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再次相见,竟是无言。南山不知说什么,褚熠默默许久,才吐出一句:“可怎么也想不到,还是把你牵连进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南山正随着两个刑部的小吏将褚熠押往齐王府,接上了王妃徐氏和几个孩子,就该上路去往涯州了。
褚桢这道圣旨,一点情面也不留,即刻便要将褚熠一家扫出京城。他或许是真的气了吧,南山想着。
汴城的雨渐渐停了,只有些轻似鹅毛的雨丝还在往下落。青石板上积水倒映着黑瓦白墙,天光云影在水波间徘徊,原本昏暗的城池一时清亮秀丽。
“你的伤好多了,我也就放心了。”风卷起褚熠的几丝发,他杏核眼低垂,抬眼时,却是雨后晴水的颜色。
“伤也是白伤了,我什么也没能做得了。”南山抬手,拂了拂额头上的雨水,她仿佛自嘲般,咧嘴一笑。
她听到褚熠噗嗤一笑,“说些什么,这烂屁股的情分,我怎么会忘呢?再说了,路上的盘缠还得你凑呢,怎么也得给我五百两银票吧。”
褚熠说着,笑盈盈的脸前多了一只手,正朝着她比着数。
南山也是拿俸禄吃饭的,何来的五百两?她看褚熠那副悠然的模样,不知道他究竟是被发配,还是要去远游。
“你啊。”她又可气又可笑,摇了摇头,“我一两银子也不会给你。”
褚熠苦着脸,脑袋往枷锁上一缩。南山看他一眼,这个家伙,还真的不把发配涯州这事放在心上,他这脾气,令人又爱又恨。爱的是他那份赤子之心,恨的是他总担不起家主的责任。
南山不过是说假话,她心里已在想着去哪凑这五百两银票了,还有路上官差的花销和余钱,怎么也得付足五十两。
她想到玉真送给她那颗夜明珠,拿去当铺,把剑一拍,应能换个不错的价钱。
走了一路,细雨也下了一路,到齐王府门前时,雨才忿忿地彻底罢休。抄齐王府的人是陆耽,他闻风而动,此时齐王府也被抄得差不多了,士兵正领着一串府中人往门口走出。
陆耽仿佛是故意要的这个差事,专程在此等南山,一见她,他便拱着手走上来,“恭喜贺喜,南大人不日便可高升呀。”
她最见不得陆耽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把揪住他的乱花衣裳,力道之大,拽得陆耽整个人矮下身来。
她越是生气,陆耽越是高兴,他笑脸灿然如花,正和绮丽的花衣相得益彰,“南大人可谓是忠心耿耿,不徇私情,真是叫陆某佩服。”
南山攥紧他的衣襟,他花瓣状的眼眯起,眼尾锋利地挑起。
褚熠在一旁一笑,霎时清风徐来,“陆大人为何不夸夸我,这诗集是我教南君带出的,本也想赚个勇于自白的名头,怎么风光全变成南君的了?”
南山听到褚熠的话,怒全转为了乐,她眯眼一笑,眼中寒浪卷退,“陆大人,属下发现你这肌肤滑嫩无比,还香气扑鼻。”
她说着,果真凑上前嗅了嗅,颇坏地一挑陆耽尖细的下巴,笑眼暧昧,“教教属下呗。”
“疯子!”陆耽凌厉一声,一把打开她的手,从她面前挣脱出去,撇头便上马走了。褚熠同南山这心有灵犀的一唱一和,硬是将陆耽气走了。
南山看看褚熠,褚熠看看南山,没良心地在抄家现场笑了起来。
这雨停了,忧愁似乎也淡了许多。同褚熠相处的时光,总是那么的快乐,她记得同他喝到酩酊大醉,记得在广寒院里踢蹴鞠,记得在孤山的云雾里自装神仙。
褚熠举着酒杯,学古人邀明月来赴宴,结果泼了自己一脸酒。在那片月桂树下,有过多少双剑的翩翩剑影,有过多少令人笑到发癫的事情。
那时是如此的快意,快意得教她想要落泪,这京城里,再没有第二个如同褚熠一般的人了。
齐王妃徐氏从府里走出来了,带着褚熠的几个孩子,孩子已经十几天没有见到父亲了,纷纷拥上来,吵着要叫他把脖子上那个玩意儿拿下来玩玩。
徐氏款款走过来,她一身农妇穿的粗布短打衣裳,可她气质尊贵,无衣来衬,照样是贵人的模样。
她没怨什么,爱怜地抚着孩子的脑袋,朝着褚熠微笑。她又遥指着两个丫头,对南山道:“大人,那两个丫头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本想来年开春,给她们找个好归宿的,如今只能托付给你了。”
