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来越大,雨点像是要将青瓦震碎一般,南山起身擦火点灯,一团昏昏火光在屋中亮起。
她垂眼沉思,目光落在那团火上,久久没有移开。
南山几乎已经能确定这个亡命徒便是韩敢了,流星剑法是他兄弟二人所创,他自然认得。韩氏兄弟的徒弟皆在巡抚司中,学得流星剑法的也不过崔劢一人而已。
崔劢是他们兄弟二人的爱徒,才有资格学得这流星剑法。难道韩敢以为罗在是崔劢的爱徒,才舍命放罗在回来,还教罗在带回了这个刻着姓氏的印章。
他先在索命的追杀里逃了六年,舍弃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佩剑,以假死骗过了所有人,却没有去过安逸的生活,反而又过了十二年亡命天涯的日子。
他何苦如此?南山唯一能想到的,是因他无法接近崔劢,只能等着一个会流星剑法的后辈来取他性命,他要将这枚藏着秘密的印章交付给他最信任的学生。
这是他守护了十八年的秘密,以大好青春,以似锦前程,以热血和性命,在这疲于奔命的十八年里。
唐逢恐怕要失望了,韩敢最终是死了,他没有死在十八年前的阴谋里,也没死在十八年来的追杀中,只是死在了自己手里。
她找到韩敢了,可他已是一个死人,他留下的这枚印章,是唯一的线索。
她展开手,凝神看着那枚印章,灯光摇曳,也曳动她眼中一颗星似的光亮。十八年了,咸阳侯寇横和先皇后韦氏的一个密谋,正在吞噬越来越多的人。
她想起褚桢那眼中无可撼动的坚定,不觉握紧了手中的剑,无论是什么阴谋,她一定会守卫他千古一帝的道路。
她站在窗前,窗扉里飘进星星点点的雨,冷雨洗面,她抬眼去望断天涯。孤独,或也是韩敢这十八年来的滋味。
云滚动,雨横行,汹涌的暗潮中礁石横贯,穿空的雷电锁着咆哮的怪兽。这棋局中万般凶险,可她只有一个人,提一把三尺长剑,去迎击来犯之敌,去劈破险局。
这条侠客与人臣的孤独之路,韩勑与韩敢都走过,她明白,无人能分担这孤独的丝毫。她若是败了,便不配为独步天下的侠客。
侠客是英雄,一人现身,一剑在手,必能铲除奸佞,还得太平。
倾盆的雨浇下一阵后,王蔻引着一个太医回来了,这样的雨天,打伞全然不济事,两人都淋了个透。
同来的还有崔劢,他白冰似的脸上挂着的雨珠仿佛水汽受寒凝成,“陛下催你回去。”
“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回去。”她给太医移了个椅子,护着细弱的火苗将烛台端到床边。
“你和我一起出来,陛下已经生气了。”他淡淡催促。
“那就气吧。”她低低说一句,却口是心非地转身,往门外走。不知为何,崔劢的眼神却暗了。她回头看看王蔻和罗在,铁灰色的云雨光芒镀在她脸上,“我明天再过来。”
南山与崔劢一前一后离开了小院,她全然没有向崔劢说起那枚印章的事情,她打算不告诉任何人,若是被人知道她还在查孟案,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两人走在廊里,皆没有说话,她快到巡抚司门口时,崔劢才从襟中拿出一本以古色丝绢为书衣的书来,“你顺道帮我把书还给陛下吧。”
她接过来,翻开看看,是一本志怪小说。这本子一连串隽美小楷整齐,插图精美,版刻清晰,油墨与纸张皆是最好的,一看便是官局刻的书。
她一笑,没想到朝廷除了翻刻经典,竟也会青眼于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她将书揣入怀中,撑开一把蝉翼般薄到透光的纸伞,“崔大人,属下先走了。”
到宫中时,大雨丝毫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南山回到洗风阁,换掉一身湿衣裳,翻看着那本志怪小说等到天黑,褚桢也没有过来。
用晚饭的时候,来了几个小公公给她送药,说是三皇子褚颂忽然生病,陛下在明妃宫里,不能来了。
南山忙着吃饭,没时间去管褚桢究竟为何不来,只是叫小公公把那本志怪小说带给陛下。
这一夜的雨,淅淅沥沥没有停过,时大时小,一直散乱地敲着屋檐。洗风阁的风也时大时小,配着乱雨杂丝,不安宁地吹了一夜。
第二日早起时,雨天依旧没变,可朝中却变了天。
齐王褚熠的罪名最终定下来了,阻挠新政,贿赂官员,大逆不道,褚熠被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即日发配涯州。朝堂上刚有了风声,便吹得这宫中满是风雨。
前两条罪名,南山是知道的,可她不明白为何突然多了大逆不道一条,这是何种恶毒的罪名。
她急匆匆便往承乾殿去了,在殿外等候多时,才见到下了早朝的褚桢从远处的雨帘中走来。
涯州,那是多远的地方。这事来得太突然,一向镇定的她也没了分寸,她往褚桢面前跪下,喊一句:“陛下!”
