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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写作是因为伤感

实际上,搬到惠比寿的第一个月,有两件令我深感幸福的事。

六日那天,和以往一样,下了班我径直回家。开门后,客厅里没有点灯,窗帘拉着,房间是黑乎乎的一团。我想韩子煊可能正外出不在家。黑暗中,我摸到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随着房间一下子亮起来,我看到客厅的沙发前有一大瓶子鲜花。红的、粉的、黄的、绿的,它们是月季、玫瑰和水仙。客厅很大,因为刚搬家不久,除了房东老太太白送的一套沙发,我只买了电视、冰箱和吃饭的桌子。客厅看上去是空空荡荡的。

而一大瓶子鲜花,把客厅的空空荡荡充满了。一个普通的房间看起来像一座花园。交织的鲜花丛中插着一张生日卡片。我打开生日卡。韩子煊在卡上写了一段话:秋,愿你今后的人生永远如花,芳香鲜艳。生日快乐!韩子煊

我放下手提包,恍恍惚惚地坐在地板上,无声地流起泪水。隔壁屋间里传来脚步声,我看见韩子煊微笑着向我走过来。韩子煊虽然大我二十多岁,但是他长了一张娃娃脸,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凡事都无所谓”的表情。看见我的泪水,韩子煊开心地大笑,接着拍了拍我的头说:“这点小事就把你感动成这个样子,你真是个傻瓜。”

我抽出一张面巾,擤了擤鼻水。我并不是傻瓜。我对韩子煊说:“你记着我的生日,买花送我,对我来说,已经是令我高兴的事。但是你搞得这么浪漫,让我觉得有点儿受不了。”

韩子煊笑着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

这一刻,我在满屋子都弥漫着花香的房间里,心脏差一点儿就停止了跳动。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接近三十岁了。我对韩子煊点点头。这一刻,我觉得我真的拥有了好多东西,除了可以住在憧憬的惠比寿,还拥有了浪漫的男人和美丽的鲜花。

韩子煊说:“另外,我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我问韩子煊:“什么礼物?”

韩子煊笑着说:“我认识每日新闻社的记者,正好负责亚洲部分,哪天我约他跟你见个面,你不是刚刚出版了一本书吗?可以让他在报纸上帮你宣传一下。”

我问韩子煊:“是真的吗?”

韩子煊看着我的脸说:“别紧张,那个记者是我的好朋友,相信他不至于会拒绝我的请求。”

我高兴得几乎是尖叫起来,甚至忘记了谢谢韩子煊。其实,整个季节我都在想着怎样宣传书的事。这本书对我来说比较特别,是我来日本后出版的第一本日文版书。书里写的几乎都是妈妈的事,充满童年的回忆。我把这本书寄给了妈妈,妈妈在电话里说她看不懂日文,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但是非常高兴。妈妈形容这本书,“是一本印刷和装帧都很精美的书。”

我从小时候就注意到自己有一种痛苦和其他的小孩子不同。我家里有六个孩子,父亲酗酒成性,妈妈总要没完没了地面对各种各样的苦难和困境。我在其他的小说里写过我家里的一些事,我父亲的工资本来就很低,却都用来喝酒抽烟。六个孩子里,二姐、三姐和四姐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妈妈白班晚班地打各种工,赚来的钱依然不够全家的开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次交学费之前,妈妈都要我去邻居家借钱。我在书里说,妈妈之所以选定不满十岁的我去借钱,可能因为人们很难拒绝一位孩子的要求。妈妈这样教我:“你去借钱的时候,你就说我爸22日发工资,22日那天肯定还钱。”我至今都记着这句话,22日也成了我永远都无法忘却的特殊的日子。

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因为熬不住种地之苦,二姐一次接一次地从农村偷偷地跑回家里。二姐坐火车回家,回家的时间,正好赶上午饭时间。通常是妈妈和我,以及几个姐妹在吃午饭。二姐不敲门,而是特地绕到后院敲窗玻璃。我家那时住一楼,二姐一敲窗玻璃,妈妈就会看窗,看到二姐,妈妈的手会控制不住抖起来。第二天,妈妈送二姐回农村,妈妈告诉二姐:“城里没有你的户口,没有户口就拿不到口粮。你不在农村待着的话,农村的口粮就悬乎了。这一次回去,你要尽可能待得时间长一点。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二姐一直哭,对妈妈说农村的太阳太毒,太阳地里种水稻,腰痛得受不了。妈妈说:“得忍啊。忍到你抽调回城。你看老三和老四,和你一样苦,但是她们两个就能忍。”二姐没有办法,只好回农村。二姐和妈妈说再见的时候,妈妈一边摆手一边大声地喊:“你要学得省心点儿。”

