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烟酒自美国人开始奋斗以后就变得不好卖了,大家开始重视自己的健康了,一个个都放弃了借酒消愁。
宁华的船泡在港口里开始生锈。
何沐萱正想着要不要先把船卖了,一个面粉厂客户给她打来了电话。两天后,一批白面踏上了从美国去往民国的航线。
……
来福胖子最近一直在练字,问起来就说要帮宣成把春节要用的对联和福字都写好,这样财务处能省一笔。
还别说,张来福虽然以前是个太监,但那字却写得大气磅礴,有种金銮殿上“正大光明”的味道。
“嘿,你个死太监哪学的字儿啊?”常江看着金墨题写的对联,当真是对这字心生佩服。
“以前照顾皇上起居,闲下来的时候就对着宫里的牌匾,拿水蘸着在地上写,这般练出来的!”来福得意道,“就连皇上都夸我字儿写得好!”
“你照顾皇帝的时候他不才十岁么?小孩儿夸你也当真?”
“哼,还真就有用。”来福胖子头一抬,更加骄傲起来,“就凭着我这字儿,后来内侍监人员来来往往都是我记录的!我就相当于宫里的人事处长!”
“得了吧,少诓我,你顶多记记哪个太监从哪来到哪去,还人事处?你能管官员任命不成?”
谁知来福胖子把笔一搁,直接嘲讽起常江来:“要不说你年轻呢,那些外地当官儿的,能比我们知道皇上的心思吗?咱家之于皇上就像是秘书之于行长。”
“嘿!”常江一听直接给气乐了,抬手就开始打来福,“你再说我给你捆巴捆巴扔江里去你信不信?“
来福虽胖却矫健,一个闪避,躲过了常江的手:“给我扔江里?哼!我这就去行长那里给你参一本,看不把你降职扫地去!“
“你还敢躲!“常江追过去非要给他这一巴掌落实了,”参我一本?我还要参你呢!”
来福夺门而出,常江追上就是一拳,虽然不重,但这关乎面子。
只是,打上去了,才发现……这一拳打在了路过的财务处长林承志身上。林承志是一个一板一眼的大叔,也是跟着王世晟的父亲一路干下来的元老,他一推黑框眼镜:“一个二十多岁该当爹的人,和一个五十多岁该坐长凳上晒太阳的人,打打闹闹,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气氛顿时凝固,常江眼瞅不对赶紧道歉,保证这事儿不再有了,林处长这才大步离去……进了行长办公室。
来福看着行长办公室的门,眉毛一挑,瞥着常江,好不得意:“等着被参吧你!“
……
除夕前几天,来福胖子把自己的墨宝送到了王世晟面前,上联:聚财兴国安黎庶;下联:存款便民秉赤心;横批:经世济民。
“经世济民,好!好得很!有国有民有财富!“王世晟没说二话,就是夸,”除夕就让人贴出去!来年找人刻在门柱上!“
“行长您喜欢可就太好了!“来福胖子满脸笑出了褶子,”咱这忙活值了!“
“值了?还能更值。”王世晟拍拍来福的肩膀:“除夕让财务处多给你发十个银圆!”
……
春节的时候,大街上比往年还热闹,除了当地的百姓,一些从北方逃难的人逐渐抵达了首都。他们有些是从东北来的,一路南下,经过天津、济南,全程靠走,到南京的时候一个个面如土灰、形如枯木,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全是虱子。
来福胖子拿着行长多给的十元钱,扒来扒去舍不得花,最后买了五个白面馒头,剩下的细心装好。只是一转身,来福就看见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小孩子在看着他,准确的说是看着他手里的白面馒头。
“孩子哪来的呀?”来福问道。
“吉林巴家屯。”
“皇上还好吗?”
“不认识皇上。”
“欸。”来福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父母,和一个妹妹,能赏我们一个馒头吗?”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请求,“我妹妹快饿死了。”
来福看了看手里的馒头,拿出三个,递到了那脏兮兮的手上,孩子一看三个馒头,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恩人能告诉我名字吗?有机会一定加倍还!”
“不用还啦,我自己还一屁股债呢……”来福胖子说完不顾阻拦,直接消失在了人海。
……
银行门口,王世晟看着贴上去的金字,想起了远在异国他乡的何沐萱,几个月来,每次互通电报都说得是生意的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只是普通商业合作关系,想想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摸摸口袋,很少随身携带现金的行长摸出了几文钱,够发一次电报了,这次不说商业事情,就说家长里短。
晚上,王世晟一个人坐在家里,火烧得旺,却也还是冷,他想找常江一起喝一杯,却发现根本打不通常江家的电话。也是了,常江现在有陆晓雯了,人正热恋着呢。
王行长心里不愉快了,自己那么有钱,节日怎么能这么冷清?他打电话叫了一桌菜,倒上酒,还是觉得……孤家寡人。
不行!王世晟丢下筷子,把菜统统放进冰箱,披上大衣就出门了,邺城歌剧院最近有来自俄国的芭蕾舞表演,去看看跳舞不比呆家里强多了?
只是在剧场一坐定,他就看见了熟人,旁边靠前的VIP位置上,正是陆晓雯,旁边跟着一个男的。
嘿!这常江色迷心窍了啊,为了陪女友,那么贵的位置都敢买?王世晟给算了算,两张票差不多是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败家!败家小子!要去敲打敲打他才行。
只是王世晟还没起身,陆晓雯身边的男人一回头,竟不是常江,是陆晓雯手下的大客户,海盛印花厂东家高厂长,高国栋。
这陆晓雯过年不回家,也不跟常江谈恋爱,反倒陪客户看表演……这高厂长也不回家??
