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沉的鹤峰阁里,透着几丝尚未亮透的晨光。崔劢转过身,将一本册子递给南山,“这是京城内八十五家经营药酒的酒坊名册。”
“多谢崔大人。”她接过册子,随意翻了一下便合了起来。
南疆商队照常在观莲节当日晚间进入京城,住在城西和照坊,崔劢已命陆耽亲自带人去,计划在晨鸡啼晓前将商队全部人员带回审问。
据陆耽狐假虎威的一番描述,这个商队还算有些能耐,京兆尹几番查缴都被他们逃脱了。南山亦有几丝担心,“崔大人,不如我也去和照坊那边,查访酒坊的事情可以交给季寺丞相。”
站在后边的季素说道:“我一人可以胜任。”
“陆大人亲自办事,不必担心。”崔劢说着,点亮桌上的火烛,冷蓝色的早晨里,一团橙色光芒照亮阁中一角。
“那属下告退。”她说着,退出了鹤峰阁。
时间还早,蒙蒙亮的天上挂着一道月痕,南山等季素出屋以后,对他说道:“走吧,先回趟家,带点人手,往东边查起。”
“知道啦,这案子可算是有眉目了。”季素跟在她身旁走着,高兴地咧嘴笑起来。
“话说回来,二公子,你是怎么想起来药酒这点?”她侧头看他一眼。
“昨天回家的时候,一个老大人向父亲抱怨膝盖疼,问父亲能不能弄到西北的砂蝎,他想用来泡酒治病。我这才一下想到的,先生你也别夸我。”季素搓了搓手,低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南山不禁好笑,瞥他一眼她顿了顿,“昨天早上,我在我家信箱里发现了这个。”
“谁说要夸你了?”
季素想起的这点,恰巧很关键,有的酒坊里会泡药酒,故备用许多毒物,且都是活物,南山猜测有八成的可能,寇夫人嘴里的毒物就是杀害她的人从酒坊购得的。
两人回到季府时,天已经亮开了。近来神思倦怠的季喜早早就醒了,押着两人吃了些茶点才作罢,让他们领着十来个家仆出府办事去了。
南山同季素分头行动,巳时过半时,早晨的天已热了起来。两人已查访了城东及城西的四十多家酒坊,均无所获。
南山同季素在威远路汇合,准备再分头往城南,城北去。
忽然一个黑甲士兵跑过来,朝她行礼,“崔大人命属下通知大人,和照坊那边已经得手,陆大人已经将商队的所有商贩押往巡抚司审问。”
她一时精神振奋,“好,麻烦你回禀崔大人,就说我这边巡查已经过半,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士兵领命,又转身快步走了。
她目光坚定,看太阳已经升起,催促季素,“我们快走吧。”
季素往城南去,南山往城北去。她又询问了十来家酒坊,依旧一无所获,时值午时,已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打发几个家仆去吃些,自己却被一阵酒香引进了巷子。
她记得,这附近的是郑家酒坊,她曾和季家兄弟来过几次。
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郑家酒坊生意很好,时近中午依旧是顾客盈门。郑酒户远远便看见了南山,大声招呼道:“南大人,过来喝酒啊!”
她欣然走过去,“郑老板,你这生意可真是越来越好啊,正好,我也有些事情问你。”
“好是好,就是忙得很。南大人你先坐,我一下就来招呼你!”郑酒户堆起脸上的肉一笑,一闪便没了人影。
郑酒户的“一下”,教南山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抬着酒菜过来时,南山也忍不住笑着埋怨他:“如今要喝一口郑老板酿的酒,可真是愈发地难了。”
“哪里哪里,这不是小李那缺德东西吗?把我一大笼子活药给放跑了,怕我打他,就自个儿跑了,我这也没招到合适的伙计。”郑酒户大胡子一抖,给她斟上酒,又“嘿嘿嘿”笑起来。
郑家酒坊这个名叫小李的小二已经死了,她在乱葬岗亲眼所见,还把他背上来,叫人埋了。她一皱眉,“他打翻了什么药?”
“我要做明年的五毒酒,他把我一大笼子五毒全给打翻放跑。说起来,我那个气哎……”郑酒户絮絮叨叨说着,看南山眉头深深攒在一起,眼中光芒阴沉,不禁慢慢便没了声息。
她抬起眼前的酒杯,又若有所思地放下,说道:“郑老板,小李已经死了。”
郑酒户眼一瞪,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见她说:“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案子,你一定要把所知道的详细告诉我。”
郑酒户慌忙点点头,“是是是。”
“你还记得放跑的五毒共有多少吗?”她问道。
精明的郑酒户掰着指头数起来,“两条一尺长的青竹标,两只珍珠蟾蜍,黑蝎、蜘蛛、蜈蚣各三只。”
的确与寇夫人嘴里爬出来的毒物数量相同,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她又问道:“那你还记得,小李打翻笼子前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没有?”
“我这儿哪有奇怪的人……”他又想笑笑,郑酒户这招“伸手不打笑脸人”敷衍过不少人,可在南山前却没用了。
她侧眼一看他,清澈眼睛里利光坚定,如直刺的剑一般。
郑酒户刹那便缩了脑袋,他苦着脸想了半天,说道:“太奇怪的人也没有,就是有个小丫头来过两次,和小李说了些话,我一过来她就走了。”
“这个小丫头你认识吗?”
“是秦国公府上,寇大夫人房里的丫头云云,以前常来我家打酒,后来寇大公子酒后骑马摔了一跤,就不喝酒了,这丫头也就不来了。”
“她有多久没来过?”