我还记得那时的二姐,披散着乱发,一脸的泪水,一直愁眉苦脸的。

多少年后,二姐结婚,还有了孩子。二姐的男人喜欢喝酒,喝了酒就骂人、打人。二姐的孩子不肯好好读书,年纪轻轻就比他爸爸还会喝酒,喝了酒后,比他爸爸还会打人。二姐的儿子,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打跑了三个老婆。妈妈常常会叹一口很长的气,补充说:“老二这个孩子,从小就不省心。结了婚,有了孩子,还不省心。属她给我添的麻烦多。小孩子从小看到大,老二尿床尿到上中学。她去农村的那几年,我挣的工资,有一半都是花在她的身上。”

我知道,这是伤感,妈妈的伤感。怀念,还有爱,其实不过就是伤感。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明天的不安,总是跟在脚后追上来。好长的时间里,我不敢在夜里独自去厕所,怕有一只陌生的手,会把我抓走。而妈妈依旧男人一样从早上工作到深夜。妈妈睡觉前会陪我去厕所,有一次从厕所里出来,我爬上床,准备睡觉,妈妈说:“什么时候你去厕所不再需要我陪了,我就该休息了。”

还有一次,妈妈快活地对我说:“我其实从来没有担心过什么,养你们这六个孩子,感觉像是养一群小猪,只要每天用吃的东西,把眼前的六张肚皮塞饱了就行。”

我觉得妈妈说得对,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也只是关心有没有饭吃。

稍微懂一点儿事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妈妈在厨房偷偷地擦眼泪。我走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对妈妈说:“妈妈,长大后,我要把你受的苦都写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你。”

妈妈用手拍了拍我的头,破涕为笑。

后来,已经出版了几本书的我,在一篇文章里这样阐述自己的创作原点:

“妈妈,长大后,我要把你受的苦都写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你。这句话是我的写作的出发点。我和妈妈一起生活了整个童年,妈妈把我们当猪养不是妈妈的错,那个时候的妈妈,只有把我们当成猪养才能把我们养活。有时候,仅仅是为了生存下去,就已经要你用上全部的身心和精力。处境是无法改变的,什么样的处境都一样。我也无法更换另外一个妈妈。妈妈是我一生的背景,一边愁眉苦脸,一边满不在乎。妈妈穿一件藏青色的上衣,留着齐耳的短发,妈妈其实长得十分美丽。我一直以为藏青色是最能表现清洁感的颜色,并酷爱藏青色的衣服。”

多少年后,妈妈到日本探亲,那时妈妈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和妈妈在一个超市里碰到我的一位朋友。朋友来日本前是国内某家电视台的导演,他说我妈妈比我长得好,不单是好看,更主要是大气,好像《红楼梦》大观园里的老太太。

那时,我很想在国内成为一个纯文学的畅销书作家。如果不是因为和大宇离婚,我也许不会出国到日本。离婚手续是我和大宇一起去街道办事处办的。具体的日期我没有记住,但是,我记得是1991年年末的一个午后,冬的阳光温暖地照着街道。我和大宇走进街道办事处的时候,两个女人坐在里边,女人身后的收音机里,毛阿敏正唱着《渴望》,那一段时间里,几乎人人都在唱《渴望》。办完离婚手续,我和大宇走出街道办事处的时候,已经是在播放《在中国大地上》了。那一段时间里,人人也都在唱《在中国大地上》。

到了十字路口,我跟大宇该分手了。我没有说再见,抬起右手对大宇挥了一下,大宇也抬起右手挥了一下,我和大宇各自走去,方向正好相反。拐弯的地方并不太远,拐弯时我不敢回头,我不后悔没有回头。大宇是否回头,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谜。以后的岁月里,大宇这个名字和这个街道办事处,我对它们的记忆常常潮水般涌到眼前,它们具有着形状和味道,好像两臂间的投入,两个唇齿间的亲吻。

