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天南山并不清闲。一来香已拿给崔劢去查了,二来她实在想不出城里哪能买到如此多的五毒,唯一剩下让她还能思考的问题便是榆木、槐木的问题了,可这也够她喝一壶。
刑部的不作为教她很生气,那日她回到家里,拿着板凳打桌子,“这陈曾什么意思?他当提审是喝茶啊!叫李氏来喝茶聊天,最后恨不得把自己都送给人家了!拿笔来,我要写折子!”
季素打着抖把纸笔给她,南大侠当即写折子参了刑部尚书陈曾一本。可惜九品芝麻官扭不过粗壮牛大腿,她的折子直接被崔劢扣下了。
刑部的提审毫无成果,季素却得到了不小的收获。他那日前去寇府,寻问了一众丫鬟,本来早是半个月前的事情,可一个丫鬟觉得那日寇夫人表现得有些反常,记得都十分清楚。
季素好玩,回来的时候像模像样地给南山来了一遍情景再现。
只见他坐在椅子上,翘起兰花指假装拈着帕子,“四妹,你只要安心吃药,病总会好的。”
然后他又从椅子上跳起来,屈膝侧卧在榻上,一手轻轻托着香腮,一手用帕子掩着嘴,“大嫂,我这成年累月的病着,恐怕是不长久了。”
“哎,你可别这么说,多出去走走病就会好的。”他回到椅子上,又站起,悠悠地打量着房间,“你看你这屋子,光也不见。这套家具也是,榆木做的东西虽然结实,可都多少年了,该换换新的,新东西新气象。”
季素忽然手拄着椅子坐在南山对面,眉毛皱起来,“先生,你知道吗?那个小丫头说寇夫人听到这句话时,眼里满是震惊地看着李氏的背影,夫人哭了,却拿咳嗽来掩饰。”
灯火闪动,黑影好似鬼魅般曳动,
她眉也一皱,季素继续说道:“更稀奇的是,寇夫人自己提醒李氏这家具是槐木做的。李氏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慌忙说了一通槐树聚阴的道理。”
南山已头晕了,她拄着脸颊,看着灯火跳跃,夜里她瞳孔颜色深沉,那一点火光好似星子坠落在夜湖里。
季素拿手在她眼前一晃,“先生,这榆木来,槐木去的,我都晕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她拿起剪刀,剪了一下灯花,烛光霎时跳动,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也正头疼呢。”
季素双手挠了挠头发,掰着自己的手指说:“这李氏说了实话,可转瞬又同意了寇夫人说的假话,那是不是说?”
“李氏曾也说过这个假话,”她眼一眯,眼里的焰光忽然变小,“她为什么要说谎?”
“李氏曾说寇夫人是罪臣之女,若能把有关寇夫人父亲当年的卷宗拿来一看,我们或许就能知道这个榆木、槐木是什么意思了。”她喃喃自语着,拿起剪刀又剪了一下灯花,烛光摇花了她的脸。
“可是我们就知道寇夫人本姓孟,寇星驰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了她,她那时无父无母,流落在烟花巷陌里。谁知道她老子是谁啊?”
