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上说,人有八感。
我们能体悟并执着于其中的六个,那是我们快乐的源头,也是我们烦恼的根本。
我们不知道佛祖为什么把另外两感藏到我们身体里而又不让我们找到它们,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好在有一点是我们知道的,正是这悬在我们身体里又好似悬在空冥中的两感,使我们产生了怀疑和信仰,让我们变成了宿命论者。没有信仰的人是宿命论者,他们屈从冥冥中的设计,得过且过。而有信仰的人也都是宿命论者,因为愿景又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设计呢?
在宿命中翻过白昼,又在宿命中迎来黑夜。
此夜的别院是灯火通明。后山安置宾客的院落之所以名曰别院,是取自“相逢时难别亦难”这句诗词,择了“别”字冠以院名。意嘱下榻的客人:相逢勿喜,分别勿悲,你我只是他人的过客,仅此而已。
顾纵天不喜欢应酬,他讨厌那些装腔作势、矫饰造作,憎恶那些阿谀谄媚、虚情假意。可他又精于此道,因为他无法回避它们。很久以前他就明白,当你无法回避那些可怕的东西时,那就尽可能的接近并面带微笑。
茶水已经换了数次,来拜访的旧故同窗也已换了数茬,虽然来的客人仅仅做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聊天,顾纵天也是一一周到接待。等月亮升到最高的树梢,许久也不见新客人来拜访了,顾纵天方提了烛火去到二楼,门口守卫的侍从这就要熄了一楼灯火,也要上楼休息。正在此时,一个瘦高身影轻声走了进来,侍从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招呼,又上楼禀告了顾纵天,随后警觉的从里面栓好屋门,便引那人也上楼去了。
“你来可有人看到?”
来人摇头表示并未有人看到。
“事关机密,我们理应慎之又慎。信中约好三日之后见面商谈,弥坚兄为何今晚就来了?”顾纵天对着来人说道,言语中带了几分怒气。
那人金发褐眼,高鼻梁,深眼窝,留了一脸大胡子,不似岳东诸国人,装束却与季国无异,只是左脚脚踝处戴了一粗大的脚环,那脚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竟是纯金打造。只听来人说道:“郡守大人莫要生气,我提早来此也是迫不得已。微光国与季国已经二十载未交刀锋,大人要我贸然挑起兵端,允诺以河间郡作为回报。但我思虑一月有余,还是觉得这其中风险过于巨大......”
“风险?有何风险?事成之后只需要找个替死鬼,将罪过安在一无关紧要的将领头上,然后格杀之,就说是兵变才造成两国起了摩擦。你是柯布石城城主,又是皇位继承人。你父亲还会治你的罪不成?”
“话是这么说,虽然是演演戏装装样子,但两国骤然起了摩擦,伤了和气,就怕节外生枝,再起其他什么波澜,我怕是要担大责任。况且河间郡人口稀少,不足三千户,土地多是荒漠,贫瘠异常,又是易攻难守的危地......“
顾纵天呵呵笑出声来,说道:“原来堂堂微光皇储多弥坚也是言而无信之人!你我通信这么久,早就商量妥当,为何现在又想出尔反尔?河间虽然人少地希,但却盛产铁矿,是你们曾经的兵甲府库!这么好的地方我有能力还给贵国你不要,难道还想要我的莒下郡不成?”
多弥坚假装惶恐,说道:“哪里哪里,我可不敢!顾大人和我多某人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瞒着各自国君,密约此事,我知道你也是担了很大风险,弄不好要掉脑袋!我既有利可图,自然不会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我定会遵守承诺,只不过我还有一件小事要请顾大人帮忙......“
“弥坚兄请讲,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在所不辞。”
多弥坚贴近顾纵天耳旁,说道:“我兄长多弥政在上京求学已经有十几年了,这些年我无时不在想念。当年废皇后礼扎氏也就是他的母亲因为有违妇道被父皇赐死,他也被我父皇送出国界,虽然我很不舍但那时无能为力。好在兄长在贵国这些年勤勉有加,博得了些名望,我国子民也有些耳闻。我心中也是颇为兄长高兴。只是国内有些人却不是很高兴。一来我兄长受贵国国君赏识,最近有送返我国的传闻,这着实令那些当年参与废掉礼扎皇后的官员不爽;二来我的母亲和废皇后有过过节,她也不希望将来再见到弥政兄长......”
顾纵天看着对方那虚伪至极的面孔,冷冷说道:“弥坚兄的意思我明白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这就安排人去处理。白露刚过,待到秋分,我保证贵兄长只能在天上祭月了!”
山风拂面,院子里的凉风很是清爽。大部分的烛火已经熄灭,夜深了。别院的楼台错落起伏,有几栋紧邻峭壁而建,月光洒在那些釉质屋瓦上,看上去幽静朦胧,有种安详之美,还微微渗出点神秘。黑暗加上神秘往往让人生怕,但有的人却不怕。当我告诉你有人非但不怕黑暗加上神秘,还有点喜欢,而且还是个小女孩时,你怕不怕?
