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梁玢气急败坏地拍着条案,地上散落着从张亮卧房中偷出的竹简。
“这不就是太祖的诗集吗?大街上有的是,我要的是他手中机密的记录、文件和报告!别跟我说没有,我看得出来,他一定知道什么!”
堂下,焦礼和潜入张亮卧房的密探一脸无奈的听着梁玢的臭骂。他们已经在张亮的卧房里翻找了几轮,实在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材料。
“你们也是猪脑子啊!!他是校事府长安司主管!屋里不藏着几份机密文件,手上不攥着几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屋里就这么几本圣喻诗集,你们觉得正常吗?!!!他又不是那些天天之乎者也的儒生!!!”
梁玢用手指把条案戳的铛铛响,愤怒的咆哮声,堪比凶猛的成霸。
其实,梁玢本来并没有对张亮产生特别大的怀疑,但是这次调查下来,张亮的屋子太干净了,干净的已经不像校事府的官员了。
拥有秘密,在校事府的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
而没有秘密,才是每个像梁玢和张亮这样的人最需要隐藏的秘密。
而此时张亮还没有察觉梁玢的怀疑。
在受到杨阜的点拨后,张亮彻夜未睡。
从杨阜的话中张亮没有听出危险的信号,看来他放走的那个毛贼,只是梁玢的手下。
梁玢当然不会让他失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担心。
长远来看,一方面,他要为汉室尽忠,做一根扎在魏国脉搏上的钉子;另一方面,他需要在校事府获得杨阜的信任,这不仅是为了能为兴复汉室发挥更大的作用,也是自己安身保命的前提。
他虽然抱定了理想,但现在远远没到为理想牺牲的时候。
高洁和苟且如同两股激流在张亮心中相互交汇和激荡。
他有些恐惧,害怕自己在潜伏的过程中沉沦下去,就这样和杨阜真正同流合污,成了帝国的一条蛆虫。
他更害怕某一天自己一个不注意,暴露了身份,踏上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就像一个走在夜路中的孩子,孤独、寒冷且无助。
此刻张亮最需要一个人来温暖他、帮助他、开导他、指引他。
他多希望荀萱这个时候在身边啊。
张亮翻来覆去,“火药”和苻贾的财宝死死困扰着他,焦虑如同一位蚀骨销魂的妖女,纠缠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寒夜。
无意间,鸡鸣了。张亮拖起略显疲惫的身躯,草草用过了朝食,辰时三刻便前往长安司点兵。
“前前后后都围上!一个人都不许出去!”
巳时刚过,平静的苻宅在张亮一声令下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苻贾下人们在院中被惊得四下乱窜,全都慌了手脚。苻贾也连忙从跑至院中,气喘吁吁地下令开门迎宾。
当大门打开一刻,苻贾面对张亮,脸上又摆出了那谄媚的笑容:
“张大人,这么早来,莫不是……莫不是来找欢子的?”
张亮微微摇头说道:“老苻啊老苻,别想给我使这连环计,你不是王允,我更不是吕布。”
张亮不再像上一次那样客气,直接管苻贾称呼老苻,就是要在气势上就开始压过苻贾,以期在后续的谈判中掌握更多的主动。
苻贾一边点头哈腰应承着,一边将张亮请入堂内。
“老苻啊,上次回去我可是跟司丞一个劲说你的好话,可是我们杨司丞啊,觉得拿掉你这个魏奸的帽子还是为时尚早啊……”
听张亮此言,苻贾脸色突然煞白,着急地说道:“张将军!您说这田地、房产我都已经造册上交了,对朝廷,尤其是对咱们校事府,我这是毫无保留啊!现在您跟我说不行,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毫无保留?不一定吧,老苻!你原先可是捧着董卓上位的大商人啊,说你是当代陶朱公不为过吧?敢玩政治游戏的人,就这么点家底?”
“张将军!张恩公!您是不知啊,除了咱们校事府来,这军方、州里谁不是盯着我们这些商人啊!今天你要几万贯,明天他来要几万贯,我就是邓通那般有一座铜山自己造钱,也不够孝敬的啊!”