大宇从家里彻底消失了。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搬走了协议好给他的洗衣机和电冰箱,不仅如此,大宇还搬走了他的相片和他的衣服。所有与大宇有关的一切都被他搬走了。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共同生活过的房间里,只留下荷兰飞利浦牌的电视机和吸尘器。早上我不小心打碎的镜子,一分两半地被大宇放在我的写字台上。大约有一个星期我足不出户,窗户也不打开,方便面的包装袋散乱在地板上,我整个人深陷在双人床上。家的意义已经消失,家单纯成为房间,不再令我感到安慰。好多东西无法从心里赶出去。真正的离的意义是什么呢?有什么人可以离得干干净净的呢?也许物理学会告诉你,离的另外一个意义正是围困。一个星期后,我照常去上班,出门时我才发现,我的邻居都是参加那次集体婚礼的大宇的同事,尴尬围困着我。我觉得大宇的同事都在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他们经过时碍手碍脚的石头或者树枝。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住的地方开始令我觉得痛苦,被围困的痛苦。

就在这时,我经手翻译的一本书的作者,他叫依田明,是日本横滨国立大学的一名教授。他爸爸是日本著名的心理学者依田新。依田明发邀请,希望我能到他所就职的大学留学。当然那时我已经开始写妈妈,正全力完成对妈妈的承诺,所以对去日本留学的事十分犹豫。我东张西望而无法作出决定的时候,凑巧有一个去见冰心的机会。早在读大学的时候,冰心就以她的文字吸引了我,我几乎记住她笔下的每一篇文章。

那是我第二次见冰心。我给了冰心一份报纸,上面发表了我写的散文《初见冰心》。我告诉冰心,我刚刚离婚,有一所日本的大学欢迎我去留学,但是我还在犹豫。

冰心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背后是梁启超书的一副对联,句子是“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我以为是梁启超本人的诗句,但跟我同去的朋友告诉我,对联的句子来自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我第一次听说这本书的名字,立刻老实地说不知道龚自珍的这本书,朋友说他其实也没有读过这本书。我说冰心的书房给我的感觉很舒服,冰心就告诉我她每天都坐在这里写文章。冰心的女儿也在,不时地望着冰心微笑。过了没多久,朋友说不能打扰太长的时间,冰心需要休息。于是我跟冰心告辞,对冰心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冰心先生给我写几个字。冰心马上让她的女儿拿来纸和笔,给我写了一幅字:小孩子你别走远了,你与我仍旧搀扶。冰心

这是冰心自己写的散文里的一句话。冰心在这里引用,想必是让我自己对去不去日本作选择。走而不要走得太远。第三次见冰心的时候,冰心又给我写了几个字,我忘记是什么字了。同去的朋友把他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他的朋友是西安人,名字应该叫王建君,刚巧来北京出差。于是我捎带着把王建君也带到冰心的家里。现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才明白,王建君来北京是他跟我的朋友事先策划好了的。朋友说王建君认识装裱字画的人,装裱得非常好,不用花钱,白裱,而我呢,因为要贪省钱的小便宜,也因为相信了朋友说的话,冰心给我的第二幅字就被王建君带到西安去了。这幅字从此没有回到我的手上。通常的情况下,我差不多不会想起这件事,有机会说冰心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件事,并且会顺便发发朋友的牢骚。发牢骚的事终于传到朋友的耳朵里,他给我打电话说:“我赔你一幅字,所以你不要老是将冰心的字挂在嘴上。”我问赔我的也是冰心的字吗?朋友说冰心的字是拿不到了,但是陕西知名作家贾平凹的字。我知道朋友跟贾平凹的关系很好。过几天,朋友真把贾平凹的字拿来了,我打开看,一共是八个字:“清净无为,虚怀若谷。”这八个字好。二话没说,我收了下来。

我老是爱把走和小路联系起来。我回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二姐最喜欢唱的那首俄罗斯民歌:“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二姐去农村插队的时候,正跟住在另外一条街的一个男孩子谈恋爱。二姐偷偷跑回家的时候会去见那个男孩子,每次去都带上我,每次去的路上都会唱这首民歌。有一次我问二姐:“那条小路上有鸽子吗?”

二姐问我:“为什么要有鸽子?”

