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世间有什么让天下百姓都觉得可惜的人,那便是安王了。
当今皇上还不是皇上的时候,是前朝宰相沈衍的独子,沈煜平。而安王,便是沈衍所收的义子。除了沈家父子,没人知道安王的真实身世,安王对沈衍也一直恭敬。后来前朝皇室衰微,沈家夺权,朝代更迭的关键时刻,阿勒鄯来攻,柳承安挂帅出征,替沈家父子平定了这动乱。当年柳承安年仅十九岁,尚未及冠,便领兵打得那阿勒鄯人节节败退,当世皆称一声少年英豪。可惜天妒英才,后来沈衍去世,沈煜平登上皇位,柳承安却遭到阿勒鄯人的报复,被细作下毒,落得个终身残疾。
当宴会结束后,小冬被人带到了东宫,在一处偏殿里安置下来。她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套侍卫穿的常服,以及那件领口被划破了的粉色衣裙。那是老头儿送给她的,她不舍得扔,但也不可能再穿,便放在了箱底保管。送她过来的嬷嬷已经走了,收拾好东西后,她便自己出去转了转,准备熟悉一下东宫的环境,却不想正巧碰上回来的沈瑜。
“见过太子殿下。”小冬双手抱拳向沈瑜行了一礼,面上虽未有什么波澜,内心却是无比紧张。不知这太子殿下是否还记得自己,若是忘了便再好不过。
“免礼。”沈瑜摆了摆手,眼神掠过小冬,当看清她的面容时微微一顿。
“你是今日王叔送我的侍卫?”沈瑜问,目光中透着一丝疑惑。
“是。”
“我感觉,你长得很是面熟。”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小冬脊背一僵,掌心也因为紧张而微微湿润。
“我们以前见过吗?”
“殿下从未出宫,草民又一直在王府练习,想来是不曾见过。”
“你怎知我从未出宫,”沈瑜轻笑了一声,但这笑声中的意味却有些让人捉摸不清。
“方才在宴会上你应该听到了,三月前,我曾私自出宫过。”忽然,沈瑜看向小冬的眼睛,小冬也不躲闪,迎上了他的视线,只是手心的汗越发细密。
“也许是我运气太差,第一次出宫便碰上了那专拐小孩儿的人贩子,一国太子,竟险些被人贩子给卖了。”
“不过到最后,一个小女孩儿救了我,替我拦住那人贩子,这才得以脱困。”
“你说,以后我想要出宫怕是更加艰难,更何况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是不是都无法再见到,也没法报恩了。”说到这儿,沈瑜状似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小冬悬着的一颗心微微往下放了放,看样子,他并未认出自己,这才回道:“殿下贵为一国储君,那女孩儿能救您也是她的福气,必定是不会在意是否有回报的。”
“但愿吧,”沈瑜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也没有再理小冬,径直朝着寝宫走去,小冬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却见他走了几步之后又停下,随后又再次转过身看向她,只不过这次,沈瑜的眼里盛满了亮光,脸上也挂上了一丝笑容。
小冬不禁有些晃神,世人皆传当今太子容貌尽得皇后娘娘真传,甚至更胜之,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喂,”沈瑜喊道,小冬立马回神,眼中的怔愣立时化为恭敬。
“你既是王叔送过来的,想必知道不少王叔的事迹,日后可得好好给我讲讲。”
“是。”
永安城,安王府。
“王爷,之前调查的那个老乞丐果然有问题。”奕北进入柳承安的房间后,照常将房门关上,随后开始向他汇报。
柳承安一直面无表情,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只是在听到“自毁面容”时,眉毛微微一挑,大拇指开始在扶手面上轻轻摩擦——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那老乞丐是在十年前突然出现在这皇城附近乞讨的,起初一直蒙着脸,且只有他一个人,后来不知怎得手里多了一名婴孩儿,脸也被严重烧伤。但听这附近同样乞讨有些年头的乞丐说,那老乞丐脸上的伤是他自己用火烧的,愣是隐忍着没有出声,却还是不小心给人看到了。只是这老乞丐的本来面目也就再无人知晓。”
“奕北,你说,什么人会在落魄到乞讨时选择遮掩自己的面容。”柳承安突然问道。
奕北思考了片刻,沉声答道:“遮掩面容会使求人之心显得不真诚,对于乞丐来说,能得到别人施舍的机会也就更少,除非这人不在乎钱,或是成为乞丐之前的身份让他无法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既已沦为乞丐,钱财对他来说不可能不重要,便只可能是因为身份而遮掩面容。卑职想了一下,书生、富商、官宦这三种身份最为可能。”
“不错。”柳承安赞赏地看了奕北一眼,随后又问道。
“那你觉得,那老头的身份,究竟是这三者中的哪一种?”
