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想不到这间牢房下边竟还别有一番天地,她想起陆耽那一句“老不死”,这牢下之牢里果真是关着一个“老不死”。
“老不死”白发苍苍,胡须眉毛长成了一片,教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貌,他无手无脚,靠在一面墙旁,脖子上锁着的千斤铁链紧紧扣在墙上。
她刚刚忍着疼从床上爬起来,扒开地上稻草,顺着“咚咚”声找到了一处暗门,这门下没有梯子,南山是鼓足了勇气跳下去的。
不枉她白挨一番苦痛,她又发现了一个巡抚司中的秘密。
她费劲地靠着墙,冷汗挂满了额头,她不成样子地行了一个礼,问道:“老先生,你是何人?”
“老先生?老夫没有名字。”老人一笑,清瘦的脸上皱纹挤到了一起,“能被关到这里,你也不是简单角色。”
“什么简单不简单,还不是被打得屁股开花。”她讪讪一笑,拂开额前散乱的头发。
“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他哈哈一笑,爽朗声音教南山的心境也好了几分。
他收住笑声,说道:“老夫在这过了十八年了,关在这上面的人也有过那么几个,可你是第一个肯下来同我说说话的。”
十八年,又是十八年。
“老先生缘何在此?难道也是因为那孟府失火案?”她眼睛一眯,身上闪动着虚白的火光。
老人稍作沉默,大笑起来:“十八年前,薛勉匹夫凭一件案子精心构陷,老夫有丹书铁劵,他不能奈何我,只能将我关在这里。”
“难不成孟府失火案也有他一份?”她一瞬间更加清醒了,连疼也忘记了。
“他不过区区一个巡抚使同知,何来这样的本事?不过是捡了个缺漏,枉我如此信任他。”老人冷哼一声,说到后边,也恨得咬起牙齿。
“你究竟是谁?”她疑惑地皱眉,压低了声音。
如今的亲军都尉府指挥使薛勉当年在他眼中不过尔尔,此人当是都尉府中的大人物,他受孟府失火案的牵连,被关押在此十八年。
同孟府失火案有关的人物,如今几乎已经死绝了,这个老者是仅存的当事人,南山自觉。
“无名人罢了。”老人答了一句,不再说话。
“老先生,晚辈想请教你一些问题。”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老人打断,他道:“你能教我重见天日吗?”
南山眼中神色坚定,她点点头:“能。孟府失火案早已翻案,只要晚辈能出去,一定言表于皇上。”
她话锋一转:“可老先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老人被白眉压着的眼睛抬起看看黝黑的天花板,似乎那是璀璨的夜空,他一时感概万千,长长叹数十声,才道:“老夫是亲军都尉府前指挥使唐逢。”
他那叹息包裹着无数血泪,是被人构陷之痛,也是被斩断四肢之苦。
“老先生。”她没想到一件案子,将位高权重的指挥使都扳倒了,不禁有些震惊,“你能同我细细讲讲孟府失火案吗?”
唐逢将一件案子的始末娓娓道来,可他所说的情节,同卷宗的记载没有什么出入,只是多了些某几个人如何浑水摸鱼,坑害无辜人的故事。
寇大公子的计谋好生厉害,配上巡抚司屈打成招的行事作风,竟也蒙骗了所有人十八年之久。
南山也将孟府失火案如何翻案的,讲给了唐逢听。他越听越高兴,眉梢眼角都带着笑:“你不错,老夫有指望了。”
“咸阳侯曾抱怨孟良差点坏了他同先皇后的好事,孟良死了,没人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晚辈迷茫,老先生可能指点一二?”她问道。
他沉吟良久,仿佛在思索什么一般,令人失望地摇了摇头:“当年事发突然,案子结得潦草,老夫恐怕是——”
他话语忽然一顿,抬起眼睛来,“老夫只能告诉你,寇横的夫人是先皇后韦氏的亲妹妹。她们姐妹二人是突厥公主,只是陛下为了面子,赐姓韦氏,你或可从这方面查一查。”
他一叹,说起一段往事:“当年军阀纷争,天下大乱,陛下起于凉州,娶了突厥可汗的女儿,方得到突厥的助力,平定了天下。”
他竟以为先帝还活着,南山不得不低声道:“先帝已驾崩了,如今是太子桢坐龙椅。”
南山看见他眉毛下浑浊的眼睛先是一惊,而后眼里似是涌出哀伤的泪来,他胡须颤巍巍抖起来,“十八年了,也该……”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问道:“韩敢呢?他又如何了,孟案平反,他也可回来了。”
