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和那白面儒生进得内屋后,那儒生将门关的紧紧的,才和张亮行了礼,自我介绍:
“您就是张将军吧,咱们是同袍,我是你的联络人,你就叫我子路吧。”
“子路?看来你们西蜀……”张亮觉察到自己说话冒失了,赶紧纠正说:“看来成都是习惯用先贤来称呼了?”
子路摆摆手,对刚刚张亮的失言表示了宽容。
“只要为了汉室复兴,大家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只不过汉室独尊儒术,军师才暂时以孔门弟子称呼大家。”
“那要是七十二个人的名字取完了呢?”
子路略微沉吟,缓缓说道:“军师曾说,不用等七十二个人,便大业可成。如果派了七十二个同袍都不能胜利……”子路眼皮略沉,没有往下说,张亮知道自己又犯了言语之错。
“那么成都怎么称呼我?颜回?子游?还是……”
“将军您还没有代称,我们都称呼您将军。”
“什么?!我还不是你们的一员?在江东我已经和陈震还有那秦宓坦诚了心愿,他们也答应了,如何便不作数了?”张亮听到自己还是个外人,突然有些激动。
“将军莫慌。凡是汉家子弟,无论出身如何,都需要在节钺的见证下宣誓,没有经历过仪式的,都算不得数。在成都,您还归在‘客将’一类,当然,您的身份严格保密,没有所谓的档案。”
“那你快拿出来誓言和节钺,我现在宣誓,你来作证。”张亮说着就要拔刀歃血盟誓。
“将军莫急、莫急,节钺仅仅汉使持有,我等只是一线接应人员,是没有资格持节的。”
“那谁能行?要我闯过阳平关找汉中王宣誓吗?”
“那倒不用,本来我们也想找机会通知您:据成都方面消息,马谡大人近日将作为密使来长安见您,当面见证您的宣誓仪式,届时,他也将作为您的引路人。”
“你是说诸葛孔明的爱徒马谡马幼常要来长安见我这个小人物?”张亮听到自己如此受到重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但他终究不是好名虚伪之人,转念一想又连忙阻止道:“那可不行啊,长安太危险了,马将军重任在肩,怎可为我涉险?”
“您不用担心,军师曾经下过明令,每一位同袍都必须在引路人的见证下宣誓,尤其是在敌区和一线的同袍,都是大汉的珍宝,必须由各部首长作为引路人,一是以示诚意,二是要求上面做决策的人必须了解下面执行人的危险和难处,防止出现怠政和懒政。”
张亮瞬间想到了潜伏江东的老万两口,做了十年校事府的弃子,死之前都没有得到北方的重视,对比诸葛亮的待人以诚、以真,张亮庆幸自己没有走上老万的覆辙,感动之余一滴泪珠顿时涌上了眼眶。
张亮嘴上连着说了三句好,手上忙不迭地将提前写好的报告交给了子路。
子路仔细看了看,又对其中苻贾的一些问题做了询问,将密信收好,说道:“这封信我稍后就按照渠道送往成都,这对我们的战略将十分有利。还有您婚事的难处,我们也会转告上级。”
张亮听他提及婚事,连忙问道:“荀萱怎么样?听说她去了什么星彩将军的什么营,现在如何?安全吗?”
子路拍了拍张亮的手臂,安慰的说:“来之前上面把您和荀姑娘的事情告诉我了,您放心,星彩将军是三将军的爱女,有着不亚于五虎上将的英武,听说荀姑娘在星彩将军巾武营中受训,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战士了。目前她很安全,其他的,我确实也就不知道了。”
“军营里受训要吃苦的,萱妹她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啊……”张亮有些担心的说着。
“这个您放心,蜀中最重将士安危,荀姑娘绝对受不得半点委屈。说到将士,眼下成都有一项关于军事的任务想交给您办。”
“什么事?汉中王有事情交给我吗?”张亮有些激动,他预感到将迎来向成都证明忠诚和诚意的机会。
“不日前,我们在邺城的兄弟传来消息,说是魏国最近研发了一种新式武器,杀伤力惊人,且已经配发到陇西前线。现在凉州新设,长安司负责兼管雍、凉二州谍报,可能司里会有些消息。”
“什么武器?”张亮期待地问道。
“火药”
“火药?这是什么东西,用来火攻的吗?没听说武库里面有这东西啊……”张亮皱着眉头,看来这第一件任务并不简单。
“别的不知道,只知道这件武器,似乎需要用到这石硫磺。”子路说着,拿出了一小块淡黄色的矿石。
张亮提鼻一闻,那石硫磺刺鼻的酸味便引得他连连作呕。“这似乎不是一般民间所用之物吧……”
“这本是一味外用的石药,兴许在军事上别有他用。”子路疑惑地把玩着这块石硫磺,看来他已经适应了这石块的异味。
“好,我回去想法子,能给我多长时间?”