奕北迟疑了几秒,随后开口缓缓说出两个字:“……官宦。”
“是啊,书生傲,倘若沦为乞丐,很有可能会选择遮掩自己的面目,但远远到不了自毁容貌的程度;富商求财,即便是家道中落以至于行乞于街市,知晓其中利弊,自然也不会选择长久地遮掩自己的面容;唯有这官宦,一世清高,虽落没,但有些东西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放不下,自然会选择长久地遮掩。”
柳承安略微思索了一下,随后又说到:“这些只是猜测,结果如何还不能妄下定论,只是这老乞丐的身份必然不简单,顺着这个方向,你去查一查十年前京官中有哪些家道中落的……包括前朝官员。”
“还有那个刚刚被我送进宫的,十年前的那名婴孩,我有预感,若能查出她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于我们有利。”·
时间飞逝,又是一个月过去,这一个月来,沈瑜总是缠着小冬,要听她讲一些安王的事迹。小冬没办法,只好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诉他,还好她这些年一直在这皇城中行乞,道听途说过不少,然而沈瑜并不知道这一层,还以为是因为她之前一直在安王府训练,因此才知道这么多。
其实小冬对安王并不了解,在王府训练的那三四个月,她的生活是封闭的,而安王又极少出门,若有事情要出府也是由人护送着,自己其实没见过他几面。但沈瑜的日日追问,倒使二人的关系亲近不少。小冬也曾疑惑过,沈瑜明明是太子,对安王的所知竟还不如自己,只是主从有别,一直没有正面问过沈瑜。
四月的永安城,温暖中总是夹杂着湿润,天公偶尔兴致大发,便赐这人间一场甘霖,墙边的野草,深宫的繁花,深林的花木,共同饮啜着着神赐的甘露。
每日清晨起,小冬便要赶往侍卫集训的地方,一待便是一上午,而小冬比别人起步晚,要求又更高,往往在别人都离开之后,依旧在刻苦地练习。这一日,小冬依旧留到了最后,偌大的训练场只剩下一个身着青灰色劲装的小小身影,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没入衣领,手中的轻剑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银光,抬手,横扫,侧劈,一套漂亮的剑法便完整地呈现出来。小冬的师傅是宫内最有经验的老侍卫,对于小冬的悟性和天赋也是忍不住赞叹。
收了剑,小冬擦了擦脸上的汗准备回东宫,却听得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滴便声势浩大地奔向地面,今日的雨不同于往日,往日多是和风细雨,今日却有些大雨的征兆,雨滴掷地有声。
不一会儿,雨势稳定下来,确实是比往日要大得多。小冬有些苦恼,训练场上没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而东宫距此地又算不得近,此刻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浸湿的衣衫紧贴着肌肤,让人有些不适。小冬没有办法,只得咬咬牙向着东宫的地方跑去,跑了几步,眼前蓦地出现一抹红色,在这无边阴雨的天地间明艳得刺眼。
沈瑜举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身边意外地没有宫人随侍。今日的他一身白色锦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眉心那朵莲花也愈盛。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目光一直探索着周围,浑然不觉自己的衣角处已经被雨水浸润,直到他看见小冬,嘴角处才浮上一丝笑意,然后径直朝她走去。
“殿下……“雨点滴落在小冬身上,她没有再跑,而是站在原地,等待着沈瑜,看着他越来越近,然后一把红伞出现在她头顶上方,替她遮住了所有的风雨。
“殿下,您这是?“小冬抬头看向沈瑜,沈瑜比她高出一两个头,此刻他依旧是噙着笑意,说出的话却有些责怪的意味:”柳侍卫为了更好地保护我,整日辛苦地训练以至于忘了时间,今日早该到了给我讲述安王事迹的时辰了,却迟迟不见归来,本殿下无奈,只好亲自来寻你了。“
小冬不自觉地有些想笑,唇角微微弯了弯,却立马被沈瑜捕捉到,揶揄的声音即刻从头顶上空传来:“柳侍卫平日里面无表情,今日迟到了怎么反倒笑起来了?“
小冬没有回应他的这句话,只是心里暖了暖,连带着表情也愈发地温和。两人共着一把伞,向着东宫的方向走去。雨声淅沥,一时间无话。
“殿下今日为何身边没有宫人?“
沈瑜轻笑一声,不甚在意地说:“平日里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烦他们可是烦得紧,这回是我自己过来的,没有告诉他们,现下他们肯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地寻本殿下。“
小冬忍着没有笑,过了片刻,又犹豫了片刻,这才问道:“殿下,您是太子,为何会对安王所知甚少?“
沈瑜沉默了片刻,没有作声,就在小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悠悠开口:“我也想知道,为何我会所知甚少。“
“小时候偶然间听宫人谈论过,便开始敬佩王叔,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迹,可是当我问母后的时候,母后总会发愣,于是我便去问父皇,那也是人生中父皇第一次对我发火,后来那些宫人也对这件事闭口不谈。“随后又笑了一声,加了一句:”上次出宫算是第二次。“
此刻沈瑜的表情有些落寞,小冬不知为何,看见他这表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便开口道:“也许皇上是有什么苦衷吧。“
“没关系了,“沈瑜道,随后看向小冬,笑意盈盈:”我现在,不是有你了吗,你可以告诉我,所以,柳侍卫,咱们赶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