褚熠的话忽然撞进她的脑海,她霎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自己的无用,她既无法查清是谁诬陷褚熠,更不能为他喊一句冤枉。
雨点乱如醉鼓,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上。
“你这是做什么?”褚桢低声问她,“你既想朕治他的罪,又想为他求情吗?”
南山抬起头看着他,无法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褚桢垂眸看着她,抬起手中的书册在面前扇了扇,“这不是你叫人拿给朕的吗?”
“一本子胡言乱语!反了他了!”褚桢一扬手,将书砸在地上,他忍了许久的怒气如雷电一道,直打得令人心惊肉跳。
她皱着眉,慢慢低下扬着的头。她捡起那本书,一样雅致的古色丝绢书衣,一样精细的表里装帧,只是里面没有了志怪故事,取而代之的是褚熠的笔迹。
第一页便写着“卧醉集”,题名是“病龙客”。她往后翻一页,上下看一眼——“世事无常虎落涧,悲秋自哭龙潜渊。”
南山再往后翻一页,“偷得月宫伐桂斧,九重天上换真龙。”
她的手一下颤起来,一页一页往后翻,她想要找出证据为褚熠开脱,可她找不出。她心中又悲又气,秋雨凉得入骨,褚熠疯了吗?他怎么要写这样自找死路的诗?
她咬紧了牙关,是谁!是谁偷天换日,把那本志怪小说换成了褚熠的诗集,还要把出卖褚熠的这个帽子扣到她头上。
崔劢,都是崔劢。她脑海中浮现起崔劢昨日将书交给她时那个冷漠的眼神。
她当即要站起来,出宫去找崔劢对质,可褚桢低低一句喝令:“你要干什么?跪下!”
南山刚离了地的膝又重重触到石板上,她抬眼看着褚桢,阴暗得天光消磨不了她的俊朗的光彩,她那毫无回避的眼睛里全是清澈。
他俯下身,抽出她腰间的青涯剑往自己手上划一道。他温热的血今日却有些冷,顺着她丑陋的血痂流下,像红色的蛇一般,爬过她的白色的脸颊,钻入衣襟之中。
檐外的雨丝滴滴飘落在她脸上,她低下了眯起的眸,褚桢也移开眼睛,他收回手臂,精疲力竭般,“起来吧。”
南山站起来,他抬手擦掉她脸上挂着的艳丽血珠,声音中没有起伏,“不要自责,代朕去给他送行吧。”
他连一句老四也不愿叫了么?他真以为她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吗?莫名的难受涌上她的心尖。
她当然要去为褚熠送行,她不去,又要谁去呢?
“是,陛下。”她拱手,低垂下头。
下了一夜的雨花光了所有云气,天上只还绵绵地落下垂死挣扎的雨丝。褚桢回殿,南山从侧廊下到承乾殿前,正遇到一身绣金黑袍的宁王爷褚舆。
“宁王爷。”她俯身行礼。
“南大人。”褚舆双手一展,宽袖缓缓在脸前合起,他俯身子,一张俊脸掩在袖后。
南山不知他为何要给自己行礼,抬眼去看时,正遇上他从衣袖后露出的眼睛。褚舆微垂的睫毛向上扇,一寸寸露出带笑的阴毒眼睛。
他轻声戏谑,“大人高升啊。”
她嘴角勾动,冷艳地“哼”一声,向后退一步,调头便走。
南山还没走几步,刚到廊下,便听见褚舆跪在积水里的声音,他高声喊一句:“皇兄,四哥走了,京城只剩臣弟了!臣弟孤独啊!”
她回头一看,看见褚舆高喊一声,重重磕一下头,宽袍大袖被地上脏水浸湿。
“皇兄,四哥走了,京城只剩臣弟了!臣弟孤独啊!”