唐逢口中的韩敢应就是韩二教头,她垂下眼,没有看着他充满期许的眼睛,“韩二教头,韩二教头逃出去了六年,便被死了。”
“不可能。”他语气坚定,身子激动地往前倾,铁锁勒得他一下咳起来。过了许久,他才平复了气息,说道:“他不会死的,老夫知道他的本事,没人能奈何他。孟良同韩家兄弟亲密无间,你若能找到韩敢,便能解开诬陷孟良的谜题。”
他忽然目光如炬,话音利落,“有人来了,你快回去。老夫的事,你不必着急同陛下说,薛勉倒台之日,便是老夫重见天日之时。你若还有疑问,想办法回来找我。”
他身子忽然一抖,一股雄厚的内力环绕着他,他以气成风,助南山轻松飞上暗门。
唐逢有如此功力,怪不得薛勉要砍断他的手脚,将他锁在地下。南山花了最后一点力气合上暗门,掩好零乱的稻草时,听见门锁“咔嗒”一声脆响便开了。
披星戴月赶来的竟是玉真。
她看见南山衣裳上全是暗褐色的血迹,一下扑在南山身边,泣不成声,“他们怎么能如此对你!”
“别哭,小伤罢了。”南山抬起头,看她细细的颈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问道:“公主,你怎么伤着了?”
“没什么,季家将军们在外边等着,崔大人只让我一个人进来。”
她如此回答,加之眼前情景,南山想玉真定是同栾凤闹得不愉快了,或是她以死相逼,才叫栾凤放了她进来。
“陛下又要生气了。”南山闷哼了一声,侧头看她。
“管不了那么多了,玉真这就进宫求陛下……”她落泪的眼抬起来,看见南山脸侧的伤口时,吓得一时失了声。
南山头发凌乱,过度发白的脸上,那腐烂开的伤口好似一个黑色的洞窟,藏着可怖的东西。
南山知道她看见了,忙垂下头,将脸藏在黑暗里。
她头一次听见玉真发怒颤抖的声音:“他们!他们!”
玉真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南山叫她的名字,可只听见她清脆的步子,极快地远去。
牢房的门再次被跟来的小卒锁上了,她也累了,再没力气爬到床上。南山迷迷蒙蒙睡着了一会儿,又听见牢门打开的声音。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那袭明黄色的衣角。
她听见褚桢轻轻地呓语:“南山,南山。”
“南山……”
遥远又朦胧的声音隔着一片茫然的幻境,她好似听见母亲的呼唤。
母亲的声音总是透着无忧的活泼,她总把南山当做假小子一样,连取的乳名也不是女孩子的,“明哥,明哥,娘带你去偷桃。”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她的名字,尽皆源于这潇洒的诗里,她在这诗里的莲花山上出生,在山巅的神剑山庄中长大。
她朝着群山呼一声“明哥”,群山便回应她无数声“明哥”,她是这万山千峰的小主人。
她又朝着云雾后的山大喊:“明哥——明哥——”
雾里飘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将她的所有痛楚抚平,“南山,南山。”
她想要回答他,或是喊一声“陛下”,可她再没有力气,山间的白雾仿佛铺天盖地的浪,一下将她淹没,她阖上了眼睛。
南山再醒过来时,漫长的夜已经过去了,灿烂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感到左脸黏糊糊的,想伸手摸一摸,却听到一声制止:“不要碰伤口。”
她仰起头看去,是褚桢,他脸色不好,好像是熬了一夜。
他端着一碗药,走过来坐在床榻旁,一手撩起她垂在耳边的发丝,看着她的脸自言自语:“好多了。”
南山趴在柔软的床榻上,双手抱着,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没有接话。
褚桢端坐着,仿佛在做自我检讨:“朕又不好了,朕不知道那两个小卒子竟有这样的胆子。”
脸是栾凤伤的,板子是小卒子打的,陆耽果真又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她懒得在背后告状,扭过脑袋,夺过皇帝陛下手中的药碗,咕咚一声将苦口良药喝了个干净,“是臣自己闯的大狱,臣活该。”
“你就是不痛快,也不要气自己。”褚桢看着她背朝着自己,心想屁股都被打烂了,任谁也不会心情好。
