皇后,也得小心翼翼的活着,那时在王府,二阿哥没的时候,你我都看在眼里,皇后伤心的恨不得陪着他一起去了,皇上那么在乎皇后和二阿哥,也只不过伤心了几日,就去宠幸仪嫔她们了.美中不足今方信,纵容是举案齐眉,竹马青梅,到底意难平.”
高惊梦用绢子擦了擦眼泪,声音低而沉“原以为小时候受的委屈就够多了,没想到长大了还要受着.”
琅然的嘴角蓄起一点笑意,可那笑却是冷冰冰的“人活一世,想多了头痛,想通了便心痛.”
高惊梦听了琅然的话,出了半天的神儿,琅然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便嘱咐了阿妧赶紧回宫去把梨花树苗护好,免得大雨淋坏了.
高惊梦看着她,沉声道“琅妹妹,谢谢你.”
琅然抚着她的肩,安慰道“我与你自幼相识,高姐姐原不是这么想不开的人,怎的如今入了宫就变了呢.”
高惊梦虽笑着,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颗颗落下,她一边讲一边擦着泪水,只是那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我是庶出,母亲又去的早,两个嫡出妹妹也不是好相与的,从前你在我府上住时也知道,我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什么气没受过,那日他得知宫里四阿哥要选秀女,他便逼着我去选秀,他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四阿哥,却还是非要我去,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颗棋子,一个工具!”
琅然静静的听着她讲,也不愿打断,只是刚才摸着她冰凉的手,怕她冷到,只把自己手里的手炉递过去给她“那时他还未进军机处,我高家也不是什么显赫家族,我入了府也只能为格格,嫁入王府的前一晚我哭了一夜,没人在乎我想不想嫁,我也只能披上嫁衣,看着弘时送给我的镯子,想着这辈子与他,再无牵连了.”
琅然听得“弘时”两个字淡淡的笑了笑,只觉心头酸楚,极力忍下夺眶而出的眼泪“姑母曾与我说过,弘时在死时还紧紧的握着一截断了的梅花树枝,他自缢被发现时正是我们嫁进王府的后一日,她是念着高姐姐的,致死不忘.”
高惊梦擦了擦眼泪,扬起高傲的脸庞“所以我恨他,这个不可一世的老匹夫,还有那两个贱人!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一定不会放过她们!”
琅然看着她的样子劝道“到底也是骨肉血亲,如今你身为贵妃,高家依仗着你,你的背后也依仗着高家,真不喜欢,少来往也就是了,也别闹的那么决绝.”
高惊梦也不出声,只顾自己抽泣着,阿妧进了来,对着琅然道“小主儿,不好了..”
琅然看着她,高惊梦也转过头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阿妧看着她们二人小心翼翼的道“仪嫔娘娘,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