“一两年了吧,那天我还纳闷她怎么来了。”
一番追问之后,事情已经一清二楚,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剑便要走。郑酒户忙追上问她,“南大人,你不喝酒啦?”
“给我记账上,下回再喝。”南山快步走出巷子,寻到几个在街边吃汤饼的家仆,吩咐他们请季素带上小福到城北门外掘出小李的尸体细加检验,而后便往巡抚司去了。
这是南山是第一次走入巡抚司的大狱,这里满是血腥气味,阴暗得令人不寒而栗。这是一个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地方,甚至有些引人作呕。
大狱里没有光,洞黑的甬道里点着的火把,人人都说巡抚司大狱用人油点灯,乍一眼看,果如幽蓝的鬼火。
地上积水滑腻,南山随狱卒往前走了许久,终于看见崔劢坐在一把椅子上,幽暗的火光照得他英俊的脸庞棱角分明。
“崔大人。”她拱了拱手,站到一侧。
他抬头看她,“怎么样?”
“五毒的来源已经找到了,是城北的郑家酒坊。综合以前得到的线索,我怀疑是李氏指示自己的丫头云云以高价从酒坊小二处购得了五毒,并让小二伪造了五毒笼子被他打翻的假象。”
她说着垂下眼睛,睫毛投向漂亮的阴影,“之后云云又在李氏的指使下,以重金为诱使小二离开京城,出城不到半里地,小二便被杀死在乱葬岗中。如果检查小二尸体,当会发现大量的银票。”
“你的意思是李氏?”崔劢问道,他黝黑的眼如这黑暗的监狱,在火光里闪着冷光。
“属下认为是她。”她抬起眼睛,眼底如磐石坚定。
“等陆大人的结果吧,应该快了。”他看一眼不远处的狱门,那里面是十八层地狱。
“是。”她利落地回答,抬脚想往旁边走一些,却忽觉鞋底黏连。她低头一看,脚底是一洼浓稠得发黑的血潭,而源头正是那道狱门背后。
崔劢也看到了那潭血,他冷冰冰地随意说道:“栾凤,叫人收拾一下。”
他左边黑暗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看穿着打扮,应是这大狱的典狱长。
南山注意到了他腰间的剑,一把血红的剑,剑鞘流畅,光泽耀眼,当也是一把名剑。一个典狱长也持有这样的剑,巡抚司果真藏龙卧虎。
栾凤叫来几个狱卒将血迹清除,狱门之后忽然传来嘶吼般的尖利笑声。
笑声消失后,陆耽推门出来了,血的腥臭随之扑鼻而来。南山不由掩住鼻子,而其他人则神态自若,似乎早已将这当做常事。
“怎么样?”崔劢目不转睛,开口问。
“京兆尹真是养了一帮废物,这么几个小泼皮也能叫他们焦头烂额那么多年。这回他们命里犯煞碰到巡抚司,就当给裴度送个礼吧。”陆耽说笑着,一双美目里包裹着血光。
“说正事。”崔劢冷冷打断他。
说到这个,陆耽反而失去了兴趣,抬手拂去脸颊上的血迹,“半个月前,商队在汴乡,一个叫云云的小丫鬟来买的,说是秦国公府上的人。”
南山眼睛一亮,“崔大人,属下建议立即将寇大公子、李氏和云云抓捕归案。”
“他们三个自然要来这里喝茶。”崔劢说着,站了起来,他深沉眼睛看着南山,“但有两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
“一,李氏为什么要杀寇夫人?”他转过身,背影漆黑。
“二,用无影蛇下毒可以蒙蔽很多人,李氏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将死因伪装成蛊毒发作,聪明人都知道这会引来官府的细查,更不用说她留下这么多破绽。”他忽然转身,掀起血风。
大狱里浓郁的血臭令南山不适,她心神不宁,草草答道:“属下无意间发现了寇夫人父亲曾犯有旧案,这或许和李氏的杀人动机有关。”
“李氏毕竟是女子,从准备到案发时间来看,不过才半个月时间,她掩盖潦草也无可厚非。”
崔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追捕疑犯的事情,你不必再操心了。三日后是陛下驾临的日子,这才是你这几天该思虑的事情。”
“属下明白。”她再抬头时,崔劢已在漆黑的甬道里走远了。
一个狱卒上前问栾凤,“爷,你看这十来个人,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栾凤随意摆摆手。
老规矩便是把无用的犯人拉到后园烧成灰,无论死活,灰填在后园的无底洞里,成为那其中亿万冤魂或罪魂中的一缕。
他话语刚落,狱卒把门后的十来个人一一往外抬出。头几个只是抹了脖子,没有遭罪,最后几个已看不出人形,只是一团还会喘气的烂泥。
南山看这一具具死人、活死人往自己面前经过,心中像押着千斤巨石。
最后一个活死人往她面前被抬过,一只白骨嶙峋的血手忽然紧紧抓住她的衣服,他喉咙里发出嘶嘶的诅咒声音。
她脊梁发冷,冷得她浑身僵硬,无法动作。
一把剑挥下,一道血溅在她衣服上。栾凤收剑,“抬走。”
南山从大狱里出来时,外边正烈阳高照。案子已获得了大步的进展,或许很快真相便能大白,可她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眯眼看看太阳,抹掉脸上的几滴血粒,踏进巡抚司的大门这么久,她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巡抚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