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四,观莲节。
每年这个时令,莲花已开得轰烈,莲叶索波浩荡一片,莲花亭亭独立,枝枝越过人头。
民间过观莲节,要泛舟湖上赏莲观莲,再配上一酒一诗词,看那岸边人放进湖里的荷花灯星星点点,自然是闲适风雅。
宫里过节向来不落俗套,褚桢命人在昆明湖畔架游台栈道,虽不得坐船游览荷花胜景,但在舞乐环绕之下,尤似在仙宫赏莲。
过节对于南山来说,不外乎就是喝酒、喝酒、喝酒,就算在宫里也是一样的。她同季家一起来,但因季喜怀孕不适,季家人早早就退席了,彼时她才刚刚和褚熠喝了三杯。
今年的舞乐颇为新鲜,因那台子建在水上,故而看去时还以为那官妓在水上莲中跳舞。
褚熠醉醺醺地摇着身子,忽然对南山说:“南君,本王在孤山买来一块地,等你这案子忙完了,本王邀你去看孤山云海。”
“王爷,这陛下刚刚发了还土令,要官宦地主折价卖三成的土地给朝廷,朝廷拿这些土地给农户租种。这时候,你还敢买地?”她手指一捻,瓷杯转动,抬杯随性喝了一口。
“本王买的是孤山上的别院!”他本已醉了,咕咚又灌下一大壶酒,闭着眼睛口齿不清地嘟哝着,再晃晃三个手指,“三千两——”
齐王爷的脑袋“嘭”地砸在桌案上,比着三千两的手颓然垂下,“黄金。”
南山看着他,摇着头笑了笑,举着酒转头去看台上舞乐。只见一支宫舞结束,水上升起袅袅白烟,三两声琵琶拨弦从水上传来。
伴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朦胧烟消云散,她看去,弹琵琶的竟是颂优。
没想到那日褚熠啰嗦的夸赞,褚桢还真听进去了。想来颂优此时也是一名官妓了,虽依旧卑微,却不用过汴河畔任人攀折的生活了。
她转头去找褚桢,他坐在众星拱月的位置,依旧是与皇后平座,怏怏的明妃坐在稍下首。
褚桢好像感到了她的目光,移过眼睛看着她。南山不等目光相接便瞬时转过头,给自己倒上一杯白莲酒,一口灌了下去。
颂优一曲琵琶弹毕,款款身姿湮没在雾里。
只见褚桢抬手微微放下,舞乐噤声,四散退去。他说道:“观莲节一过,就该是乞巧了。老十,今年你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哎,皇兄,臣弟的姻缘线大概是被月老拿去扎胡子了。”
南山循声望去,只见褚舆坐在靠近水边的席上,毫无羞臊地搂着个长相干净的小厮。她细细一看,还是马球会上那一个。
褚桢一笑:“你已经二十了,早该为人夫,为人父。皇兄得想办法帮你把月老的胡子剪了,教他老人家放过我家老十的姻缘线。”
褚舆噗嗤一声笑出来,席间的人随着他笑起来。褚桢也笑,不过笑得没几分真,“你看吧,这宴上你喜欢哪位,朕为你赐婚。”
褚舆脸上的笑一僵,可转瞬他又笑得更为灿烂,他眼睛懒洋洋往席间一扫,“臣弟以为,玉真公主当是如花美眷。”
南山冷哼一声,佩服宁王爷倒是会选,这满座嘉宾,恐怕只有玉真是唯唯诺诺的软柿子,能被他一掌就捏得稀烂。这绝是能教褚桢满意,又不碍他逍遥生活的好选择。
玉真就坐在南山对面,她看玉真浑身一颤,手里的酒洒了满身。
南山捏紧了拳头,她帮不了玉真,她想起宁王府上的香荷池,想起那些如妖的姬妾。玉真若是嫁到宁王府,她该过如何的生活。
“玉真,你看老十怎么样?”褚桢一句慢条斯理的话,却如一道雷电劈在玉真头顶,她白着脸走出席间,颤巍巍跪了下去。
“陛下,宁王爷……宁王爷向来都讨人喜欢。”她像一只小小的幼兽,可怜地伏在那里。
南山已在脑子里想了十几个不切实际的办法帮她,忽然她听见玉真咬着牙说:“可陛下也知道,寇夫人死前希望玉真能照顾寇大人。寇夫人是我的挚友,我怎么能让亡人心寒呢?”
