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天的三更时分本就很冷,巡抚司大狱里便更冷了,南山感到自己的睫毛都快要挂霜了,又冷又硬,教她眨眼时很难受。
童鹤本让她不要来了,因她肩上带着伤,能养着便要养着,可南山担心半路上出纰漏,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帮忙好,于是三更天时还是来到了大狱中。
栾凤老辣,早已借着腊八节的兴致把当值的狱卒灌醉了,他拿着钥匙带三人在大狱中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甲丙九号牢房。
栾凤领路打开牢门,又移开暗门,南山第一个跳了下去,上次相见时她狼狈不堪,今夜眉清目秀的站在唐逢面前,幽暗的火把照不亮她的面庞,可唐逢还是认出她来了:“你回来了,小姑娘。”
“老先生,晚辈来迟了。”南山拱拱手,她听见一声响,是童鹤与栾凤也下到了牢底。
唐逢老眼昏花,看见这两个十八年未见的人,一时恍如梦中,他迟疑了许久,直至童鹤喊了一声“恩公”,他感慨的笑了两声:“你也老了啊,小童。”
十八年前,或是更早的时候,两人都曾有过英姿勃发的年轻岁月,如今一个成了干瘪的小老头,一个被砍断手脚关在暗无天日的牢底,哪里能不感慨万千呢?
在这牢里,随时都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栾凤没有留时间给二人叙旧,即刻上前要把唐逢身上的镣铐打开,可叮叮当当解了半天,他却皱眉说道:“糟糕,这锁生锈了。”
“让我看看。”南山上前去看,那钥匙已经插死在锁眼里,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三人忙前忙后,折腾了好一阵,也没有将钥匙拔出来。
在上边等着接应的童赞见几人半天也没有上来,以为是出什么事,便也跳了下来,却看见三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着一个白发老者转来转去。
童赞替与锁认真较劲的三人出了一个主意:“不如用剑砍一下试试。”
他一说话,便引来了唐逢的目光,唐逢沦落时童赞不过两三岁年纪,唐逢硬是凭着一双慧眼认出了他,笑道:“小童童也长大了。”
唐逢忽然问道:“薛勉呢?薛勉已是死了吧?”
南山愣住了,唐逢曾说薛勉死的时候,便是他重见天日的时候,他虽不直说,可还是念着自己的清白。
四人都不言不语,再看他们这副偷偷来救自己的模样,唐逢便明白了,他叹道:“我如蝼蚁一般被锁在这里十八年,没想到出去时也还是如蝼蚁一样,世人不知我,更不知我的清白。”
“老先生,时局太过复杂,晚辈们只能出此下策了。”南山安慰他一下,便抽出剑来。论用剑,在场的人中自当是她当先,她右肩未愈,于是左手持剑,快剑狠狠斩下。
“当”的一声刺耳声音在牢底环荡,剑与铁锁相冲,震的南山虎口发痛,可她的剑抬起来,锁链却只断了一半。她只得道:“左手没什么力气,我换右手试试。”
她有一段时间右手没有拿过东西了,此时持剑,手竟有一些抖了,她察觉到了自己手的异样,她心中的不安全都涌了出来,冲荡得她的心如飘零的孤舟一般,在激流中上下颠簸。
她试着运气挥剑,栾凤却即刻阻止了她:“你身上还有伤,我来吧。”
她如蒙大赦一般,忐忑地将剑收回剑鞘,她暂时离开了那个要见证自己是否还能用剑的生死关头,她开始胡思乱想,自己的手若是恢复不了那该怎么办,她是剑客,剑是她的命。
她呼吸都有些急了,她握住青涯剑,想要拔出剑来再试试,却又不敢了。栾凤砍开铁锁后,南山好不容易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唐逢身上,她怀着心事,听童鹤问道:“栾大人,不会教人发现了吧?”