和大宇离婚已经过了好久,失落分毫没有减少。对过去的回忆让我觉得我依然爱着大宇。我曾经是驻留在大宇肩头上的一只白鸽。我总是看到白鸽向着远方飞去。

那时我跟汪曾祺和他的夫人也相处得很好。汪曾祺住在北京的蒲黄榆,三居,五十平米左右。我经常领一些称汪曾祺为“汪老”的朋友到汪曾祺家里去。我的朋友都是一批年轻人,有写小说的,有画画的。汪曾祺在给我的书所写的序里说:“黑孩以及她的那些文友对我好像还是理解的,我对黑孩和她的文友则只有想要理解的愿望。这种愿望是真诚的。”我跟感谢冰心一样谢了汪曾祺。我好感动。汪曾祺小个头,虽然眼睛炯炯有神,我们在私下却把他称作小老头。汪曾祺说我们好像是理解他的,其实,我们是崇拜他,崇拜小老头,崇拜小老头的文字。我的一位女友说,汪曾祺会玩,会吃;爱美,爱生命。可惜不可能,可能的话真想嫁给他。而汪曾祺也在给他妻子的信里说:“不知怎么,这里的女人都喜欢我。”

犹豫是否要去日本留学的时候,赶上我的第二本书即将出版,我去汪曾祺的家里拜托汪曾祺给我写序。没想到那一次见面成了最后一面。汪曾祺在序言的结尾处说:“再过两三个月,黑孩就要到日本去。接触一下另一种文化,换一个生活环境,是有益的。黑孩,一路平安!”

我知道汪曾祺已经清楚我下决心去日本,他为我的书的封面挑选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北京王府井拍的,我穿了一件长到脚脖的紫色的风衣,沐浴在夕阳下,皱着眉头,神情忧郁。照片在印刷时被放大,同时做了删除背景的处理,所以一对白色的耳环看上去显得十分耀眼。

因为这张照片,我把书名定为《夕阳又在西逝》。

汪曾祺还送给我七幅字画,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幅是:“燕市长歌酒未消,拂衣已渡海东潮,何时亦有思归意,春雨楼头尺八箫。开到紫藤春去远,黑孩独自在天涯,纸窗木壁平安否,寄我桥边上野花。”

我说了这么多的题外话,就是想证明一点,对我来说,写作的意义是神圣而深大的。成年后,我的头脑比以往清晰了很多,把她的孩子当一群小猪养大的妈妈,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以她自己的方式爱着她的孩子。我一直有成为畅销书作家的梦想,这个梦想就是我对妈妈的承诺。

《每日新闻》是大报,能够接受采访无疑是千载难遇的机会,说不定正如韩子煊所说的,我的美好的人生,就从这篇报道开始。我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来准备这次对话。我把我的想法整理成文字:“作家的想象力在某种特殊的场合会成为局限。打一个比喻,诗歌和小说中,常看到‘外边是雨的声音’这样的句子。雨自身没有声音,雨只是下,诗人和作家听到的是雨下的途中打击在房顶、树干的时候的声音,是撞击的声音。诗人和作家想写雨的时候,文学就不知不觉地溜走了。文学不是从雨出发的。文学是从雨给人的内心所唤起的某一种心情出发的。问题在于创作的真实是想象的,而细节是真实的。回忆是另外一个存在,是第二个现在。”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明什么,人在受某一种心情牵制的时候,解救的唯一的法宝就是语言,通过字眼来吐露心的声音。

跟记者见面安排在韩子煊搞的一个画展上。周六那天,我一大早就去了位于广尾车站附近的画廊。画是周五晚上我跟韩子煊一起挂到墙壁上的。所有的画都是画朝鲜风景的油画:晨间的薄雾,岩石间潺潺的流水,空荡荡的街市,铺天盖地的树,几乎所有的画的主题都十分单一,看不到背景。不知道韩子煊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朝鲜画家的油画。不过,我的兴趣已经不在这些油画上。

《每日新闻》的记者和我、韩子煊坐在沙发上,沙发的后面是那幅《空荡荡的街市》。

记者问了我很多问题,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日本,为什么来日本,最喜欢日本的什么,为什么要写作,为什么主题偏向妈妈,今后有什么新的创作构思。我用了一天时间准备的文学对话根本派不到用场。很快记者感到没话好问,说想看看画,而这时韩子煊突然扯出川端康成。

“她喜欢日本的作家川端康成。”韩子煊指着我说。

我喝了一口茶水,是浓茶,苦涩在嘴里蔓延开,我不断地咽着唾液。但是,已经站起来的记者重新坐下去,惊喜地笑起来,几乎带着亲切地对我说:“我也喜欢川端康成。你喜欢川端康成的什么?”