“越快越好,如果四月前能找到,将极大有利于我军军势。”子路见张亮接了任务,眼里露出了一丝希望。
张亮听到四月,想起了自己和陈震、秦宓关于刘备将在四月称帝的猜测。
看来这会是给刘备称帝的最好贺礼。
然现在依然是三月十日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西蜀交给他的第一件任务,千难万难,也要想办法解决。他要向荀萱证明、向马谡证明、向诸葛亮证明,自己配得上荀萱的爱,配得上重人的期待,配得上兴复汉室的重任。
张亮又问了问细节,觉得一切清晰之后,便要起身离去,子路连忙拉住他,递给了他一张药方和一包药材。
“张将军,今日您来小店抓药,小店又给您开了一副方子。这包药您拿好,专治您在江东得的刀伤和湿气之毒,后面您每五日来拿一副新药,主要为了让小人知道您的平安,这一点对小人很重要。”
说到此,门口的小道童也偷偷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看向张亮。张亮望着那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完全看不出长安司人脸上摆明的阴谋和险恶。
子路手一扬,小道童嘻嘻一笑,关上了门跑回前屋。
“……有东西交给门外那个小童就行,如需要进这内堂,您就说这药不全。另外切记,小店满外有一副写着‘独活灵芝草,当归何首乌’的桃符,如果您看‘乌’字上什么时候多了一点,就是危险的信号,您千万别进来。”
几个月以来,张亮见过了太多的血雨腥风,听了太多的阴谋,可是很久没有听过一句“平安”。子路如此缜密护着自己的平安,背后处处体现了对自己的关怀。
关怀,一声用心的关怀,是每一个在外漂泊之人心窝里最软的地方,轻轻一碰,就能惹出热泪。
他向子路微微拱手道:“子路先生处处为人着想,孔门仁义真是名副其实,张某学习了。那张某也说一句,药不能白拿,张某每次来取药,会留给柜上一百文药资。如果哪日张某事败了,只给了五十文,那就请子路先生速回成都吧。”说罢,从身上摸出了一百文铜钱递给子路。
子路听得张亮如此真诚,也是十分感动,收下铜钱,二人再次拱手施礼,结束了这第一次的见面。
离开五藏药铺的张亮,快马返回府中。
梁玢的怀疑,张亮并非没有察觉。他看府中每一个下人,都如同梁玢所派的密探一样,府中每日好像千百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不过张亮碍于自己刚到长安,还不好立刻就把一切推倒重来。
所以每日张亮回府,从不在庭院内多待,而是径直返回卧室休息,并严令任何人不得进卧室打扫。
仆人们也知道他的习惯,平日饭菜都是给他送到卧室门口,从来也不送进屋内。
这些琐事自然都会传进梁玢的耳朵。
是不是这张亮藏了什么举证自己的材料?或者当日在江东,他就认出了自己?
对于梁玢来说,当日在江东自己屈服于成霸的黑历史,必须永远掩埋进滚滚长江,每一个字都不能飘回北方,要不然比曹丕还狠的司马懿,一定会给他一个比于禁还惨的下场。
恰巧这日,借着张亮去药铺的当口,梁玢安排了手下的一个亲信小校,在下人配合下悄悄潜入了张亮的卧室,打算搜寻潜在的威胁。
张亮进得院门,随手将子路给的药包交给了一个叫如月的侍女,嘱咐他按照方子煎药。
见如月神色有些慌张,张亮提高了警觉,莫非这长安城里有人要毒害自己不成?