“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要’?你那些田宅是本该上交朝廷的罚没之资,谁管你要过?你是说本将勒索你吗?”
“不敢不敢!小人语失!小人该死!”苻贾连忙给张亮磕头赔礼。
“老苻,直说吧,你是不是魏奸,我说了不算,真正能拍板的是我们杨司丞,他说你是,你就是,他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明白吗?”
苻贾多么精明的人,一听张亮的话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要出价了。
“请将军帮小人向杨司丞多多美言!”
言罢,苻贾从一个黑木匣中取出了一颗夜明珠,递到张亮手中。
张亮接过夜明珠,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从未见过如此圆润、硕大和饱满的夜明珠,这光泽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个大小,逾制了吧!张亮心里惊讶着,脸上却暗无表情,将木匣推回给苻贾。
“怎么,将军不喜欢?这可是当年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贡品,值二十匹汗血马啊!”
见张亮不收,苻贾以为张亮要狮子大开口。
“好东西,不过我不懂,给了我是可惜了。我们杨司丞才是真正的行家,这些东西你应该交给他老人家品鉴,我倒是愿意帮你引荐。”
“怎么,杨大人喜欢这些!那劳烦将军帮小人搭桥引线,小人愿意献宝,愿意献宝!除了这夜明珠,小人还有珊瑚树、紫水晶、红宝石,只要杨司丞喜欢,小人都愿意献!”苻贾如同发现了救命稻草,眼中散出了生机的光芒。
听到紫水晶和红宝石,张亮心里微微一动。
“老苻,这长安守着八百里秦川,这山晶矿石还不遍地都是啊。”张亮脱口而出。
苻贾微微一笑,谄媚的说道:
“大人这就不知了。山矿那是内廷所有,由宫里内侍作为监工,挖出来的珍宝都直接送往邺城了,内廷在通过陈留商会这样的官商售卖给民间,钱全都进了内府财库,除了鬼市,这长安城里您是找不到这样的宝物的。”
“鬼市?这长安如此繁华,有什么需求去你那些商铺贸易就可以了,要什么鬼市?”张亮不解的问道。
“将军不知,这长安本是古都,地下多是秦汉古墓,自黄巾之乱以来,长安军阀无不掘墓以养兵,历代朝廷虽然屡禁民间倒卖冥器,但是盗墓之风不绝,冥器私贩之况逾盛,就连太祖也……”
见张亮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苻贾立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小人是说董卓、董卓!随着董卓之乱,很多原来洛阳皇宫里的珍宝流传出来,那可都是违禁的,查出来是要族诛的,只能拿到鬼市上卖,所以这鬼市才渐渐兴盛起来,成了专门营销禁物的场所。将军若有好宝贝,小人与那鬼市虎头相识,可以帮大人赚一个好价钱。”
“你说的虎头又是什么?”
“国家分南北,鬼市有东西,这东西两个鬼市分别由两个帮派掌握,形同山有二虎,每个帮派首领便被称作虎头。今夜恰逢那鬼市每月开市,大人有宝物正好可以交给小人去处置。”
“不用不用,我也是刚到长安,只是想了解了解本地风土。”
张亮又和苻贾问了问鬼市情况,扮出一副好奇听故事的样子,并叮嘱他准备好珍品,待杨阜前来鉴赏,然后就起身离府。
迈出堂来,张亮正好瞧见了惊醒下堂的苻欢子。只见苻欢子淡扫娥眉,不着粉饰,似是受到官兵惊吓,长发披肩,仙袂飘飘,如同一朵散发幽香的荷花。
欢子望着张亮,眼神中透着不安和柔弱。张亮和她眼神交错,似是心里遭受了一次电击,激起了自己的保护欲。
“将军,我伯父他……”
“小姐安心,张某只是路过贵府,进来和苻翁吃杯茶。眼下城里乱,这苻宅我会注意保护。”
张亮拱手施礼,连忙转头,别过了已经泛红的脸颊,像溃逃一样离开了苻府。
苻欢子呆呆站在原地,痴痴望着张亮远去的背影。
“这种人可要小心,看着一表人才,实际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啊!”苻贾站在欢子背后幽幽地埋怨着。
“我看得出来,他虽然穿着虎狼皮,但本心并不坏。”
“那他为什么来?为了你?别傻了欢子,校事府的人连鬼都要害怕,跟了他,可能比卓文君还惨呦!”