“不会的,往后都由我亲自来这里送饭,便不会有人发现了。”栾凤答道。
童赞将唐逢裹在黑色披风里,在负在背上,几人尽快离开了大狱,一路快行如风,回到了童府的密室上。
唐逢看看这个地方,虽不再是牢底,却也是躲藏的地方,都是见不得人的屋子,同牢底又有什么区别。童鹤看出他眼中落寞,便对他说道:“恩公,我家赞儿有一个义父,是银鸽山庄的庄主,恩公愿意暂且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吗?”
唐逢应了他的提议,童鹤便又道:“等京中安稳以后,我再去给恩公置办一间庄子,受了这么些年苦,也教您老能颐养天年。”
唐逢笑着点点头,却再也忍不住眼中感慨的泪,他熬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可他的家人却早已看不到了。他长长叹一口气:“我记得我家住在杏花街杏花树的后面,家中也有一树杏花,我有妻有女……”
他忽然不再喃喃了,只是淡淡说一句:“十八年了。”
童鹤安排第二日一早,就由童赞护送唐逢去往银鸽山庄,夜也深了,明日童鹤和南山还要上朝,众人便各自散去。
虽顺利救出了唐逢,可南山的心却是沉沉的,腰间的青涯剑忽然很重,总拉扯着她的心绪,拔剑是她身为侠客最洒脱亦是最骄傲的时刻,此刻她却很怕,不想去尝试,她害怕得到一个残酷的裁决。
这一夜她浅浅地睡过去,又反复地醒过来,辗转不成眠,直熬到更鼓声响了,她才爬起来穿衣洗漱。
屋外还是夜天,阴云挤满了天空,天上一丝星光也没有,只有浓云后的月亮散着冷白的光晕。南山打着灯笼去上朝,朝中与她相从的人本就少,没了季家后,连巴结的人都没有了,她形只影单,没想到的是,惟有从前与她不太对付的王澹与她问了好。
上朝时南山亦心不在焉,挨到退朝时,她便随人流出宫,还未到崇文门,却遇到了徐公公。徐公公笑着向她问了好,又道:“南大人,陛下召你往承乾殿去一趟。”
徐公公还有其他事情,便先行走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在出宫的人潮里有些格格不入的返身往宫里走。
宫里的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屋檐树梢还是白的,那屋檐接着屋檐,树梢连着树梢,仿佛一片一望无际的云海一般,玉瓦一层层叠着,正如云彩片片堆叠。
南山今天忘了带手炉,只能将冻僵的手缩在厚厚的宝蓝银线勾云纹披风里,希冀以此暖过手来。
快到承乾殿时,北风骤然呼啸起来,南山裹紧了披风,耸起了肩膀,整个下巴都埋到了雪白的兔绒领里,免得冬风如刀一般刮过她的脸庞、像绳一样勒住她的脖颈。
看来今晚免不了又是一场大雪。南山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被风吹得眯起了眼。
再往前些,便是承乾殿了,她低着脑袋,顶着疾风,快步向那走去。门口的小公公早看见了她,他认为南山还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等她停下脚步,便堆着笑说:“南大人今日早啊,我这就向陛下通报。”
“劳烦公公了。”她冲那小公公一笑,这也是每日例行的功课。
小公公转身进去告知了大公公,大公公又禀报了褚桢,话转来转去,传得却很快,也不过一会儿,小公公便出来了:“南大人,陛下召你进去。”
南山应了一声,解下披风和佩剑交给小公公,自己掀起衣角踏进了承乾殿中。殿中燃着暖炉,暖得好似春夏,南山的手还没缓过劲儿来,又经这暖暖的一烘,慢慢地发起烫来。
褚桢坐在案前,素白而修长的右手提着朱笔,不疾不徐地往奏章上批字。她信步走过去,照旧笔直地跪下,周全地叩首:“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褚桢头也未抬,只能见他饱满额头下一对形状漂亮的眉毛,眉下便是微垂的丹凤眼睛。
她谢恩站起,只听褚桢问:“今日天冷,身上伤可还好?”