“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她们的。”南山答道。徐氏一笑,淡淡道,“若是用得上她们做事,大人尽可吩咐,都是最伶俐的丫头。”
徐氏比褚熠有筹谋得多,南山懂她的意思,说道:“我明白。”
徐氏转头看看褚熠,又看看跟着的两个小吏,仿佛一声轻叹:“上路吧。”
南山想起盘缠还没有凑,拜托两个小吏在城门口等她一下,她去取了盘缠便来。
玉真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当铺老板欺她太急,只出三百两,她当真把剑往柜台上一拍,老板即刻奉上八百两银票。
南山骑马赶到城门时,时间刚过正午,太阳从厚如棉絮累积的云中露出光来,一时苍烟流转,青山显形。秋空如鉴,洒下万道明艳的光辉,积雨的凄苦在熠熠的凌波中散去。
南山说到做到,一两银子也没有给褚熠,尽数交付给了徐氏,教她到了涯州,安顿好后,定要教两个差人带书信一封回来。
她这些年积攒的五十两银子,整的碎的,拿一块蓝布裹着,交给两个小吏,“两位大哥,我这朋友拖家带口的,此去涯州,山高水长,劳你爷俩凭辆马车,多担待些。这些银子,你们先且花销着,回来时我再把不足补上。”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吏似是为了证明自己已受了这好意,当即将褚熠的枷锁解了下来。
如此一来,南山也可放心了,差人好说话,这一路上,褚熠一家子也能走得舒坦些。
“今日还要多走些路呢,上路吧。”褚熠说道,他抬眼,忽然朝南山拱手,“南君,今生还能再相见吗?”
她一皱眉,绽开笑容,日光照得她的眼睛浅如金,“一定能的。”
他也一笑,丰神俊朗,“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褚熠逆着光,在越来越亮的光里,背着她摆了摆手,同她告别。
南山用手遮住灿烂的阳光,浅浅眯着眼睛,看几人的身影越来越远。
压在她心头的重负化成一个咧嘴的笑容,她上马,勒马转向城门,她仿佛听见褚熠大笑着咏一句:“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褚熠曾说自己不信无情最是帝王家,如今,他也还是不信的吧,南山希望他依旧心怀真情,依旧赤诚如初。
没有时间去自怨自艾地伤神,她会查清真相,揪出幕后元凶,教褚熠早日从涯州回来的。她坚信,她摸了摸怀里的印章,策马往宫里去了。
徐氏留下的那两个小丫头,还等着她去安顿,可南大人浑身上下只剩十个铜板,这回算是彻底破产了。
齐王府被抄,最可怜的是褚熠那些数不胜数的小老婆,全都和奴婢一起被官府带走。好些的送入教坊司做官妓,或是罚为奴婢,境遇差的,只能被卖给财主或是妓院。
徐氏拜托她照料的两个奴婢,一个叫一一,一个叫七七,想也不用想,又是褚熠起的随便名字。
南山将两个丫头安排进了教坊司中,那里虽是有热茶饱食,可依旧不是长久之计。她想得个宽裕的时间,谋个办法,请季伉出面把二人领回季府。
送别了褚熠,安顿了两个丫头,南山也该去向褚桢复命了。她随意在街边吃些午饭,便进宫去了。
承乾殿的殿门紧缩着,徐公公持一把拂尘站在门口,他面色不好,只在看见南山时才谨慎地一笑,“南大人,王丞相和薛指挥使在里面呢。”
他话语刚落,殿里就隐隐传来褚桢的声音:“二位爱卿,这龙椅上坐什么人,是不是也要你们来管了?”
“徐公公,怎么回事?”齐王案已算告一段落了,怎么这些老家伙又不依不饶起来了,她不禁开口问。
“这不寇四公子去守皇陵了吗?大理寺卿的位置便空缺出来了,陛下先前叫季大人和童大人共同主持大理寺,季大人办事勤恳,陛下想叫他来补空缺,这不就……”
徐公公低眉顺眼说完,抬眼看看她,她一笑,问道:“蔡中书怎么没来呀?”
“陛下早派人去请蔡大人来议事,可蔡大人病了,这便没有来。”
南山听罢,轻蔑地勾一下嘴角,蔡庸倒是个圆滑的老狐狸,知道自己前些日子已惹了褚桢不快,此时立即避得远远的。
她向徐公公道了谢,徐公公引着她往偏门入殿。刚迈入殿中,她便听见王澹在一阵胡扯:“陛下,她一个江湖中人,位居千户已是荣宠。她一小小教头,夜宿宫中,入殿着履带剑,陛下宽厚,可如何堵住朝中悠悠之口!”