她眼一闪,“你忘啦,李氏知道。”
经过几次亲密摩擦,两人是再难踏进秦国公府的门了,寇大公子和李氏亦是像要躲避什么,接着打理祖业的借口,往秦地去了。
捷径走不通,两人只能想笨办法,钻进陈年的灰堆里啃卷宗,季素当夜便带着几个小厮住进了大理寺。
韩珍的话亦教南山揪心,她分身乏术,只能给了他那本《北斗剑谱》,不时去照着剑谱指导他。王蔻和罗在的课程她照样催得紧,好在二人争气,没教她劳心费神。
每到晚上,她便去大理寺接季素的班,在不眠不休三昼夜后,敬业的南老师终于在碧航武院的小角落里睡着了。
恰巧今晨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天气清凉,地上一洼洼水镜倒影着天上行云,远至天际彼岸,水天一色,天上流云卷舒,地上亦铺着残破的云彩。
南山吹着雨后的清风,睡得很沉,从前她餐风露宿的时候,不论睡得有多沉,一听到响声便能即刻醒来。可今天,崔劢走过来她却浑然不知。崔劢坐在一旁等了她一个时辰,直等到她醒了。
“崔大人,你刚来?”她手拄着昏沉的脑袋,使劲晃了晃,风穿过她的耳际,吹起她耳鬓的细发。
“刚来。你想知道的,我已经查到了。”他侧眸看她一眼,回过眼睛时,太阳穿过云层,直射在碎满一地的镜上,那光芒耀眼灼热。
听到此消息,南山一下神清气爽,她笑着看向崔劢,“那可真是太好了。”
“恐怕你要失望了。这个商队来自南疆,由一个名叫差三的人统领,他们每年观莲节后在京城现身,卖一些南疆来的东西,譬如那香。”
他看她一眼,忽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此刻的眼神。她眼里没有愤怒,也没有不屑,一如初见的时候,眉眼清秀,神姿洒脱,那是江湖风云浸润出的眼睛。
她忙催他,“那香怎么样?”
“那香没有毒,只是加了许多罂粟。长期焚香,自然病痛缠身。先帝厌恶罂粟一类的东西,定下国法,买卖皆是重罪,寇夫人偷偷摸摸去买毫不奇怪。”
她咬着指弯,忽然道:“你怎么知道寇夫人是偷偷摸摸去买的。”
话刚出口,她便想咬了自己的舌头,一个特务头子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的,或许他连哪宫娘娘穿哪色肚兜都知道。
看着她一下失望地垂下眼去,亦如太阳在云中潜行,地上水面失了光泽,他慢慢道:“不过亦不是没有收获,这个商队卖一种名叫无影蛇的毒药,这种毒药不会教人死得痛苦,不是和寇夫人的死状很像吗?”
她坐着,眺望着天,几丝黑云已从天边涌来。崔劢亦看着,“还有两天,便是观莲节了。”
云后的光明明灭灭,蓝色天空被铁幕吞噬,携着那连接天地的稠白雨雾,浸着雨水的风向汴城吹来。她拨开眼前的几丝头发,低低说道:“谢谢你,崔大人。”
“不必。”他淡淡答道,站起。
“我是说那天夜里。”她低下头,忽然又抬起眼睛看一眼他的背影。
崔劢没有回答,他看见徐公公来了,握着腰间的剑说:“大概是陛下召你进宫,快去吧。”
他刚走,天上就落了几滴雨下来,似乎是暴雨前的一丝温柔预兆。南山抹掉落在额头上的雨水,“这家伙上辈子是龙王吗?”
徐公公果真是来传她进宫的,褚桢已经不再拐弯抹角地找人带她进宫了,可依旧让徐公公拐弯抹角地说他想看剑。
她已经感到褚桢对她的喜爱超出了君臣之间的情感,可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
她撑着一把伞同徐公公一同进宫,大雨很快压了过来,打湿了她的半边身子。褚桢正坐在泓湖旁的风雨亭里,亭外雨打青青,一线线银针激起湖中千万涟漪,夏荷在雨中悠游摇摆,甚是自在。
南山过去亭中时,见桌上一副棋盘,棋盘边熏着香。她问:“陛下不是要看剑吗?”
“朕改主意了,你来陪我下棋。”他说着,拣出几颗棋子握在手心里。他又说:“单是下棋没意思,不如来赌些什么?”
“陛下想赌什么?”她看一眼棋盘,皱起了眉。
褚桢仿佛想到什么绝佳的主意,咧嘴笑着,“谁输了,谁就到泓湖里游一圈。”
“啊?”