鸦雀无声,人间暖意洋洋的欢乐节日忽然皎月霎冷,荷风停滞。
南山看一眼玉真,又抬头看褚桢,他也正看着她,他手指轻轻敲击几下桌案,那样漫不经心的。难道皇帝陛下想要她出来打圆场,她如是想。
她跨出案外,说道:“公主放心,臣定当协助季寺丞,早日查清寇夫人的死因。”
褚桢满意地一笑,“老十,可惜佳人另有所爱,皇兄只能想别的法子,去帮你剪掉月老的胡子了。”
“多谢皇兄了。”褚舆抬高了酒,自己喝了半杯,喂了怀里小厮半杯。
南山和玉真退回席中,酒过三巡时,月亮已行至天中,南山已半醉了,便想要退席。
她从昆明湖上栈道往回走,走到湖中时,乐声远遁,灯光稀疏,只靠天上的河汉星光做灯火,照亮一片冷色的荷花。
荷花深处传来一阵嘤咛,南山慌忙蹲下来。
“王爷,陛下已想到为你赐婚了,朝青是不是不能陪伴王爷了?”
“不要胡思乱想,本王谁也不会娶。”
“我舍不得王爷。”
“我的乖乖,本王也舍不得你。”
原来是宁王和他那个小厮,小厮原叫朝青。两人泛舟湖里,不知在莲丛里做什么,互诉衷肠的说话声里夹杂着难耐的喘息和衣服窸窣的声音。
南山听出来了,宁王爷正别出心裁地在湖上和小厮交欢。
朝青忽然高亢的一声呻吟,吓的南山拔腿想走。她刚要站起来,只见对面的莲丛微微扇动,一只尖尖的舟角已从荷叶重重中露出。
她向四周一看,只有一条路可走,再走栈道已是来不及了,她可不想撞破宁王的什么好事。身后是一片莲丛,倒是可以躲躲,只是免不了又要成落汤鸡了。
南山拉住栏杆向外一翻,忽然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一扯。她没有掉进水里,回头一看,是褚桢悠然坐在小舟里,手还放在她的腰上。
她想要说话,褚桢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修长手指贴着她的唇,离他自己的唇亦不远。
宁王的小舟悠悠过来了,两人躲在藕花深处,透过莲叶间的一个缝隙看见两个衣裳凌乱的人正在舟上厮缠,忘情交合间,宁王还鼓励小厮,“朝青,你不是要帮本王划舟吗?”