徐公公正要禀报,南山一抬手,止住他的话。褚桢亦看见她来了,两人眼神相触,他低头掩住自己的笑,没有打断王澹的话,反而想要叫他出出糗。
王澹见皇帝没有反驳,一时更是抖擞着精神说下去:“况且齐王案,虽说她公私分明奉上反诗,可如此卑鄙人物,又怎么能留在君侧侍奉呢?这叫什么风骨堂堂一流剑客。”
她忍俊不禁,声音明俊清朗:“属下自然卑鄙,哪比得上丞相大人的舅甥情深?”
她走上前来,故意提了提腰间的剑,而后向王澹深深施礼,“若是李涯公子写了反诗,大人自然要深藏阁中,替公子开脱,这份浓浓亲情,还真可堪忠心耿耿二朝老臣。”
王澹被她一句珠玑气得哑口无言,只能恶狠狠瞪她一眼,便像哑巴一样不说话了。
褚桢极愉悦,眉梢眼角像有初暖的风,他眼睛扫过众人,问道:“薛卿,南千户是你向朕要去的人,怎么此时也不帮她说说话了?”
看来季素的问题已经争论出结局了,此时,竟在争她的问题。
“陛下,这本就是巡抚司分内的职责,陛下向来厚爱巡抚司,只是南大人官居千户,再往上恐怕就……”薛勉按低了身子,欲言又止,他一身蟒袍流光溢彩,这是先帝许给他的僭越之荣。
“就什么?”褚桢咄咄逼人地开口,拾起桌上那本反诗,仿若漫不经心地翻动,哗啦啦的书页声在宁静的大殿中回响。
“朕记得,巡抚司同知的位置至今还空缺着一个。”忽然书册从他手间滑落,无力地跌在桌上,他放慢了声音,“齐王案,你们一个个只会做做嘴上功夫,南卿立此大功,朕岂能不奖赏?”
褚桢似乎话里有话,暗暗讽刺的音调意味深长,可他讽的不是南山,而是薛勉。
“陛下!”王澹不服,还想大声争辩,薛勉扑通一跪,硬生生以更高亢的声音打断了王澹的话。只见他匍在地上,大喊一声,“陛下圣明!”
薛勉暗暗拽着王澹退出了承乾殿,褚桢一面传人拟旨,一面招招手,叫南山上前来替他研磨。
褚桢批了一会儿奏折,拟好的圣旨被送上来给他过目,他边看着,边说道:“朕就听不得,他们一口一个小小的巡抚司教头。”
她不禁好笑,皇帝陛下竟像是在赌气一样,非要给她升个官。褚桢看完那道圣旨,扔回去,说道:“加赏蟒袍一套。”
“陛下也太孩子气了。”南山抬头看他一眼,自己都颇有微辞,加官无可厚非,可赏赐蟒袍简直是胡闹。
褚桢不以为意,侧眸看看她,“他薛勉穿得,你就穿不得?他不要以为他那些伎俩朕不知道,朕喜欢你多一点,就想叫你穿。”
他说着,扫一眼一旁的那本齐王反诗,提笔在奏折上落下一行小字。
胡闹虽是胡闹,南山心里却是暖暖的,正如这大雨后的太阳,浅浅地洒在心里。这心暖不是为了那个巡抚使同知,也不是为了那件蟒袍,而就是为了褚桢要为她出头。
从来都是南山提着剑说:“我给你撑腰。”
这回也轮到了陛下气定神闲,“欺负南大爷,那也只能是朕一个人的事情。”
她算是明白,她那日为褚桢出头时,他为何要笑了,那种高兴就是没由来的,一下子便如光照到心底了。
世间就有那么奇怪的事,南山跟着徐公公一道回的季府,而后再从府门口跨出来同一家人一起接旨。
季素年纪轻轻,上任大理寺卿,南山封了个巡抚使同知,在巡抚司里位次于崔劢。令南山没想到的是,廉君也晋了官,从卫所中一个千户官变作了指挥佥事。
一门三荣升,这是天大的喜事,唯一没有升官的季礼毫不在意,听闻消息便打着酒回来了。
南山没有喝醉,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回房后她点着烛仔细检查那枚印章。忽然间,腰间的青涯微微震动起来,仿佛受了怒气那般颤着。
她提起剑一看,剑光冷煞,万分刺眼。
南山忆起崔劢曾说过的那句话:“你还不明白什么叫一双剑吗?”
她心中一紧,是崔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