“回禀陛下,臣的伤势恢复得很好。”南山一口气平平稳稳地说完,便在原地等着褚桢发话,可皇帝陛下好似批阅奏章着了迷,半晌一语未发。
好几日没见,两人之间少了一些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可那股淡漠的生疏却慢慢长的出来。如藤蔓一般萦绕在周边。
她等了一会儿,心想褚桢应是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便躬下腰肢,手交着手悬在头顶之上,以碎步向后退去:“臣告退。”
“研墨。”几乎就在她话音刚发的一瞬间,褚桢不咸不淡的话,伴着他将笔“啪”地拍在桌案上的声音传来,他似乎在以此表达对南山的不满。
“是,陛下。”她徐徐回答。
“南卿在此侍奉笔墨,你们都退下吧。”陛下金口一开,偌大的承乾殿,便只剩下二人。
南山以前心想,宫里应设一个叫侍墨郎的官职,这样她就可以拿双份工资,稳赚不赔、旱涝保收。现如今她却没有这等闲思,她站于桌案一侧,捏着那方映雪朱砂墨,于砚台上慢慢打转。
研墨是门技术活,讲究专心与力道。褚桢在一旁,南山的心思全然无法放在手指间的朱砂墨上,她真想开口问一问他,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宁王的事他知道几分,借刀杀人这样的事情他怎么能做得出来。
南山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许多许多事填满了她的脑袋,忽然——
“墨浓了。”褚桢波澜全无的一句话,教她一下清醒过来。南山忙把墨提起来,放在一侧,她正要想些法子挽救一下浓稠的墨汁,褚桢却已搁下了笔:“罢了,朕也乏了。”
她正好借机说道:“臣告退。”
褚桢没有开口,他忽然似叹气一般微微张开嘴唇,良久他才将案上的一个小药瓶移到她手边:“朕教太医院调了些药膏,治你肩上的伤疗效很好。”
南山淡淡向他道谢,与她相处时那种从未有过的痛苦迫使他落寞地松口:“你退下吧。”
往承乾殿出来后,南山去探望了颂优,唐逢走后,便要想方设法将颂优从宫中捞出来,她去看颂优,也是想与颂优商量一下此事。
颂优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不好了,病白里已翻出了些许蜡黄,南山问她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差?”
“孩子不安生,最近反胃得厉害。”颂优消瘦的脸上漾起幸福的笑来,那初为人母的安详,教脸色奇差的她在冬日的冷光下也很好看。
“我今日来——”南山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颂优的一个眼神打断了,她侧头看一看颂优的眼神的所指,是垂头站在一侧的七七。
七七是这宫里唯一知道颂优假流产的人,颂优极信任她,却也不让南山在七七面前谈论重要的事情。只见颂优侧倚在床头,叫了一声:“七七。”
七七好似没听见一般,颂优又叫了她一遍,她才慌忙抬起头,问道:“昭容有什么事情吩咐?”
“发呆呢。”颂优浅浅一笑,责备不似责备,最多算一句调侃罢了,七七眼里却有些惊慌。颂优阖眼说道:“你去催催药,怎么还没有送过来。”
七七答了一句,便赶快跑着去了,屋里人都走光了,颂优才放心地问道:“大人今日来,是要与我商量什么事情吗?”