齐道子和陈长冲蜷伏在草丛里,都是愁眉苦脸,旁边的余笑颜却满脸兴奋,专注的盯着顾纵天下榻的屋子。
陈长冲一会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又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小声冲余笑颜抱怨:“不高兴,都怪你!晚上宿舍清点人数,不见我人影,又得扣分了!一个学期三个正字,这次不到两个月就凑够了!”说着挠起头来。
余笑颜听他抱怨,扭头没好气的说道:“臭长虫,你少来这一套!旷课、上课看小说,考试抄题、搭讪女士子,哪次不是我给你摆平,让你少扣了多少分?!就让你来帮这一次忙你就唧唧歪歪!下次再惹麻烦可别再找我!”
陈长冲闭了嘴,继续愁眉苦脸。齐道子闷在那里不出声,心里却也在抱怨:“我可是每学期都是一十五分一分也没扣过呀,这次扣了分,奖学金怕是泡汤了!”
余笑颜手中提了一竹笼,编织的密不透风,圆圆滚滚像一大鼓。陈长冲看着那竹笼,对余笑颜又说道:“这黑灯瞎火的,怪吓人的。要教训顾纵天白天也行啊!你看这么长时间他那里都没断人,门口侍从怕是要守一夜。我看是没机会了,咱仨还是撤吧!”
余笑颜白了他一眼,陈长冲又要啰嗦,只听齐道子语含欣喜,说道:“你们看,侍从都进去了!”
三人赶忙往门口望去,只见一楼房门被轻轻掩上,紧接着传来门栓推合的声音。余笑颜招呼陈长冲道:“快点去把风!”
陈长冲不敢迟疑,左手从衣袖里拿出一片羽毛,放在左手手掌之上,右手掌反向压住,两个手肘端平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就如入定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风吹树叶之声和那虫鸣加深了这夜晚的安静。远处夜枭的叫声如同一种奇怪的笑声。齐道子和余笑颜都侧起了耳朵,这笑声却戛然而止了。不一会功夫,那种奇怪的笑声突然从不远处的树上又响了起来。只不过这笑声更加的诡异骇人。“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余笑颜和齐道子听了那有规律的叫声,对视一眼,便一块小心走出草丛,朝屋子蹑手蹑脚的走去。
两人围着屋子转了一圈便在东面侧窗底下停了下来。齐道子沿着墙沿爬到了二楼窗台,他从背后布袋里拿出一个奇怪工具,并将它放在二楼侧窗之上,片刻间,那侧窗从下面便微微射出烛光来。
看到齐道子撬开了窗户,余笑颜也提了竹笼援墙而上。透过窗下缝隙,两人看到一四页屏风将屋中人隔在了中间的厅堂,不知几人,只留下模糊的影子在屏风上摇晃。有人在窃窃私语,内容听不真切。听了一会,余笑颜方始辨清了顾纵天的声音,言及河间莒下,弥坚弥政,白露秋分,声音模糊又是只言片语,让人摸不着头脑......忽从屏风后传来笑声。余笑颜听了来气,联想到白天顾纵天取笑自己,更不能忍的是竟取笑最为亲近敬重的吴冕哥哥,更是怒火中烧。这就揭了竹笼盖子,从里面拉出一漏斗状开口,将开口伸进窗户,又用布片堵了两边窗缝。只见一只蜜蜂从开口处爬了出来,朝着屏风后的烛火飞去。那只蜜蜂孤零零的飞出后,竹笼就没了动静。余笑颜轻摇了几下竹笼,却还是迟迟不见动静,便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扁嘴好似芦苇般东西,插入竹笼吹了起来。那竹笼霎时间晃动起来,蜂群蜂拥而出,房间中蜂鸣之声大作。
房中没了笑声,只传来噪杂的脚步声和间或的哎呦声,想是被蛰的不善!齐道子听了想笑,但一会就变的忧心忡忡。余笑颜却捂了嘴拼命将笑声压下来。
哎呦声越来越密,余笑颜虽然笑不漏声,却是笑的花枝乱颤。正高兴到快要忍不住的时候,那诡异的夜枭叫声又响起来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叫声急促忙乱,毫无规律。齐余二人听了都是吃了一惊,心想怕是被发现了。正在紧张之时,从屋中传来一声惨叫,那叫声凄厉无比,恐怖异常。伴着凄厉惨叫,一人沉声喝道:有刺客!
一楼门栓吱呀一声,房门大敞,两人从屋中飞跃而出。齐道子吓得脸都白了,这就要跳楼逃跑。余笑颜却一把将他抓住,示意不要出声,见机行事。只见那二人并未朝他俩的方向移动,而是腾空而起,翻上了屋脊。
屋脊之上有人斗在一处,瓦碎和刀剑格斗之声不绝于耳。那打斗之声在屋脊上响了一会,便挪到了南面的屋脊上,不一会又挪到了更南面......
打斗声终于听不到了,齐道子和余笑颜蹲在窗台之上好一会,见没人发现他们两个,这才放下心来,赶忙爬下窗台,去找陈长冲。两人钻进草丛,走到陈长冲近前,只见陈长冲眉头紧锁,全身已然湿透。齐道子推了推,却怎么也弄不醒他,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临近几个楼宇忽又烛光闪烁,想是屋中之人听到吵闹打斗声出来看个究竟。余笑颜看着好像昏睡又像在打坐的陈长冲,也不敢大声将他叫醒,叫齐道子将他背起,这便趁着夜色溜出了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