褚桢一下拉起南山的手塞到棋桶里,“黑棋先行。”
南山向来对琴棋书画没有什么兴趣,这棋才下了一盏茶的时间,她眼睛就快闭上了。在褚桢的围住堵截下,南大侠以最快速度获得了惨败。
亭外还是下着雨,半分也没有小,愿赌服输的南山在雨中畅游泓湖。皇帝陛下抿着嘴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徐公公在一旁为他撑伞,他忽然蹲下来,撩起水去泼南山。
南山刚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游完了泓湖,正倚着石头喘气,被这突来的御赐山泉泼了个满身。
她回头一看,又是一阵白色的水浪朝她扑来,褚桢明黄的影子在浪后闪动,他笑着,“你要是不还手,朕就罚你去游相思泉,游完再去游昆明湖。”
南大侠到底是大侠,她双手沉进池里,向上一捧,绿色的池水掀做白珠碎玉飞起,亦是泼了褚桢满身,“臣游不动了。”
“哎,陛下!你这衣服……”徐公公话还没说完,褚桢跳到那潭沉静的绿水里,又向南山掀起一阵浪。
南山恍惚觉得,这场景,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在岸上的徐公公更加着急了,“陛下,水底滑!快上来呀!”
褚桢反手一捧水泼过去,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徐公公被泼得湿淋淋的,呆在了原地。
南山被徐公公的样子逗得大笑,毫无防备间,便被褚桢灌了一口水。
池里两个人,谁也不服输,白浪打着白浪,碎屑飞在雨里,晶莹打着晶莹。南山忽也忘了他是皇帝,忘了这是皇宫,褚桢像白云乡的少年郎,无忧无虑与她一同嬉戏。
正玩得开心,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声稚嫩童声:“母妃,父皇在玩什么呀?”
一身娇声厉叱劈破白浪,“什么人竟敢在宫中如此放肆!”
南山停手,转头一看,原来是明妃疾步走过来,她声色俱厉,眼中闪着凶狠的光。旁边宫女牵着个漂亮男孩,他躲在宫女的裙角后边偷偷看南山。
南山一笑,朝她拱手,袖上湖水滴落,好似一串珍珠,“微臣参见明妃娘娘,参见皇子。”
“我逼她放肆的,怎么?明妃你要替她掉脑袋吗?”褚桢没有回身,他语气忽然便冷得如池心水一样,没有波澜,却深得可怕。
明妃咄咄逼人的气势没有了,她卑微地俯下身子,“臣妾不敢。”
褚桢折下一朵莲花,朝男孩招手,“颂儿,过来,父皇给你摘了朵莲花。”
褚颂还小,叫着“父皇”,跌跌撞撞跑过去。他走到池边,把孩子抱起。褚颂好似对南山极有兴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南山,南山冲他一笑,小皇子便把手里莲花递出去,“给你。”
明妃骄横,生的孩子却很可爱。
褚桢看见他粉嘟嘟的脸,也很开心。他站在水里逗了褚颂一会儿,向明妃说话时却毫无情致,“雨下得大,爱妃快回吧。德太妃说她很想颂儿,让颂儿去陪她几个月吧。”
让幼儿离开母亲,极大的折磨,他却云淡风轻,不以为意。明妃着急想要开口,他高声道:“徐海,送皇子去清安殿。”
明妃恨恨地瞪了南山一眼,拧身气冲冲地走了,徐公公亦叫了几个小公公抱着小皇子去清安殿。
褚桢细心将南山拉上了岸。夏天的衣裳本就薄,再从水里出来,经雨过初晴的太阳一照,南山整个人便成了皮薄馅大的包子,香甜可口。
皇帝陛下看了一眼,垂下眼睛笑了。
“南卿的衣服湿了,得快些换下来。”
褚桢俯下身,不怀好意地在南山耳边吹着暖气,“这回可没有大梁了,小猪。”
南山一愣,褚桢忽然负手转身,爽朗着笑着往亭下走去,“朕逗你的,快随徐公公去换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