雨不知觉间下大了,他的身影在一片雨色中逐渐变淡,他一声喊得高过一声,头磕得一下重过一下。
南山的心都被他磕动了,她垂下眼睛,他们兄弟不是一向都很好的么?褚舆性格再差,可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承乾殿殿门开了,几万重雨帘后是褚桢的身影,他的声音有力地洞穿了雨声,“撒什么泼!把宁王送回府。”
今日当值的将军上前好劝歹劝,褚舆也不肯起来,只是照样磕头。褚桢气极,教人直接把他绑回王府去。
谁知宁王爷不仅要撒泼,还要卖疯,躺在雨里胡搅蛮缠,就是不肯起来,一边打滚一边喊:“皇兄,为什么要赶臣弟走?”
他浑身都湿透了,衣裳沾在水里,滚着滚着,露出一双修长细白的腿。宁王爷竟然没有穿亵裤,光着两条女子也羡艳的白腿便进宫了。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褚桢更是气急败坏,“你几岁了?还要朕给你穿裤子吗!”
“皇兄,臣弟不想四哥走!”褚舆忽然坐起来,如同刚懂事的小儿一般,坐在一片泥泞里掩面哭起来。
南山手握着腰间的剑,看着褚舆这个老小孩叹了口气,这个宁王爷,也是个长不大的,或许他就是下一个褚熠。
她转身要走,忽然与褚舆从袖间露出的目光相接,那是鹰视狼顾的万般凶险。
她猛得想起那夜,褚舆被剑光照亮的眼睛。
只那一瞬间,他眼睛优美一垂,又期期艾艾地哭起来。
南山向后退了几步,她突然心慌于褚熠此刻的情况,她冲入雨里,赶去巡抚司。
她到大狱时,宣旨的公公刚刚离去,褚熠还没有从牢房中出来,她先遇到了崔劢。
南山的气已被大雨洗得冷静了,齐王已经定罪,她呈上齐王反诗的帽子算是被扣实了。她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崔劢,只是持剑而立,并未说话。
地狱中的冥火摇曳,照着她的脸颊更加鬼魅。崔劢漠然开口:“做得不错。”
她冷笑一声,苍白的雨珠滴滴滑下,她口气轻慢得如一枚银针,“还不是崔大人教导有方。”
她笑着看向崔劢,鼓起的脸颊上,那一团血红淤结,浓至发黑的痂仿佛什么怪物,匍匐在她的笑眼下。
“你要明白,这是为了你好。”崔劢仿佛是受不得她话里有话的嘲讽,微微皱起眉,眼睛却低着不去看她。
崔劢凭什么?这样武断的行为就付之一句“为你好”,她想起薛勉先前说要拉她入伙,这是她不愿的,崔劢就如此来推她到崖边么?
一团怒火在她胸膛中狠狠地烧,她也目光一厉,“崔大人还真是为属下着想。那边还满意吗?是不是以后也要对属下委以重任了呢?”
崔劢刹那间眸抬起,在晦暗中微微一动,“你知道了?”
“属下知道的,大人休想知道。”她淡淡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他垂下眼睛,往后仰了仰身子,身影消失在一片浓稠的暗里。沉默良久,他又道:“你能躲得了一次两次暗杀,又能躲一辈子吗?你能入伙,是我求来的。”
他猜对了,她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还成了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傻瓜。她此刻所见所闻,皆如眼前的景象一般灰暗。
她不想糊里糊涂地去为谁卖命,更不想就让卖友求荣的脏水永远挂在自己身上,她从不和巡抚司的人是一类,谁也不能把她变成那类人。
南山抬手,隔着衣紧紧握住怀中的那枚印章。
漫长而永无尽头的大狱甬道里,传来铁链碰撞石板的清晰的声音,褚熠穿着白色的罪衣罪裤从黑暗中走来。
那声音催得南山的心悲从中来,她剑技高绝,可剑剑都刺进渺渺的虚无里。很多事情,就连自己的命运,也跃出了她的掌心。
褚熠的身影渐渐走进,他拷着枷锁,脚上拖着铁链。
她眼睛慢慢向上看,捏着印章的手握到发白,她看着虚空的黑,微微张开嘴,却没有叹出来。
她心中迷茫,只能想着:“韩二教头,这条路你走了十八年,可否为晚辈,点一盏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