欢子并不回话,才过了一刻不到,她的心里已经开始不自主地思念起张亮了。
回到长安司,张亮屏退众人,将早上和苻贾所谈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阜。
杨阜十分高兴,连连称赞张亮会办事。
杨阜因惦记着苻贾宝物,本想当日就去苻府,但奈何想起身上有一件急务要处理,必须马上出城一趟。
“司丞有什么事安排末将去办就行了,怎劳您大驾?”
“元规啊,好意心领了,不过这件事比较重要,你还办不了。我大概十日后回来,司里的事情已经交代了郭将军临时代理,你要多多配合他。回来后你安排下,咱们去一趟苻家,我要亲自会会这个奸商。”
当夜子时,在这个老鼠每天最欢腾的时刻,张亮穿着黑色披风,提着一盏灯笼,走进了西市的鬼市街。
那是靠近长安城西北门——雍门的一条狭窄民巷,官名叫汾江道。
然而全城老百姓都管它叫另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粪浆道。
白天,全长安城的粪便都要从这条路通过雍门运送城外,一路颠沛晃洒,无人敢靠近。
到了晚上,这条路的每一寸泥土仍旧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老人们说,能进这条街的人,都是披着人皮的鬼,因为鬼本身比粪便还臭。
街上,一个个破衣烂衫的男子,三三两两地靠在墙根坐在地上。
他们多是一顶草帽盖在脑袋上,或者抱着肩膀闭目养神,彼此不答话,身前更没有摆摊的货物。
这些人不是商人。平常,他们是去各家挑粪的粪夫,在没有下水道的黄初年间,是他们没日没夜用自己的汗水浇灌着长安这座中华大地上最美艳的牡丹。
和“粪浆道”一样,他们也有一个外号,叫“采蜜鬼”。
采蜜鬼是一份糊口的营生,更是一种不得翻身的贱籍。人一旦成为了采蜜鬼,就一辈子不能改行,更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他们就只能孤独一人,在腐烂和恶臭中渐渐老去,直到从长安城中无声无息的消失,如同每日陪伴他们的粪便。
显然,长安城自上到下没一个人真正感激他们的付出。
为了给采蜜鬼留出一点点生机,官府规定,只有每个月的这天夜里,官府会对汾江道取消宵禁,允许采蜜鬼到这无人愿进的鬼市街做一晚生意,就当是一种补偿。
张亮并不在乎恶臭,他来这里,是为了查找“火药”的下落。
张亮随手问了几个采蜜鬼关于“火药”的事,然而无论他说什么,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难道是自己说话口音不对?
张亮想了想,那苻贾也不是本地口音啊?
“别费劲了,你不懂春典,一听就是外行人,冒冒失失进这鬼市街,脑子进了臭大粪才会跟你做生意。”一个骨瘦嶙峋的老采蜜鬼朝张亮说着。
“老人家,我有心做生意,能不能帮我一把?”