张亮的脚步不由得放得慢了些。
他注意到,门房老谢自从自己进门后,眼睛一直在朝自己这边瞟。
他又注意到,负责打扫庭院的哑巴,在院子里漫无目的的打扫着,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反常,但是一般这都是每天早晨才会干的活计,试想有哪个深宅大院会在傍晚时分扫院子呢?
果然,最奇怪的事情来了,管家焦礼拿着账簿叫住了他,非要请他移步书房,这会儿汇报下府里的开支花销。
“老焦,这宅子我才住了几天,就有的什么大花销了?”
“主要是将军日常吃穿用度由司里报销,支取报账需要您的本人签字。”焦管家捧着账簿,脸上堆着笑。
张亮见他眼神闪烁,说话时还不住地往自己卧室里瞟,已经料得这卧房里藏着贼人。
虽然自己卧室里没什么重要物件,但是自己刚入住几天,这帮下人就胆敢如此放肆,如果不惩治,以后如何得了?
“老谢!马上宵禁了,关府门!”门房老谢慢吞吞地拉上了大门。
“所有人都到院子中间来,要对账咱们一起一笔一笔地对。”张亮担心他们人多闹事,打算先把所有人都晾到明处。
众仆人见他也不忘卧房里走了,倒也都来至院中。
张亮也不急,就死死滴守着卧房的大门。
见人齐了,才接过账本,一页页翻看,焦管家在一旁,紧张得心都快跳了出来。
翻看完账簿,焦管家本想开始一条条汇报,却不料张亮一把甩给他,嘴角微微一笑说:
“我看没有问题,你老焦办事我放心!”
突然,卧房里传来了一阵杯碗打碎的声音。
众人听着卧房动静,顿时汗毛都立了起来。
张亮在众人面前拔出来了明晃晃的佩剑,转身要冲进门去捉贼,透过剑影寒光,他看到几个下人的表情都已经扭曲了。
张亮右手持剑,轻轻打开了房门。
因天色已晚,屋内未点灯火,院子里的众人看不清屋内清醒,全都不敢出声,静静待在原地,等着张亮下一步动作。
突然府门外马蹄声起,一个小校跳下马来禀报:
“张将军!杨司丞有要务请您现在到府详谈!”
只见张亮慢慢从屋内黑影中退出,转身收了宝剑,对焦礼笑着说:“没什么,一只小老鼠。”
说完便大步踏出府门,边上马还边说;
“晚上我回来,府里可要收拾干净了,要是还乌烟瘴气,我可不饶人。”
说完便纵马向杨府驰去。
卧房里,一个黑衣人靠着茶桌大口的喘着粗气,虽然他还活着,但是张亮刚刚剑尖指着自己眉心的凶煞之气,将让他永生不能忘怀。
怀着复杂的心情,张亮来到了杨府的门前。
杨阜召见他的时机太过反常,让他不得不联想刺客出现的目的。
难道不是梁玢,是杨阜?自己的老师难道发现了什么端倪?难道荀萱未死的秘密被他们发现了?
张亮紧张的思绪被一阵悠扬的乐声打破。
是箜篌,张亮听出了这名贵乐器所发出的独特旋律。箜篌型大,不适合单独演奏,此时听到箜篌之音,张亮已然能够想到这杨府中豢养的庞大的歌姬乐队。
而张亮清楚的记得,魏武帝曹操制定的法律《甲子科》中明确规定,官员豢养歌姬者,斩!