“臣没有不痛快。”她总觉得脸颊不舒服,想抬手去挠一下。褚桢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拉长了声音命令:“朕说了,不许摸。”
南山丧气地垂下手腕,她没有心思同褚桢闲话。齐王还在狱中,罗在生死未卜,若真如唐逢所说,韩敢还活着,这人海茫茫,她又要去何处寻找他。
褚桢头一次看见南山披发的样子。柔顺的发披在她背上,几缕发顺着肩垂下,她眼中压满了心事,刚刚有了血色的脸庞教长发勾勒几分柔美。
“你是想问老四的事情吧。”他先开了口,说起此事,气氛一时变得很沉。
“陛下明明知道齐王爷不会做这种事情。”她眼看着手臂下的玉虎枕头,目光散漫地在虎脑袋上游移。
“老四什么不敢做?陆耽外出巡查查出来了,他送给齐地官员的礼物足足写了二十本册子,他自己都反驳不了。”他没押住怒气,仿佛是可恨这个四弟糟蹋了自己。
陆耽在马球会前离开汴州,原来是趁着齐王刚走,去搜罗罪证。她更加肯定是薛勉要害褚熠,他不仅搞出了一个齐王阻挠新政,还搞出一个齐王行贿官员。
齐王爱送别人东西,这是他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性格使然,可到了朝堂上,便是贿赂官员的如山铁证,他百口莫辩。
“那陛下,”她深深吸一口气,心悬在崖上,“打算如何处置齐王爷?”
“他毕竟是朕的四弟。”褚桢极累,语气横着秋声,“再议吧。”
南山松下一口气,薛勉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还欠一把火来烧动皇帝陛下的心。
话刚说完,徐公公进了屋,他抬着一个小木案,说道:“陛下,上药的时辰到了。”
“拿过来吧。”他说道。
南大侠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皇帝陛下亲自给她的屁股上药?正在她又疑又惧的时候,褚桢拿起了案上的东西,竟是一把匕首。
南山看见他掀起袖子,匕首往手臂上一划,殷红的血滴下来,正滴在她脸颊的伤口上。
温热的血落在伤口上,她的痛又减少了几分。
“陛下这是做什么?”
“别说话。”
他垂着眼睛,将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变成愈合伤口的良药。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让徐公公将他的伤口包扎上,说道:“这伤口要以至阳之血为药,每日三次,行药一月才会不留疤痕。这一个月,你就留在宫里吧。”
每日三次,一月三十日,这便是九十道伤口。
“你的手要烂掉的!”南山一皱眉,情急之下把敬语也忘了,她回过神来时,才埋着头补了一句:“陛下。”
“朕叫人打的你,朕活该。”褚桢学着她的话说了一句,竟也教她憋红了脸。
褚桢在此略做逗留,便被一众要求严惩齐王的大臣给缠去了承乾殿。他一夜未眠,守着南山,不让她碰自己脸上的伤,到晚间他才摆脱了朝堂上的烦心事,回到洗风阁来给她上药。
南山看他已是十万分的困倦,眉间隐约蹙着愁,劝道:“陛下快去休息吧。”
“朕不困,朕守你一会儿就去睡。”褚桢说着话时,已慢慢闭上眼,他忽然又强撑着睁开细眸:“朕怕你以后在江湖上留下个名头,叫南疤脸。”
南山噗嗤笑出来:“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朝廷的门脸,自然应该好看些。”他拄着额头一侧,闭眼靠在床旁的药桌上喃喃。
南山想想褚熠,又想想唐逢,边想边趴在床上歪头看他。
他和煦却威严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合起的双眼线条畅快明俊,还有一方勾人的薄唇,她看着看着,忘掉了所愁的事情,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南大侠醒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手又放在那道伤疤上了。褚桢佯怒着发了脾气,说她浪费自己血。
他前脚才去上完朝,后脚便教徐公公拿着一道手令来了,说是要她贴在床头,日日警醒。
照样是他飞舞的字迹,照样是御笔朱批,这回还颇正式地加盖了大印,只为了他的四字命令:“不许摸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