“哎!还真是个粪球!”老人指着张亮嘲笑着,身旁所有采蜜鬼突然都哈哈大笑,把张亮晾得好不尴尬。
张亮顿时火起四起,就要拔刀出来泄愤。然而仔细一看,这每一个采蜜鬼看似默不作声,却都在灯影中用眼角的白光盯着自己,如同盯着猎物的群狼。
张亮努力压住了怒火,心想,眼下只有这鬼市街是找到“火药”的突破口,这次不得手,等到下个月就晚了。见这街上只有这个采蜜鬼跟自己答过话,凭着一股赌意,猛地朝他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张亮压低声音朝他说道:“我不是歹人,来此不为纷争,只为做生意,求老先生教我。”
那老者抬起了一只眼的眼皮,盯着张亮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张亮无奈,只好起身离开。
看来这硬闯鬼市确实太冒失了,自己这么做真的不够冷静。
张亮自责地盘算着自己剩下的时间,决定过两日找个机会再去趟苻家。他知道,这么频繁地出入一个商人之家,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即便有为杨阜求财的幌子,这么做作也会令苻贾生疑,更何况梁玢肯定还在盯着自己……
看来只能从欢子姑娘身上做文章了。
正盘算着,张亮已经走出鬼市街的范围,再拐两个路口就要回府了。
“大人请留步!”
张亮听出,是刚刚那个采蜜鬼的声音。
“你怎么……”
张亮转身待要发问,只见那人一改刚刚傲慢的神情,一脸诚恳地望着自己,身旁还站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我从大人一踏进街门便注意到您,刚刚是故意的,不当之处,还请您见谅。”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如实说呢?”
张亮警觉地问着,对面之人的突然转变,让他十分疑心。
“大人把这鬼市想的未免太简单了。如若是平常交易法,何必叫鬼市呢?这鬼市里面全是贱民奴籍之人,有越狱的逃犯、弑主的家奴、被逐出宫的阉人、逃徭役的罪人,谁敢随意搭话?所以,想在这鬼市交易,必须会说春典,就是采蜜鬼才懂得切口暗语,这春典在东西鬼市都不一样,谁要是说串了,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那你为何现在追出来找我?”
“大人!”那人突然朝张亮跪下,给张亮磕了六个头。
“小人是土生土长的天水人,建安十七年天水大旱,才带着儿孙随韩遂降兵逃入长安,本想当这采蜜鬼糊口。可是前两年儿子病死,我自今年上个月起就开始咳血便血,想是活不长了。小人自己是贱命一条,只求这可怜的孙儿在这大魏盛世,不要再做一个采蜜鬼了!
小人当过兵,刚刚大人一进街门,我就看出您这几步走是练过的,再看您穿着举止,定是位贵人!看您竟然能给小人磕三个头,想必一定是遇到了难事。小人给您磕六个,既是还礼,也是求求大人能收留我这孙儿,让他在您军中效力,或是到府中当牛做马,小人愿意用这条贱命帮大人解忧!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那小孙儿也跟着爷爷跪下,一面磕头,一面喊着张亮恩公。
张亮见拉不动二人,耳畔又响起兵丁巡夜的脚步声,情急之下,心里一横说道:“老丈起身,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今后你这孙儿就跟我了!”
老人听得张亮同意,连忙高兴地咳嗽起来,边喘边说:“恩公大恩大德,我卫老西今生能报多少报多少,剩下的来生再报!”
卫老西爷孙俩又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才被张亮拉起身,躲进了拐角处的暗影之中。
张亮又问了“火药”的事情,但是卫老西听了直摇头,直说没听过。
“那你知道哪里能买石硫磺吗?”张亮捏着鼻子拿出了子路给他的那一小块石硫磺。
卫老西哪里听过石硫磺的名字,但是问到这石硫磺的酸味,马上说到:
“这味道我好想在白泽精那里闻过,我带您去找他!”
路上,卫老西在给张亮讲着鬼事的事。
“恩公,我们这些采蜜鬼,您说的贵物确实不懂。不过没关系,这长安城就没有鬼市街淘换不到的。但凡像您这种贵客,采蜜鬼接了单,都会把您带到自己的天官那里详谈。这每个天官下面都连着几个采蜜鬼,既能销赃,也能揽客。正巧了,我认识一个天官,他从不销赃,只卖消息,从天子的传国玉玺,到明天长安下不下雨,好像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鬼市都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白泽精’。您听听,我们是鬼,他都成精了!”
张亮忙要卫老西带他去找白泽精,回头想起卫老西的孙子,便问那孩子姓名。
“恩公,我叫卫瓘!”那孩子淡定的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