世上有很多巧合的事。韩子煊在这一点上没有撒谎,我真的喜欢川端康成,大学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川端康成的。

我对记者说我喜欢川端康成。我说川端康成的书总是摆在我的枕头边上,摆在我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就说《雪国》吧,《雪国》的凉,雪的洁净,雪后的静谧;古都京都的树香,花开的声音伴着潺潺流过的融雪的声音,等等,川端康成的文字构成的不仅仅是画面,还是交响曲,可看可听,悦目悦耳。我说起驹子,《雪国》里驹子的头发虽然又凉又硬,但是胸脯会软软地膨胀出温暖。我说当我感到窗外凄风苦雨的时候,或者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的时候,我就读川端康成。川端康成似中药,可以为我解毒。

记者高兴地说:“你说得对,就是你说的这种感觉。你的表现很好。”

我跟记者还说到《伊豆的舞女》,说到《千羽鹤》,说到《睡美人》和《古都》。记者的情绪改变得比较快,虽然谈话中常常会言词尖锐,但表情总是非常温和。关于川端康成的评价,记者说小说充满了死亡的宣泄,即使是写普通的爱情,结果却趋向于虚无。记者这样形容川端康成,说他是一个“踏着葬礼的名人”。

趁着我跟记者说得正高兴,韩子煊插进来,一边看着记者,一边用手指着我,突兀地说:“跟她谈文学,会觉得她的文学感觉是这么好。你知道,她在中国已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作家,在日本也会是一个有前途的女作家。如果她搞一个亚洲文化交流中心的话,你想会不会成功呢?”

这比任何话题都令我觉得难堪。我闭上嘴,看着记者苦笑。记者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问我:“你觉得你会成功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不知道亚洲文化交流中心是怎么回事,一时语塞。我看见韩子煊在记者的身后冲着我点头做手势。花了几秒钟我才明白,亚洲文化交流中心,是韩子煊今后想做的事,于是对记者说:“我认为这不是不可能,但是,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韩子煊说:“没问题,亚洲这么大,一定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记者说:“如果你们成立亚洲文化交流中心,大忙我帮不上,但是写一个新闻报道是没有问题的。”

记者叫大迫,个子不是很高,但是魁梧,白边眼镜并不妨碍他看上去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大迫说话的时候,操一口浓重的大阪口音。大迫说如果我跟韩子煊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不要跟他客气,只要能帮忙,一定会尽力。大迫站起身要走,韩子煊咳嗽一声,微笑着跟大迫握手。往外走的时候,韩子煊一边说谢谢,一边递了一罐绿茶给大迫,让他在路上喝。绿茶是我早上刚买的,正式的名字叫新茶。大迫告诉我,关于写我的报道,明天就可以见报。最后,说完“再见”的时候,大迫对我说:“我会应援你,你加油吧。”

送大迫的韩子煊回到画廊的时候,我正在收拾使用过的茶杯。韩子煊在沙发上坐下来,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韩子煊对我说:“大迫是外信部的负责人,以后有事,可以找他帮忙。今天见面的感觉不错,以后可以多利用他。”

我用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绷着下巴问韩子煊:“你说的亚洲文化交流中心,是怎么回事?之前可没有听你说过。”

“你不想做点文化方面的事吗?”韩子煊突兀地问我。

“这是两回事。”

韩子煊说:“这事你不用担心,你照常上你的班,具体的由我操作。”

稍微过了一会儿,我对韩子煊说:“我想知道得具体一点儿,比如从哪里着手?费用从哪里出?能不能赚钱?赔钱的可能性大不大?”

韩子煊吃吃地笑起来说:“你问的问题都是累赘。亚洲文化交流中心是法人社团,跟株式会社不同,不需要投资。只要有事可做,自然就可以赚钱。没事可做的话,自然也不会赔钱。你就放下心好了。”

我半信半疑,这时刚好有两位客人进来,韩子煊迎上去,跟他们说话。过了一会儿,两位客人看过画在沙发坐下,我赶紧走上前,问客人是想喝茶还是想喝咖啡。客人说想喝茶。我端着托盘将茶端给客人,无事可做,于是看墙上的画。看到《空空荡荡的街市》时,突然意识到这个名字是我自己随意起的,真的名字用朝鲜语写在画的后边。我看不懂朝鲜语,不知道画的原名是什么。韩子煊还在跟两个客人说话,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我想韩子煊会尽全力促成这一次交易。也许是因为房间太温暖,茶太浓郁,我开始觉得身子燥热起来。通过开着的画廊的门,有一阵阵凉风吹进来。我想一个人去外面走一走,换一下心情,就悄悄地走出画廊。

关于我的书的报道,第二天就见报了。我接到好多祝贺一类的电话,都是朋友们打来的。

《每日新闻》到底是日本的大报,影响力果然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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