软成一滩的朝青手无力动动,舟又往前走一些。
南山吐了吐舌头,拉住一片荷叶遮住那个缝隙,她也不得不佩服宁王爷好兴致,还在宫里就等不及了。
宁王的船走远了,她可算松了口气。抬头时,正对上褚桢垂下的眸子,天上清浅河汉好似他的眼睛,南山不争气地脸红了。
她这才想起,她刚刚和皇帝陛下看了一出活春宫,经这么一出,她的酒也醒了。
褚桢一笑,“老十也真是放肆,把朕这宫里当做他的王府花园了。”
南山转过身往船角缩了缩,与褚桢面对着,“陛下怎么也跑到湖里来了。”
“观莲节,朕自然要来观莲了。恰巧看见你走了,朕害怕你扯这湖里的莲花,追过来看看。”
皇帝陛下这个借口实在不怎么样,他拄着舟侧,看着她一笑,“南卿再往后退,舟就该翻啦。”
他招招手,“过来替朕划舟。”
“陛下想去哪?”她往前一些,执起桨。双桨划动,打起涟漪,荷花莲叶倒影皱成一团,又随水纹平复而倒影宁静。
“往那边走,可以通到相思泉。”他伸手遥指,顺便折回几朵莲花放在舟中。
南山调转舟头,往相思泉划去。寂夜无声,节日的热闹氛围都遥远在海市蜃楼般的彼岸,莲叶清圆托着月光,莲花出水面,毡香带露。
小舟在莲海中穿行,她抬头看,净植合围间,幽夜里星子闪烁,宛如灿烂的河流。
“方向错了。”
褚桢淡然一句,她赶忙低下头一看,或许是力气使得不匀,小舟的方向偏了。她调整好方向,划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莲间的夜空。
“还看。”
皇帝陛下再次提醒她,南山一看,自己又划错了方向。褚桢无奈地叹一口气,“朕来划吧,省得你一心二用,脑子不够。”
他说着,拿过桨去,向着相思泉划。
小舟驶出莲海,水面忽然开阔,静月投在水里,木浆搅散了漫天星辰。
向东划了一会儿,渡过一个隘口,水面变窄,褚桢说:“这里就是相思泉,以前不叫这个名字,母后走了以后,父皇改的名字。”
他忽然抬手指着水潭尽头一连串平和的水阶,“朕小时候,他们喜欢坐在这九叠水旁。”
“臣的父母,喜欢在桃树下比剑,我家可怜的老桃树,总是缺胳膊少腿的。”她趴着自己膝上,歪着脑袋枕着手臂,脸上挂着笑。
褚桢一笑,将小舟靠在岸边,“那多好啊,生气的时候打一架就好了。”
正说话间,从九叠水上流下一盏盏荷花灯,一点点光亮从水口流下,不一会儿便漂散在相思泉里,稍作辗转,荷灯又向昆明湖中漂去。
“上面有人在放荷花灯,真好看。”南山趴在舟边,看荷花灯一盏盏漂走。
“宫里好看的地方多着呢,上边是玲珑池,秋日里景色尤其美,你要是好奇,就秋天里求朕带你来。”褚桢拾起一枝莲,掷向南山,她一把接住了。
“我家在山上,那里的秋日景色才叫好看呢。”她拿着荷花,依旧趴着,叶水静静,荷花灯好似在空中飘着。
“那你什么时候带朕去啊?”褚桢一句问,教她噎住了。
她的家早在千年的风霜中灰飞烟灭。
她垂着头说一句:“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南卿,朕近来很苦恼。”他忽然说道。南山转头看他,他正伸手入水,捞起一盏荷花灯,“朕喜欢上了一个小宫女,可她好像不知道朕喜欢她,你也是女孩子,你说应该怎么办?”
资深撩妹家南山一听到这个问题,立即坐好,侃侃而谈,“这简单呀,给她送东西,带她出去玩,陪她吃好吃的,说她喜欢听的话,反正就是逗她开心呗。时间久了,她不就知道了吗?”
“是吗?”褚桢忍不住笑出来,“朕试过了,可她好像有些笨。”
她一撇嘴,“是真的笨!”
话一出口,她忽然感觉自己被褚桢耍了,但转念一想,兴许是自己自作多情。南大侠此时的心理恰恰是“没有,他怎么可能喜欢我,我们只是朋友”的真实写照。
从相思泉下舟,若说是南山陪皇帝散步,不如说是皇帝陛下亲自送她出宫。两人边说边走,快到崇文门时,忽然看见一个身影边叫着“先生”,边跑过来。
南山一看,原来是季素。他说了一连串“我想到了”,而后跟一句:“是药酒!那五毒,还能从酒坊来!”
话音刚落,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南山面前。她轻轻一咳,季素才看清她旁边竟是褚桢。
季二公子一个朝天大跪,“微臣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