情况有点复杂,王世晟赶紧把围巾往上拉,谁知高厂长已经眼尖地看见了他:“王行长你好啊!今天也有雅兴来此看表演啊。”
没躲掉!王世晟只好去应酬,原来这高厂长就是当地人,今天听说了小陆姑娘有时间,就一起看个表演,再谈谈理财的事情,他最近正打算把账户里的一笔钱拿去投资。
“王行长有没有什么高见啊?”高厂长一手搭在陆晓雯的肩上,一手点着烟。抽一口烟,那帝王翠的扳指就在王世晟面前晃一下。
“高见谈不上,现在美元价很低,高老板可以试试换些美元。”
“王行长,您可别骗我啊。现在这美元和黄金脱钩,还能值钱吗?”高厂长微微抬着头,作俯视态看着比自己其实高一些的王世晟。
“现在美国大搞建设,经济回暖指日可待。不过投资有风险,高厂长不相信的话,不听就是了,权当王某一点不成熟的小建议。”
“小陆你怎么看啊?”高厂长语气豪爽,看向陆晓雯。
“我们行长说的话可是要信的啊,他可厉害了!”陆晓雯夸道。
“好!”高厂长大声说道,“那就听行长的,就买美元!小陆啊,我那笔钱,年后统统买成美元!”
随后高厂长又表示要帮王世晟换一个前排的位置,“好歹也是个行长,跟打工的人坐在一起看可不行,没面子!你给了我理财的建议,我这就给你升级座位!”
王世晟赶紧道谢拒绝,说自己从小就没坐过前排,坐前面眼晕。
“你们这些北方来的人,就是不细致、不懂生活啊!这芭蕾舞坐后面能看什么?”高厂长扯着比“北方人”还“北方”的嗓子,也不再客气,带着陆晓雯坐在了前面。
年后,王世晟问常江去了哪里,怎么没有陪陆姑娘。常江说自己去了一趟香港,摸索了一下那边的经济情况和市场形势,为日后商行继续南下打牢基础。
“说实话。”王世晟可不信这套,如果是工作需求,常江早就要跟他讨好处了。
“陆姑娘回老家了,她建议我去香港看看,一是暖和,二是淘点黄金,还是为工作上了心的。”常江说道,“行长您别说,我还真寻摸了几家小银行,咱可以出资买下来……”
看着常江充满少年气息的脸,俨然一副新兴的接盘侠模样,王世晟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陆晓雯骗了他的事情说出来,“这样吧,你把你做的调查也给林处长看看,我会跟他讨论的。“
……
二月底的时候,一批从美国发来的收音机到了港口,王行长给每个办公室都搁了一个,旧的统统拿去了旧货市场。何沐萱那边也发来了好消息,美国现在出口业发展迅速,她已经决定再购买一些船,成立一个小的航运公司,专门运营航运事业。
王世晟对于开航运事业自然是支持,只是如果宏秘书长还在就好了,他当年可是跟着王世晟爷爷干过航运的,在这一行有经验有资历,可以派去帮忙……欸,可惜斯人已逝。
千金易得,人才难聘啊。
……
三月初,日本人又有了动静,他们拥护溥仪称帝了,现在溥仪就是满洲国的皇帝。这几天广播里翻过来覆过去说这事儿,王世晟听着就心烦,“咔“一声按掉了收音机,随后拨通了人事处长办公室的电话。他打算让张来福去挖几个航运公司的人才去美国,张来福眼尖,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才。
然而,没有人接电话……
人事处一打听,张来福今天都没来上班。
这就奇怪了,这张来福也没请假啥的,平常都是早到晚退,上班比谁都积极,今个儿怎么突然不上班了?不会是出事了吧!
王世晟赶紧让常江去张来福家里找人,常江不敢耽搁,披上外套就跑到了张来福住的小别院,然而死活敲门敲不开。
想起这几天关于满洲的广播,又想起来福胖子那忠君爱国的封建精神,常江很怕这死太监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他找来几块砖头垫着,一个飞身翻过了院墙,冲进客厅一看,张来福果然悬梁自尽了……
把张来福放下来的时候,人都硬了,浑身的肥肉像是上了冻的猪油膏,苍白僵硬。
桌子上放着一张绝笔信和一个小盒子,绝笔信上写:
国逢大难,民族将危;
外夷来华,屠戮人民;
君不为君,臣不为臣;
孤身一人,抱残守缺;
愧对君主,难见父母;
不人不鬼,难了此生;
世晟留我,得以衣食;
修我祖坟,了我心愿;
此生大恩,无以为报;
来世有缘,甘为牛马。
“你个蠢货!“常江气愤地摔下那封信,”一个弃国弃民的君主有什么值得效忠的!你死了人家可是还当着皇帝呢!真的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常江一把这事儿给王世晟打了电话,王世晟就赶来了,看完那封绝笔信,只叹了口气,说:“日本人又杀我一员大将,只是这次不见刀、不见血。“
“行长,怎么办啊?“常江忙问。
“发丧吧,钱行里出,那个小盒儿也给他一起装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