“我想尽快安排你出宫,一来你肚子里有孩子,多呆在宫里一日都不安全,二来年前事务纷杂,最容易做手脚。”南山尽力将事情简单明了的告知于她。
“大人想怎么安排?”颂优拄着自己的额头,似乎是头晕,她忽然皱起眉头来。
“假死,我已经备好了还魂丹,你服下去睡一觉,其余交给我。”南山看她难受的紧,便低下头认真察看她的脸色,“只是你要养好身体,你这样不好,教我很担心。”
“大人不必担心,年前葬制潦草,是托假死出宫最好的时机,我明白的。”颂优的手垂下来,轻轻搭在床边,她费力地笑一笑,想要给南山吃一颗定心丸。
“教七七给你弄些想吃的东西来,我回去商量好日子,再进宫来告诉你。”南山抬手将她落至肩头的毯子拉起,盖过她的下巴处,又安慰道,“不必总想着这事,多吃多睡。”
颂优安心地点点头,嘴角挂着笑稍稍阖起了眼。事情说完,南山便告辞了,也正好教颂优休息一会儿,她在门口遇着抬着药的七七。
七七走路低着头,险些将药洒在南山身上,幸好南山眼疾手快扶稳了她:“七七,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奴婢明明好好的。”七七竟发了怒,抬着药便走了。
她这一生气,倒教南山有些莫名,南山知道她脾气大,可她朝自己发火却是头一次。或是最近她太忙吧,南山也未太过在意,匆匆要出宫去了。
她往御花园过时,遇到个一袭绿衣的丫头,说是丫头却打扮的比丫头更好一些。她想起来这是明妃身边的碧若姑娘,上次正是她抢了七七的桂花,教自己同明妃在御花园里吵了架。
明妃刚刚被降了位分,跟在她身边的碧若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心情,南山也算是落难的人,她便故意往南山身边走,擦肩时狠狠踩了南山一脚。
捧高踩低,素来是这些宫人的拿手好戏,南山不打算理会她,径直便要走,不想碧若却故意找起了麻烦,阴阳怪气地嘟哝道:“装什么清高,还不是个死了爹的。”
南山猛的回过头,她怒目里映出碧若恶毒的笑来,她强忍着自己的怒火,劝慰自己不要失了风度与这种小人计较。
宫里嘴碎的人多,南山知道,她也明白世态炎凉,却不想竟有人能那么肆无忌惮的欺负到自己头上。她的心被悲痛涨满,一拂袖,一回身,便要离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端庄亲和的声音:“这是哪宫的奴婢,南大人也是你能嘲讽得了的?”
那声音四平八稳,气度不凡,南山转身一看,果真是皇后在此。她朝皇后行礼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碧若没想到自己胡乱撒个气也能撞到皇后,慌忙跪下问了安,便不敢再说话了。
王皇后一身牡丹照荷裙富贵吉祥,肩上披着雍容的白狐裘衣,纤细洁白的双手从裘衣中露出,抱着一个玉暖炉垂在身前。
她美丽容颜得体的板着,严厉的教训道:“有的人就喜欢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殊不知是折了自己的福寿。奴婢就该有奴婢的规矩,陛下亲封的三品大员也敢不放在眼里,是南大人脾气太好,还是你瞧不起陛下?”
碧若抖如筛子般伏在雪地上求饶:“皇后娘娘,是奴婢糊涂了,奴婢该死。”
“死倒不必了,在这跪着吧,什么时候长记性了,什么时候再起来。”她随口一说,一只手如月般垂到身侧,拿起了自己身上一块玉坠,“南大人,这坠子本宫赐给你,省得有人嫌你脸面不够大呢。”
南山不知她此话何意,赠自己坠子又是为何,只是谢恩领赏,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王皇后罚了明妃身边最得脸的碧若,也就等于折辱了明妃,当时明妃身价在后宫中直追皇后,势头与皇后比肩,谁又能想到这后境陡转,明妃也成了弃妇与笑柄。
南山并不觉得皇后的言行是故意借机踩明妃一脚,就算是装出来的,她也并不是气度狭隘之人,南山倒觉得她像是在对自己示好。
思及早晨王澹破天荒的同自己问好,又想到王皇后为自己出头,南山总觉得王家出了什么事情,教他们转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可这仅限于猜测,她准备明日上朝时同王澹多说几句话,试探试探王家究竟有什么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