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零的语文老师——李振环老师,据说是返聘的(优秀的工作者退休后被邀请继续工作),年纪很大了,但你又根本猜不出来他多少岁。人特温和,讲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所以很多人上他的课都极其痛苦,因为要反催眠。这种对抗,需要极致的克制力,否则必沦陷无疑。如果非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他,那许零认为是考拉。圆圆的脸,圆圆的头,圆圆的眼,让人极其舒适的圆和。可是他在他们这届却有个极具震慑力的外号:亚洲秃鹰。
许零不明白外号得来的缘由,可是冷不防还是被这震慑力给笑趴过。且听一次莞尔一次。
估计与他的秃顶有关。语文老师不当班主任且秃头的不多,而他全占了。他就连秃顶也让许零觉得可爱。偶尔他有一缕超长的头发滑下来,挂在一边耳侧,那是真正的吊耳郎当。
这时即便大家哄笑,他也会坚持把自己的话讲完,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那缕长发铺回中间秃顶的那块区域。就铺得那么刚好,丝毫不用借助镜子,许零多少是有些佩服这个神技的。
这也许是枯燥学习中,偶然的一针“兴奋剂”。老师像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就不会再有瞌睡的了。
孩子多的家庭,家长尚不能做到一视同仁,那么班级中的老师就更不可能了。李振环老师总是把许零挂在嘴边,搁古代俨然就是得意门生的待遇了。对老师的厚爱,许零也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多次获得校级、省级作文竞赛名次,这次李老师选送她的文章参加全国“圣陶杯”大赛,还真给捧回一个大奖。
自己亲手教导培育的学生获大奖,老师与有荣焉。他在他教的班级都进行了播报,并颂读那篇文章。
“写作难吗?很明显不难。你们看看她的文章,真实,情真意切。这就是好文章的基础。人人都可以做到,只要你们愿意。”李老师不忘最后来个励志鼓吹。
大约是老师如父母,也是这世上除了父母唯一真心期待你好的人。虽然许零并不愿意老师到处广播她的文章及获奖信息,但也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及骄傲。因此,她极尽克制自己的抵触情绪。
“许零,你上来领下奖状和奖金。”李老师乐滋滋地告诉大家:“同学们,许零同学的奖金有500元。不菲吧?你们看,写好文章,不仅可以取得荣誉,也是可以获取财富的。希望大家都能多动动笔。”
在众目睽睽中,许零走上讲台,接下老师手中的奖状及奖金,分别朝老师及同学们的方向鞠了躬。
教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许零仿佛如芒在背,匆匆回座位坐好。老师也迅速整肃好课堂纪律,继续上课。
许零的心情其实是特别激动的。此时的她特别想念姥姥和爸爸,这两个最爱她亦是她最爱的人。尤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也和李老师一样那么骄傲。许零甚至能想象到他们的表情。
这个周末似乎来得比往常慢了许多。
许零兴冲冲回到家,却找不到爸爸,深知他还在工地忙碌。时值冬季,海南也已经冷了。四面环海的海南,冬天夹着潮湿的阴冷比北方更刺骨些,甚至连那些北方来的同学都直呼受不了。天那么冷,爸爸却是凌晨才回到家的。许零听到声响下楼,看到爸爸穿着黑夹克衫里面仅有一件白衬衫而已,黑西裤也很薄。两人隔着几层楼梯的台阶,她依然能感受到他由室外挟进来的寒气。
“你怎么还没睡?”尽管爸爸有意掩饰,但许零还是听出来他声音里饥寒困顿所带来的疲惫。
“我在等你。学校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许零本来雀跃的心,此时寡淡不少,心中充满了对爸爸的担忧:“爸,你穿那么少,看着冷的。先去洗澡吧,我等你洗好再说。”
“嗯。”声音低低的,许零听了莫名想哭。他太累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手下养活了那么多工人,而家里又盖着一栋小楼,养着两部车,一位保姆、一位司机。他却活得像个老乞丐。穿得破,早出晚归,要么挨饿受冻,要么风吹日晒。真的是太辛苦了!她最怨的是,阿姨舒舒服服睡觉了,爸爸是饱是饥,是冻是困,全然不顾。
她心底嗟叹口气,便翻箱倒柜给老豆(广东话谐音)找吃的。当发现冰箱里有鸡蛋和醪糟还有汤圆,她开心极了,因为这个她会做。
等她煮好醪糟汤圆,老爸也洗好出来了。经过热气熏腾,老爸的疲惫消除了不少,看到许零给他端上的热腾腾的醪糟汤圆,这个男人的脸上写满各种情愫。