迈进大门,一面琉璃影壁墙横亘在张亮的眼前,彰显着杨府的华贵气派。
再往里走,张亮进入了一片幽幽竹林,这竹林将人淹没其中,根本无法算计杨府的实际面积。
一路上,张亮无意间盘算了下,这杨府最少种了不下一千棵竹子。要知道,这里是黄沙千里的长安,根本不适合竹子生长,这千棵修竹从南方运到这黄土高坡,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成本。
下人带张亮走过园林,在一片白石沙洲前停下。张亮见这沙洲之中一条小径曲折蜿蜒,沿岸散置奇石,间有杂草点缀,南岸更有苍松一枝,形如蛟龙探海。身处其中,如同身在乱世而心在天涯,一派归隐之乐跃然而出。
张亮不禁惊讶这庭院主人的审美之高,更不敢想象这园林的造价之高,该是怎样一笔天文数字。
“元规啊,来。”
庭院里传来了杨阜的声音。
张亮将鞋子摆放整齐,毕恭毕敬地进入房中,在下首坐了下来。
杨阜摆手,声乐之声瞬间停止,张亮心境瞬间平和下来。微风吹过,带来阵阵竹香,如同让人饮下一碗清泉般舒适静谧。
“元规啊,这白天司里人多嘴杂,好多话不方便说,这才劳你夜访啊。”
“司丞客气了,但凡司丞有令,张某未有不从!”
杨阜饮了一尊梅子酒,指着白石沙洲问张亮:“你看我这院子,看得懂吗?”
张亮只见那铺满白石子的地面上,隐隐约约划出了一些大开大合的线条,似是青铜器内的篆刻的金文,又似两军对垒所摆出的兵法布阵,勉强答道:“老师这是日夜研习兵法?”
杨阜听得兵法二字,被逗的哈哈大笑不止,捂着肚子笑道:“元规啊元规,你看来真的是个将才啊,竟将这千里江山看作了兵书!哈哈!这是我自创的风格,将千里见山浓缩入方寸之间,我管这叫‘枯山水’……”
被杨阜一说,张亮才发现眼前这庭院竟是一副用白沙绘就的山水画,他慢慢从这这些沙粒摆放的形状中读出了激流、高山、微风和日月。张亮被杨阜这超凡的艺术水平深深震惊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阜继续说道:“元规啊,你看,这庭院就如同世间所有珍宝一样,一定要在懂他的人手上才能焕发光泽。你可知这庭院当年在董卓手中时,竟然被用来跑马养狗,真是暴殄天物啊!这长安城,像这样需要被发掘、被呵护的珍宝还有很多流落在庸人歹人之手,多么可惜啊。”
张亮听出了杨阜话里有话,马上就察觉出他说的是苻贾之事。
“司丞,苻贾上交的田庄、豪宅、商铺都已经登记造册,不日便可交割……”张亮主动出击,想探探杨阜的口风。
“元规啊,你还是没懂我让你去的意思。那田庄、商铺什么的,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是交给校事府的公产。如果为了这些,我派你去干什么?我直接把他苻贾安个魏奸的名字,让梁玢把他府宅抄了,一样能收回来……你可听说过,当年河北巨商甄家资助袁绍事败,是靠什么赎的一命的?”
“听说是献了全部田庄和商铺?”
“那只是明面上的!实际上甄家是给了贾文和满满两大车的珍宝才逃过一劫,听说那里面的珊瑚树有一人多高!我可是听说了,这苻贾的珍宝可不比那甄家的差!相比之下那珊瑚树算什么?你想,这些珍宝留在苻贾手上,他配吗?对珍宝来说,值吗?就他交上来的那些个田庄商铺,咱们给他安一个魏奸的罪名,说充公还不是充公了,都不用上报朝廷,可怜的是埋没了那些珍宝啊……”
张亮顿时明白了,杨阜惦记的不是什么房产,是苻贾珍藏的各类珍宝。张亮一直以为,杨阜只是爱好文玩古董,没想到竟然已经痴恋到如此贪婪程度。
“属下明白了,属下再去谈,定让他苻贾拿出真诚意!”
张亮伏身行礼,心里不由得想,今日算是真正认识了自己老师物欲横流的真面目。当年曹孟德说,不能“既得陇,又望蜀”,可是他这个老师,看来是要狮子大开口,什么都想要了。
他不禁将同样今日才结识的子路与杨阜在心里做了对比。
一个以商人为表,却背负着国士的理想;
一个以国士为表,却有着比商人更加贪婪的嘴脸。
他开始感激荀萱带他走上了复兴汉室的道路,那是真正拯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