“困就去睡啊,明天说也行”爸爸坐下,开始吃汤圆。许零刚才尝过味道,不会太甜。爸爸不怎么爱吃甜食的。
“我的作文获得了全国的一等奖”她憋不住的小得意,悄悄观察爸爸的神情。
“全国?还是一等奖?”许爸爸有点懵,显然觉得全国和一等奖这种字眼很遥远。
许零嘴角忍不住上翘,重重地点头。
“我们许家出人才了!我要好好喝一杯!”说着他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拿下一瓶二锅头和小酒杯。
许零接过酒杯,拿到水龙头处冲洗干净,再帮老爸倒上酒,说“你先吃点汤圆再喝。”
“我喝酒就配点花生,其他的东西就不吃了”许爸爸的声音显得异常有力,精神抖擞。
许零起身去给爸爸炒一小杯花生米。炒花生米是一门技术活。她从姥姥那里传承了私门秘技。先用大火把筛得细细的海沙子炒热,在加入花生,用慢火一直逼出花生的水分,最后拿个大点筛漏筛掉沙子,剩下花生密封装罐,随吃随取。这样炒出来的花生不会胡,还特别干脆香口,花生的原味保存得好,却增添一种若有似无的海甘味。顶级美味。可惜这里不是老家,一时也没有细海沙,只好用一捧精盐,如法炮制。因不加油,火比较小,花生不上火,很适合经常熬夜,又馋这口的许爸爸。
就着许零盐焗的花生,许爸爸这顿小酒喝得甭提多美了。
许爸爸心情好,话也多了起来。絮絮地说起儿时的事。
“你爷爷当年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共和国十大元帅之一的XX还是他的师长。毕业后他曾任电白县法院的法官,与当时当书记员的你奶奶相识、结婚。所以我们在那时也算是名门望族。”许爸爸的脸上写满对家族的骄傲之情。
接着喝了小口酒,许爸爸继续着说:“后来国民党战败逃亡台湾,你爷爷不舍与你奶奶分离,没有走。留下来却四处遭迫害,背井离乡流落塘仔村,暂安一隅。后来你爸爸我也还是时时遭人揪成分打压,考上最好的中学却不能去;村里选年轻人学拖拉机技术,我非常渴望学,却连拖拉机的边都不能靠近。当时真是痛苦。有段时间很穷,你奶奶甚至带着我在村里讨米生存,只为活下来。你奶奶告诉我,我们不是乞丐,只是要活命而已,这米是借的,一定要还。”
听到这,许零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对穷苦的家乡人那么好。不仅带他们出来打拼,给他们提供吃住,教他们技术,提供工作岗位,还捐钱回家乡建立慈善基金会。他成功后,用奔波劳碌去清偿当年的赠米之情。
看着许爸爸瘦小且有些苍老的模样,许零觉得异常心疼又极其骄傲。许爸爸是个以德报怨,以恩偿恩的善良公民。
许爸爸一脸骄傲地看着许零,说:“不管事业上多成功,我还是遗憾没上多少学,学识浅陋,对不起先祖门楣。现在好了,我女儿出息了,拿了大奖。是我许正英家门的荣光。”
许零也骄傲地看着自己的爸爸,说:“老爸,你给人们盖遮风挡雨的房子,况且是自学成才,一直用良心筑建安全第一的多个样板高楼,还白手起家给那么多家乡人扶持,让他们吃上专业饭。你才是我的骄傲。”
许爸爸混浊微红的眼睛,印刻着许零认真的表情,开心地连说了好几个“好!”不管是谁,遇到懂ta的人,无不喜不自胜。
“不管以前生活有多难,我们现在有吃有穿,还是要感谢国家。没有战争,国泰民安,才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做人,一定要先忠于祖国,后才是爱惜我们的家庭。”许爸爸的目光显得深远起来,他给许零说了个故事:二战时期,德国有位老母亲,送她的第三个儿子上战场后,哭得悲痛欲绝。旁人都劝她,既然她已经送过两个孩子上战场且都战死了,那么最后这个孩子可以不送去的,因为有优待政策。可这位母亲却说,她难过的不是担心儿子会战死,而是担心儿子战死了,她再也没有孩子可以送去保护这个国家了。
许零听了多少有点触动。是啊,所学“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概为此意。
陪喝着小酒的爸爸絮絮叨叨,她也不困,但是出于健康考虑,她还是喊停老爹继续倒酒的举动。随后从她房间拿来她的奖状和她中午去买的老男人四角内裤递给她老爸。
“奖金有500,我就花20元给你买了件红裤衩”许零看着老爸一脸嫌弃裤衩的模样说,“我从书上看的,小辈挣钱了给长辈买红裤衩,能保佑他平安健康。”
“我都不迷信。你小小年纪怎么也信这个。”许爸爸摇头。
“爱的信仰。不是迷信。”许零吐了吐舌头。
许爸爸看着面无表情,其实内心无比欣悦,收下。
有钱会做人。
许零给阿姨买了一盒太太口服液;带弟弟去吃了一顿他爱的开心汤姆;给自己想念至极的姥姥买了一双舒适的老人鞋,就剩下220元。
她做了个规划,准备给在西北的条件比较艰苦的一位笔友买些书捐寄过去,请尹学长和李娜一起吃顿饭,剩下的就存起来。
这日子有算盘可打,还真是有滋有味,许零严重怀疑自己是财迷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